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嶼
1923年他來到中國,1987年在北大走完漫長的百歲一生。他是清華北大的傳奇。與歷史大事件共沉浮是他的命運。他沒有另外一個世界,中國成了他唯一的家園
“死亡的灰色的雨落在醫(yī)院的樓頂上,小護士的青春里溶進了鹽酸,有些人就要升天,有些人就要入地,隱身人查看病房,身份不明的人,徘徊在醫(yī)院大門的陰影里,我曾在那里,在那里,給一個垂死的人,朗讀阿凡提的故事(他不時咳嗽,有時昏昏欲睡);我曾在那里,在那里,努力逗一個垂死的人笑出聲來?!?/p>
這是西川的一首短詩《醫(yī)院》,這并非詩人虛構的故事,那個讓他讀阿凡提,讓他努力使之快樂的人名叫羅伯特·溫德。
溫德是誰?
有人說,他是北大清華最傳奇的外國教授,見證了北伐、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文革”,在中國度盡余生。聞一多、吳宓、季羨林、楊絳等著名學人,或為其友,或從其學。溫德最后一個教職是在北大英語系。
1987年,在溫德最后的日子里,正是西川這些當年的北大學子輪換陪護于他的病床前。
彼時的西川,在英語系曾受教于他“最好的老師”、“精神上的引路人”伯特·斯特恩教授。而斯特恩與溫德亦有交情。前者之所以于1984—1985年在北京大學講授英語文學和寫作,從事訪問研究,多少受后者“啟發(fā)”。
1980年9月,正在美國沃巴什學院教授英文的斯特恩收到一封來自羅伯特·溫德的信,他稱自己為學院最年長的在世校友,70余年間主要在中國的一流大學任教。而他寫這封信的目的,是推薦自己的學生王汝杰到美國學習。
那段時間,斯特恩受《西行漫記》影響,充滿對中國的幻想。在沃巴什這所位于印第安納州的小學院里,他感受到終身教職的安穩(wěn)和拘束?!霸谀硞€時刻,我知道,就像一個人一輩子有那么一兩次會意識到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我需要去中國?!?/p>
在王汝杰父母(王岷源和張祥保,均為北大英文系知名教授)的幫助下,斯特恩順利獲得在北大一年期職務。此后,他攜妻帶子踏上心目中的神秘國度。
正是在中國期間,斯特恩得以見到老溫德,并時常拜訪聽他口述人生。
2016年初,由斯特恩撰寫的傳記《溫德先生》中文版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斯特恩見到溫德時,后者已是個97歲的“老靈魂”。
他的寓所在北大校園北隅。第一次見面,溫德就深深吸引了斯特恩。雖然老人兩年前被自行車撞傷,臥床不起,常?;杷蛎院?,絕不像個適于交談的對象,但斯特恩意識到,在中國度過動蕩喧囂20世紀的溫德,是個謎一般的人物。
1923年,溫德來到中國,在東南大學教授語言文學。1925年,他赴清華大學任外國語文系教授??箲?zhàn)期間,溫德先留守清華,后輾轉奔襲至昆明,與西南聯(lián)大同仁會合。1952年起,他受聘為北京大學外國專家,從此常居北大。溫德精通英、法、德、西班牙、希臘、拉丁等多種語言。他與吳宓一起設計的課目為中國各重點大學英文系所效法。他還與蜚聲國際的英國學者瑞恰慈通力合作,在中國推廣基本語教學項目,但該項目蒸蒸日上之際,卻因日寇入侵而流產(chǎn)。溫德交友很廣,聞一多、吳宓、陳岱孫等人均為其好友,杰出的漢學家費正清也與他頗有交情。二人曾一起向美國國務院陳情,要求停止對國民黨的支持,雖然失敗了。
如果溫德僅僅是一位書齋里的書生,斯特恩也許不會對他那樣好奇。溫德身兼如此之多的角色:冒險家、畫家、阿黛爾·戴維斯營養(yǎng)學的追隨者以及精力旺盛的活動家。他曾為保護學生和同事與國民黨官員作對,面對用刺刀刺傷他小腹的日本兵,他以怒目嚇退之。他曾英勇支持抗日事業(yè),也曾努力保護聞一多,可惜后者還是未能逃脫國民黨的暗殺。
溫德的經(jīng)歷讓斯特恩著迷。他告訴自己,要盡量多地和溫德交流?!拔业南敕ㄓ行┳运健2贿^我也有不那么自利的動機?!?在斯特恩看來,彼時的溫德陷入了困頓,“病痛和周遭環(huán)境讓他無望”。 “他感覺自己像一只困獸,對自己的人生是否有意義飽存懷疑?!?/p>
