鐘永圣

鮮活起來的文字，不但讓中華文化的思想再造國魂，還可以讓時代的語言在經(jīng)典漢語的熏陶下綻放出極致華語之美

“四書五經(jīng)”被認為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經(jīng)典的代表，雖然看上去面貌不同，可是實際上他們在精神內(nèi)核上是渾然一體的，共同體現(xiàn)著中華上古文化的悠久傳承和精神境界。對四書五經(jīng)進行聯(lián)讀、精讀、通讀、研讀和常讀，可以獲得不同的閱讀體驗和文化效果，尤其是對當前重立國民的核心價值觀、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具有不可替代的助推作用。

聯(lián)讀四書五經(jīng) 勾勒中華文化整體輪廓

細觀“中華兒女”這一稱謂，其實就是“炎黃子孫”的另一種說法?！把S”是中華民族共同的人文始祖，在他們之前，有八代神農(nóng)氏，神農(nóng)之前有更加邈遠的女媧、伏羲等人文始祖?！傲?jīng)皆史”，經(jīng)史合參，通過史書和經(jīng)典明確記載的堯傳舜、舜傳禹、禹傳夏商周的中華文化心法和治國方略，我們才知道歷代上古天子全都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圣賢明主，他們對文化傳承“如護眼命”，想方設法地“無令斷絕”，用心良苦地“以傳保焉”，才使得中華文化就這樣千秋萬代、源遠流長，綿延不絕地走到今天。四書五經(jīng)就是歷代圣賢在同一傳統(tǒng)下多角度、跨時空傳承和闡揚的結果。

“一畫開天，文明肇始”。自伏羲畫卦開始，《易經(jīng)》的智慧已經(jīng)造福中華民族至少6400年了。因其他各經(jīng)“皆從此經(jīng)出”，所以《易經(jīng)》歷來被尊為“群經(jīng)之首”，其實它也是“群經(jīng)之源”。例如，眾所周知，《易經(jīng)》對孔子晚年的影響甚大，由此可知，《易經(jīng)》也必定對孔門弟子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孔門集結《論語》是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但是2500年來沒有人說明“《論語》是按照什么思路來編排的”。試想我們今天寫一篇小文都要找個思路、建立一個框架，萬分敬重老師的弟子們集結老師的話語怎么會毫無章法地任其成為“語錄體散文”？所以，當我們以《易經(jīng)》卦象爻變的道理去觀照《論語》時，就發(fā)現(xiàn)了《論語》篇章結構的玄機和篇目意蘊的奧妙。原來《論語》二十篇是一個“合十”的結構，每十篇構成一個“十全十美”，上下編兩個十全十美又構成了中國人喜歡的“好事成雙”的格局。這樣，《論語》就是一部渾然一體、首尾相連、循環(huán)往復的自洽經(jīng)典，十分耐讀。

《論語》中約定俗成，“子曰”就是特指“孔子說”，可是，十分重要的結尾一篇的標題不是《子曰·第二十》，而是《堯曰·第二十》。說明編輯《論語》的孔門弟子深刻領悟和明白，老師孔子傳承的是古圣先賢的道統(tǒng)，是從周公、文王向上一直可以追溯到堯舜的一脈相承的華夏上古傳統(tǒng)文化。所以，“堯曰”既代表古圣先賢說，也表明孔子及其弟子“慎終追遠、謙卑退讓”的美德，絕對沒有自是自尊的傲慢，而是一以貫之地表明“子曰”其實是“堯曰”傳下來的。這樣，儒家傳統(tǒng)之道就和“黃老之道”同出一源，本質上沒有“分家”。由于圣人的修行本身就有“治未病”的功效，孔子又明確提出“仁者壽”的論斷，所以，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的道、儒、醫(yī)等各家學說其實是一家的。這樣，四書五經(jīng)整體上就是天道人倫的完整闡述。天道就是自然規(guī)律，在特定時刻為人所領悟和認識，表達出來，就變成人間社會的“義”。于是天地之軌道就顯化出來，變成人間的秩序、規(guī)律、風俗、制度、法律，在人的思想上顯化為文字，在人的行為上顯化為禮儀，在情感的表達上顯化為音樂，在處理物質上顯化為器物，所以錢穆先生說“器物制度，皆是文明”。由此可知，一念覺悟，導致整個世界出現(xiàn)文明，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同時發(fā)端，在天地人三才當中不斷地繁衍、繁殖、繁盛，恰如老子《道德經(jīng)》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形成后世儒家“一本散為萬殊”的表達，即所謂“理一分殊”。

這樣就可以發(fā)現(xiàn)，五經(jīng)四書原來是“一伙兒的”，包含著中華文化一脈相承、一以貫之的文化傳承，是中華民族先祖整體上對后世子孫的集體家教，形成中華民族集體的家規(guī)和家風。尊重它，踐行它，就有好家風，有好家風就有好生活；忽棄它，蔑視它，就沒有家風，就沒有和諧、穩(wěn)定、積極、高尚的生活。