斯特恩所言的困境,與溫德愈加凄慘的晚景不無關系。溫德不但是個洋人,還是個知識分子,因而在“文化大革命”中飽受欺辱。在北京大學,這位曾經(jīng)的傳奇教授被剝奪了教學權利,只能編寫英語學習材料?!暗@時的溫德已經(jīng)學到了中國式的隱忍,在住宅附近的荷花池邊散步成為他的一種幸福。但癱瘓在床之后,他唯一的樂趣也被剝奪,內(nèi)心的平靜終于崩塌。” 斯特恩說,聽溫德回憶人生,是自己幫助這個老靈魂尋求解脫的唯一方法。
1984—1985年,斯特恩時常騎車去燕園一角那局促的溫宅,每次他都會走過一條短的廊道,它從右切入一處櫥柜般的空間,那是老溫德曾經(jīng)的書房,現(xiàn)在的臥室。“他時?;杷?,一個大塊頭,穿著有夾層的中山裝,填滿了甚至看似要溢出那小床?!?/p>
就在這個房間,斯特恩與溫德展開最特別的交談。
1890年溫德生于美國印地安納州克羅弗城一個農(nóng)場小鎮(zhèn),在沃巴什學院獲學士學位,曾留學法國、意大利,后獲芝加哥大學碩士學位。
溫德之所以來到中國,得緣于在芝加哥期間與正在留學的青年詩人聞一多的相識。
彼時,聞一多24歲,溫德比他大11歲,他們通過兩人都認識的幾個畫家邂逅,一見如故。
聞一多和溫德發(fā)現(xiàn),盡管他們很不相同,卻擁有一個共同的世界——繪畫、詩歌和民主理想的世界。
聞一多對于這段短暫而強烈的友誼的印象,呈現(xiàn)于1922年11月末給梁實秋的一封信中。聞寫道,他發(fā)現(xiàn)溫德“真的是一個有趣的人……是一個有‘中國熱’的美國人”。在聞看來,溫德的性格,可以“只講一個故事就足以看出”——“溫德有一個非常大的中國鐵磬:他講常常睡不著覺,便抱它到床邊,打著它聽它的音樂。他是獨身者,他見了女人要鐘情于他的,他便從此不理伊了。我想他定是少年時失戀以至如此;因為我問他要詩看,他說他少年時很浪漫的,有一天他將作品都毀了,從此以后,再不作詩了。但他是最喜歡詩的,他所譯的Baudelaire現(xiàn)在都在我這里?!甭勔欢嗾f,不論何時拜訪溫德,他們都會“談到夜里一兩點,直到我對他說再見,去另一個房間拿外套。在那兒,我們又開始另一場談話。當我們一起往門邊走,我們繼續(xù)談。我們開門,我們接著談。我走到臺階,我們還在談。最后,我不得不說,‘我要上床睡覺?!覀兘K于找到時機互道‘晚安’然后分手”。
在斯特恩看來,兩人的友誼不純是美學上的,而是共享了對自由民主原則的強烈忠誠,對壓迫的憎恨。“聞一多去過美國的唐人街,了解美國體制中的種族主義。他一生都盼望中華民族能夠自立,與對手平起平坐。溫德強烈反對種族主義,他注意到所任教的大學讓他壓低黑人和猶太學生的分數(shù),他既對受壓迫的東方學生深懷同情,也景仰東方民族的古老文化。恰如他后來所說,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有志于溝通東西方文化,并為民族平等事業(yè)而奮斗。”
溫德晚年時曾和斯特恩講,當年在芝加哥,有一天他曾對聞一多描述自己夢想中的世界,后者則答:“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你應該去中國?!?/p>
其實,在這段友誼開始的時候,溫德就已經(jīng)是一個親華者。聞一多第一次去他家時,溫德提著燈,照著墻上一幅畫,讓他猜上面的人是誰。聞一多正確地答出了“老子”,并且驚異于這幅作品的品質(zhì),因為它的創(chuàng)作者竟從未學過繪畫。溫德還臨摹過幾個很大的印度佛教人物像,聞一多注意到,溫德的東西來自中國、印度和日本。聞一多拜訪的時候,溫德還焚過東方的香。
二人交往期間,溫德不止一次透露,自己不會再待在美國,想去中國。而聞一多也請朋友張景鉞(他那時正跟著溫德學法語)和自己共同致函清華大學(當時正由留美預備學校重組)曹校長,希望曹校長能促成溫德被清華大學選聘。聞一多在信中說,“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推送’的辦法,那對清華大學來說是意義重大的。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美國人?!?/p>
只是聞一多從沒告訴溫德寫信的事,大概他寧愿先等,直至接到回復。但溫德似乎很急。在朋友為他寫信的前幾個月,他申請了“通行證,去日本和中國,以旅行和研究目的,預計逗留12個月”。
1923年7月27日溫德的簽證發(fā)下來。
1923年8月21日,他離開了美國,從舊金山登上“東京丸”輪,經(jīng)過11天的旅行于9月1日抵達南京。
到達前,中國在溫德心中是古老和諧的理想化身,它有著誘人的禮樂,精神藉此與道相成。然而上世紀20年代,中國卻是處在動亂之中?!盎\罩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中,要尋求西方思想的指導和力量,同時又要奮力斗爭,保存她的古老文化,以及身份認同?!痹谒固囟骺磥?,溫德在南京交的第一個重要朋友就在這場斗爭中扮演了關鍵角色。這個人正是吳宓。
在南京安頓下后,溫德開始在東南大學講授英文和法文。大概正是通過聞一多,他與吳宓成為朋友。
那時的吳宓幾乎是“逆時而動”。當年以胡適為領導的新文化運動派,希望開創(chuàng)一個富有生機的現(xiàn)代中國,而作為《學衡》主編的吳宓,則抨擊新文學觀,反對新文化運動中的白話文學,提倡以文言寫作。
文化主張上的保守并不掩蓋吳宓豐富的興趣與活潑的性情。恰似溫德,吳宓激賞英語及歐洲文學。而且,他與溫德都對比較研究感興趣,喜歡探索希臘羅馬文明、基督教文化、印度佛教哲學、中國儒家教義之間的異同。
興趣相投,兩人自然交往親密。
《吳宓日記》(后簡稱《日記》)可為吳溫兩人的友誼提供側影。據(jù)說《日記》中提及溫德的共達283篇,所敘事巨細皆有。在《日記》中,兩人一次又一次散步、談敘,一同進餐、弈棋、賞花、觀戲,互相“夜訪”,“就寢時始歸”。甚至,吳宓多次夜宿溫德宅中,“聯(lián)床共語、并及種種”,至于敘話內(nèi)容,《日記》稱“所談益我實多”。
1925年七月底,溫德入北京東單三條協(xié)和醫(yī)院手術,特召吳宓來探,以身后事相托,惹人傷懷。1927年7月20日,吳宓由陳寅恪獲知,學生曹希文、梁矩章持刀剪兇逼葉企孫,亦“往尋宓未獲等情”,吳宓返室略為檢點后,即赴溫德居處,度宿一宵。1929年初,溫德游訪西安,受吳宓之托,特地拜訪了吳父……
甚至有說法,“溫德”這個中文名字正是吳宓參照“Winter”譯音而擬。不過,按照溫德老年時向斯特恩的講述,“溫德”是文學家樓光來在南京給他取的中國名字,取“溫良美德”之意。
1923年夏末,南京這座城市開始準備抵御東北軍閥張作霖的進攻,在等待奉軍的四個月里,南京處于“一種極度混亂的狀態(tài)”。而溫德的房東,也早早給他上了一堂課——關于治外豁免權的復雜用途。溫德記得,房東當年匆忙撕下前門的銘牌號,掛起一張五英寸長的板子,上書“此處是尊貴的大美利堅國溫德先生的官邸”。他又拖出箱子,裝滿皮草和珍玩,放在溫德床下,然后攜帶左輪手槍和子彈,終日待在溫德房間里,待在一起的還有他的三個妾,她們整天忙著刺繡。
溫德始終觀察、思考著這個對他而言的陌生國度。他在當年的日記中寫道:“在趕走這二十三年來的這些鬼影之后還剩下什么?疲倦和悲憫。我希望,它不只是一堆胸口掏出的無心之物,而是像佛教所說的慈悲心,能為所有這些苦難找到根源與解藥:勘破貪嗔癡,則無欲無求,無所求則得真自由。”
“但兩年之后,在南京的溫德跟隨吳宓北去,他還未能擺脫欲望。他幸而沒有。他新到的學校,清華,成為五四老將恢復力量之所,鍛造了一個有理念有希望的新群體。” 斯特恩評述。
盡管身處亂世,當溫德1925年抵達清華時,他的文化生活其實非常充實。他與吳宓合作,運用吳宓在哈佛、他在芝加哥大學的學習經(jīng)驗,為西方文學研究設置了一整套課程。而溫德富有激情的教學也使得該課程大受歡迎。不管是講布朗寧、莎士比亞還是但丁、紀德,他總能源源不斷地培養(yǎng)出學者。
除教學外,溫德還癡迷戲劇。同為外籍教授的謝迪克當年因到燕京大學任教,需定期參加燕京話劇社表演,因而與溫德成近鄰好友。謝迪克記得,有溫德在的時候,總是非常熱鬧。
在謝安迪看來,“在要求知識與技能的所有事上,溫德都非常在行,比其他人做得出色”。比如,有一年,他將來自美國的一年和兩年生草本植物種子,在庭院里種得蔚為壯觀,令旁人嘖嘖稱奇。