通讀四書五經(jīng) “看見”中華文化傳承之遠

宋代“二程”（程顥和程頤）將五經(jīng)稱為“大經(jīng)”，“四書”稱為“小經(jīng)”，大經(jīng)哺育了小經(jīng)。 通過了解四書五經(jīng)之間的思想淵源，可以讓大家“看見傳承”。看見傳承，才知道“這是我自己祖宗的文化”，才會升起“我不繼承誰繼承？我不維護誰維護”的真摯情感和堅定信念，才能準確理解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才能恢復文化自信，才能加強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道路自信，成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堅強、牢固、可靠的建設者。

中華文明是全世界唯一還有連續(xù)的遠古傳承的文明，這一獨一無二的特性決定了中華文明的歷史不能用西方史觀來評判優(yōu)劣、劃分時段和鑒定真?zhèn)?。例如，不能以文字的產(chǎn)生與否作為“文明社會起始的標準”，因為中華文化的傳承自有其不立文字的“心法”，自有其“口耳相傳”的傳統(tǒng)?！凹賯魅f卷書，真?zhèn)饕痪湓挕辈⒎翘撗?，時機成熟的時候，老師一句話的提示或者點撥就可以讓弟子茅塞頓開、登堂入室、直入圣域。

《論語·里仁》篇記載，有一天孔子忽然叫曾子的名字，告訴他“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恭敬地應答“唯”，孔門最重要的傳承就這樣完成了。曾子后來寫了自己的心得報告《大學》，詳細地說明了“一以貫之”的內(nèi)涵，才使后人明白儒家的貫通境界。所以，曾子《大學》是其傳承中華上古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產(chǎn)物，是繼承的表達，而不是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追溯《大學》思想淵源的典籍來源，會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如何傳承的，更加有利地指導我們當下的學習，特別是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提供經(jīng)典的案例幫助。

史傳孔子以《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教學，培養(yǎng)弟子們做到“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全面發(fā)展。例如《論語·述而第七》中記載，子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庇秩纭墩撜Z·泰伯第八》記載，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痹颖瓤鬃有?6歲，可以想見，對于孫子輩的曾子來說，跟著老師鉆研《易經(jīng)》或者幫著老師整理《尚書》（《易》《書》漢代以后稱《易經(jīng)》《尚書》），或者聽老師講解這些經(jīng)典，或者自己向老師請教學習這些經(jīng)典時產(chǎn)生的疑問，全在情理之中。

根據(jù)這些史實進行推測、分析和比較，顯然《大學》思想的典籍來源至少有三個：《易經(jīng)·坤卦·文言》，《尚書·堯典》和《論語·里仁》篇。

《易經(jīng)·坤卦·文言》中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暢于四肢，發(fā)于事業(yè)。”君子是“倫理”的評判，正位居體是“心理”的修養(yǎng)，暢于四肢是“生理”的表現(xiàn)，發(fā)于事業(yè)是“物理”的呈現(xiàn)。倫理來自自然之理，即中國古代所說的“天理”，則這一段話把天理、倫理、心理、生理和物理一以貫之的擴展順序說清楚了，而曾子在《大學》里所論述的“三綱”和“八目”是同一擴展順序的不同表達。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說的是君子行道，終于在某一時刻達到“明”，此時之“明”也就是“通”，相當于“懂了”。用《易經(jīng)》的話來形容就是“君子黃中通理”。接下來《大學》所言的“在親民”，就是《易經(jīng)》所言的“發(fā)于事業(yè)”，就是“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就是“舉而措諸民謂之事業(yè)”，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最后，《易經(jīng)》所言的“美之至也”被曾子化為《大學》的詞匯：止于至善。

至于“八目”，同樣是更加細致地把《易經(jīng)·坤卦·文言》這段話“注解”了一遍：君子“格物致知”即是君子“黃中通理”，“誠意正心”就是“正位居體”，“身修”即是“暢于四肢”，“家齊國治天下平”就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

我們再對比閱讀《大學》和《尚書·堯典》?！渡袝虻洹返拈_篇就是：“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嗣骺〉?，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這段是說上古盛德天子堯的德行，表現(xiàn)出來就是“欽、明、文、思、安安”和“允恭克讓”，這是“倫理”評判；“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同《易經(jīng)》中形容君子的“暢于四肢，發(fā)于事業(yè)” 的表達是異曲同工，是心理、生理的內(nèi)德外發(fā)于社會物理現(xiàn)象的過程。后面的行文，幾乎就是另一版本的《大學》：“克明”的重點是明，“俊”就是美，俊德就是美德，所以“克明俊德”可以“翻譯”成“明明德”；九族就是家族，百姓就是人民，所以“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边@一段就可以簡潔地概括為“親民”。天子修德以治理，能夠“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也就是在大學之道上“止于至善”了。

把“正位居體”的“居”換成同義字“里”，把《尚書》中記載帝堯行事時的“居心”定義為“仁”德，則《論語·里仁》的開篇也出來了：“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通讀孔子教授給學生的中國原典，可以發(fā)現(xiàn)《大學》的思想來源，體悟到“傳承”的真實存在。這種文化淵源的考察，更能讓我們對中華上古文化產(chǎn)生敬意。