園藝只是溫德的眾多技能之一。他還是個游泳高手,甚至在他九十多歲依舊健朗時,仍是一位游泳高手。關于這一點,他的摯友們多有回憶。當年,清華英語系主任施美士一家曾在北戴河邊的小屋消夏,溫德有時會去拜訪。據(jù)施美士女兒回憶,“母親過去常常擔心他”,“因為他有時會游進海里,獨自在水里待幾個小時,游出一英里開外,快樂地漂浮、沉思和吸煙。此時,母親在前廊踱步,希望能瞥見他,懇求任何一位碰巧經(jīng)過的人用她那強大的雙筒望遠鏡瞅一眼他是否還在那兒?!绷硗?,溫德對動物特別親昵,住清華教工區(qū)時他養(yǎng)了一只貓,他成功訓練它控制便溺,教它尿在廁所而不是小箱子里。不過這貓對溫德生氣時,就會尿在他床上。
關于溫德對動物的喜愛,作為其學生的楊絳也曾有文章記述。1949年解放后,在清華校園,溫德有天特別來找楊絳幫忙抬一架長竹梯。原因是,他特別寵愛的那只純黑色貓咪,上了他家東側的大樹不肯下來。他準備把高梯架在樹下,上梯把貓咪捉下。他說,那只黑貓如果不回家,會變成一只野豬。
到樹下,溫楊二人發(fā)現(xiàn),沒有一處可安安穩(wěn)穩(wěn)放置梯子。任溫德做出種種呼喚,貓咪仍傲岸地不理不睬。楊絳脫口而出:“要是我小時候,我就爬樹?!?/p>
這話顯然給了溫德啟發(fā)。他全然忘了自己已有六十多歲,立即把外衣脫下,扔給楊絳,走到樹下,爬上一塊最大的石頭,又從大石頭跳上最高的土墩??v身一跳,一手攀上樹枝,另一手也搭上,整個人掛在空中……到此境地,楊絳能做的,只?!敖恿藴氐氯酉碌难坨R盒兒苦守樹下”,“瑟瑟發(fā)抖”。
待溫德與貓兒斗智斗勇幾個來回仍敗下陣無功而返后,楊絳抖得“心口都痛了”。在楊絳看來,溫德雖沒有捉住貓咪,卻對自己的表演十分得意。于是,楊絳只好“抖完,也急急回家了”……
在吳宓的日記中,也記錄了溫德與動物的故事。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溫德在云南收養(yǎng)過猴子?!度沼洝分杏浭?,溫德時常肩頂一只猴,躲警報時也不拋離,更不許人們向猴兒扔果皮、石子。猴將來溫德家做客的友人咬傷膝蓋,吳宓前去探病。1942年10月某日,吳宓到溫德室中茗談,后者“出其結婚匝月之男女二猴示客,更縱女猴入室”。1943年夏天,溫德計劃回美國,在出售物業(yè)的同時,還特意將三只猴放歸山林。
可以說,那個曾經(jīng)甚囂塵上的暴力年代,并沒有泯滅溫德的真性情。
鑒于30年代的時局,清華決定南遷,大多數(shù)清華教員退居昆明,在大后方辦起西南聯(lián)大,但大樓、設備和圖書等校產(chǎn)無法靠人力帶走。1937年10月,作為中立國家公民的溫德應學校當局請求留在清華,而溫德也極嚴肅地履行了他的職責,他一次次與日軍正面交鋒,以強大的自我以及運用嫻熟的治外法權保護清華校產(chǎn),使清華的學術血脈能夠薪火相傳。
在那段時日,溫德敢為同事與好友挺身而出,幫他們在日本軍官眼皮底下偷運鈔票,幫他們離開這座淪陷之城。還有傳聞,他曾冒死給城外的共產(chǎn)黨隊伍偷帶槍支,有一次,軍警在火車車廂里挨個檢查行李,溫德用腳將一盒槍踢到正在睡覺的一名日本軍官乘客座位下,逃過一劫。
謝迪克記得,有一次自己乘公交車去北平城,車子在城門口被攔下。當漫長的檢查還在進行,只見溫德騎一輛摩托車出現(xiàn)。日軍核對他的通行證后放行。讓人想不到的是,溫德竟沒有第一時間離開是非地,而是挺身為一個正遭盤問的中國人出頭。這需要極大的膽量與勇氣?!拔覀兊陌褪块_動了,我不知道溫德那邊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估計日本人不會便宜了他。在當時,沒有外國人敢于那樣違逆日本兵。”
斯特恩記得自己當年曾和一位中國教授聊天,后者說了幾則溫德軼事,這些軼事編織出一個溫德神話。斯特恩感嘆:“他真是以身涉險!”教授接話,“是啊,他算得上出生入死?!?/p>
斯特恩曾在評價溫德時寫道:與歷史大事件共沉浮,這是溫德的命運。他置身溷濁,與暴力越來越赤裸相見。溫德沒有另外一個世界,中國成了他唯一的家園。
對于幾乎一生生活在中國的美國人溫德,他的自我身份認同到底是怎樣?