研讀四書五經(jīng) 恢復中國人的中華史觀

20世紀90年代初期，聯(lián)合國曾經(jīng)出版過一個文化報告，其中有一個結論式的判斷：中國大陸是當今世界上唯一一個全面拋棄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的國家。當時讀來令人觸目心驚。如果我們的國民都變成了“香蕉人”，那么我們將喪失積累了至少5000年的文化凝聚力。

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里如果沒有傳承和歷史的脈絡，必定短視和自私。中國人的思維，最根本的因素就是“慎終追遠”，就是不能“辱沒祖宗”，就是要維護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和平與穩(wěn)定。沒有這一前提，文人向往的田園生活無異于茍且偷生，武將向往的建功立業(yè)也不過匹夫之勇，從思想觀念上就錯了。

研讀四書五經(jīng)，還原四書五經(jīng)的“經(jīng)”的地位，有利于在歷史觀念上正本清源。特別是要恢復《尚書》的史書地位，重視尚書里的治國方略?！渡袝肥潜缓雎缘某?，其實它是“中華第一史書”，是后世史書體例的鼻祖，是先秦散文的發(fā)端，是回溯中華文明源頭之光的瞭望口。

我們向上追溯歷史，唐朝有《唐書》，漢朝有《漢書》，秦朝時間短，未能形成《秦書》，那么周、商、夏三朝應該有《周書》《商書》和《夏書》?？墒窃陂L期以來教授給學生的“中國歷史”里，沒有這些概念！可是在《尚書》里面，不但有《夏書》、《商書》和《周書》，還有《虞書》，也就是說，在《尚書》的歷史觀中，在夏朝以前，我們至少還有一個“虞朝”。按照漢代《緯書》記載，《尚書》原有篇目3240篇，先秦有百篇本《尚書》是不爭的事實。也就是說，有多少寶貴的中華傳統(tǒng)歷史寶藏，都散失于戰(zhàn)亂和焚書的浩劫之中了。《史記》記載帝舜國號為“有虞”，而《尚書》中有《虞書》，那么黃帝的國號為“有熊”，《尚書》原本中會不會有《熊書》？黃帝之前有八代神農(nóng)氏，會不會有《神農(nóng)書》？

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西方史觀概括不了中國的上古歷史。新時代的中國人有責任按照中華傳統(tǒng)史觀，重新書寫伏羲到堯舜禹時期的中華上古歷史。那段歷史，絕不是“極端野蠻、極端落后、極端愚昧”的“原始社會”，而是令世人震驚、令中華兒女自豪的文明史。

常讀四書五經(jīng) 再造當代華語之美

語言是靈魂的外衣。透過一個人的語言，可以判斷一個人的內(nèi)涵、境界和操守。當今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網(wǎng)絡語言流行，有些網(wǎng)絡詞匯活潑俏皮，廣受歡迎。但是，廣受歡迎的表達未必就是經(jīng)典的表達。而且大家也都注意到了，有些網(wǎng)絡語言已經(jīng)損害了華語之雅、之美、之正。它反映著我們的靈魂正在遭受著污染、正在失去純凈和正在變得遠離優(yōu)雅。

詩意的表達是文明的光華。極致漢語之美，經(jīng)典漢語之源，皆在以四書五經(jīng)為代表的中華傳統(tǒng)經(jīng)典里。孔子曾經(jīng)說過“不學《詩》無以言”?！盁o以言”不是“不能說話”的意思，而是言語表達不登大雅之堂。《詩經(jīng)》反應西周初期到東周的春秋中葉五百年的時代，期間經(jīng)歷的成康之治、厲王被放、宣王中興、幽王被殺、平王東遷等重大歷史事件，皆在《詩經(jīng)》中有直接或者間接的反應，人民在興盛時期的生活情感和在衰敗時期的生活控訴，都生動地通過詩這種形式表達出來。我們是一個以“詩”的語言來表述歷史和情感的民族。

諸如 “風雨如晦”，“萬壽無疆”，“人言可畏”，“巧言如簧”，“小心翼翼”這些成語都出自《詩經(jīng)》?！疤熳髦稀?，“不醉無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都淵源于《詩經(jīng)》。讀《草蟲》有“未見君子，憂心忡忡”，讀《擊鼓》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讀《采葛》發(fā)現(xiàn)“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原來出自這里！其他象《論語》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習近平主席引用過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出自《尚書》，這些詞句已經(jīng)是中國人日常表達中不可或缺的經(jīng)典語匯。如果把這些句子從漢語中剝離，我們該怎么表達？即使不至于“無以言”，表達出來的東西恐怕也是“齒頰無芳，面目可憎”。習近平主席指示“讓書寫在古籍中的文字鮮活起來”。鮮活起來的文字，不但讓中華文化的思想再造國魂，還可以讓時代的語言在經(jīng)典漢語的熏陶下綻放出極致華語之美。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