在楊絳的追憶文章里寫,溫德曾說自己是“美國黑名單上的人,怎能回去”。況且他“厭惡美國,不愿回去?!辈贿^,在《吳宓日記》里,情況并非如此簡單。1942年3月6日,吳宓由查富凖得知,溫德多病幽居,凄郁不樂,擬當年夏天回美國。吳宓“既感兔死狐悲,又驚老至身衰,不禁心傷”,遂親訪溫德,兩人久談,溫德述病狀及“戰(zhàn)久航阻,欲歸不得之情形,比昔實甚老矣”?;蛟S可以看出,溫德此時依然深懷故國之思。
晚景 溫德,不但是個洋人,還是個知識分子。在住宅附近的荷花池邊散步,是晚年的他,生活里為數(shù)不多的樂趣。
斯特恩記得,當年一個春日下午,他答應為溫德推輪椅散一會兒步。“溫德幾乎一年沒有從屋里出來了,他極度渴望離開他的房間。我們計劃散步的那一天,他告訴我,他不想談論過去,他寧愿有點兒新東西,新的比老舊的一切都好。
“他不是說過去是壞的,而是說他陷落在一系列灰暗、一成不變的歲月中,眼睜睜看著自己退化?!?斯特恩說,彼時的溫德想從自己這里,從任何人那里知道,他的人生是否有意義。“他的某些懊悔以一種更世俗的途徑降落下來,通過多個對他的批斗會,其間他一再被教育,要承認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過去秉持的價值,都是他反革命傾向的證據(jù)?!?/p>
在結束為期一年的中國工作后,斯特恩返美。1986年12月底,按中國的算法,值溫德百歲生日,斯特恩得以再次赴華訪問幾個星期。他最后一次見到清醒的溫德時,告訴對方,自己為《中國日報》寫了一個有關他的故事,問他想不想聽。溫德說想,但聽了一兩句后他顯然無法集中注意力。
次日,離溫德生日還有兩周,他陷入昏迷。斯特恩在他的房間時,醫(yī)生到了,聽他心跳很弱,便叫救護車送他去校醫(yī)院。這是斯特恩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溫德。“英語系的兩個老師抬著擔架,迎著風走出他曾經(jīng)的院落。”
但溫德的生日會還是如期舉行。那天大概來了400多人,他們依次與躺在床上漸又清醒的溫德握手?;顒映掷m(xù)到下午三點半,之后,睡著的溫德再沒醒來。
溫德死后,因其美籍身份校方通知了美國大使館。大使進門深鞠一躬,轉身說:“ He is too old。”
斯特恩至今仍記得,他與老溫德追憶往昔的那個燕園一角的溫宅,房間墻壁上掛滿老人早期生活的痕跡。其中有幅清代的畫,畫上是一位穿紅色斗篷的大胡子男人牽著駱駝翻越雪山。人和駱駝都帶著一股圣潔的傲然之氣凝視著澄澈的山巔穹頂。那是一幅行者的圖畫,贊美那種孤獨無畏的追尋之旅。這幅畫的對面,是一張溫德自畫像:畫上的他,有著如上圖騎馬者那樣大而粗的胡須,那種專橫的、英國式的英俊。
兩幅畫中的男人,遙遙對望。
(本文內(nèi)容參考:伯特·斯特恩《溫德先生:親歷中國六十年的傳奇教授》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