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淼焱

要不是考古隊在后山的洞穴里發(fā)現(xiàn)了古人類石器工具，要不是隨隊的攝影師胃病發(fā)作回城治療，我根本就不會來到這個名叫滄水的小鎮(zhèn)。

我趕到滄水鎮(zhèn)的時候，雨季剛剛結(jié)束。

曲折的石板路，經(jīng)歷了將近一個月的雨水潤澤，在久違的陽光里散發(fā)出溫暖的光。到石板上走一走，步步回聲清脆，一不留神就拐好幾個彎，驚擾了巷子深處的看家狗。繞著鎮(zhèn)邊流淌的那條小河，河面的霧靄剛才散去，近的樓，遠(yuǎn)的山，層次分明。蟄伏于蠻煙瘴雨的小鎮(zhèn)被這一抹陽光叫醒，重新煥發(fā)出生機。

連同小鎮(zhèn)一起醒來的還有在陰暗的山洞里窩了半個月的考古隊員們，在無休無止的陰雨中，他們感覺自己都快變成古人類遺址，身上泛著潮，發(fā)著霉，甚至都要長上青苔了。

難得的好天氣，青石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推著車的，挑著擔(dān)的，原本淌著水的屋檐下變成了上好的擺攤點，小地攤像是雨后的春筍，一不留神就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我背著相機四處轉(zhuǎn)悠，在各式各樣的小攤前流連，我發(fā)現(xiàn)，不管小攤的貨物如何變化，隔那么三五家，就總會有一家賣葵花籽，炒的、煮的，五香、原味，還有單獨賣籽仁的，賣粘著籽仁的膏糖點心的。站在街角的人們，或坐或站交談的時候，很隨意地，也都能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來。

考古隊同事告訴我，小鎮(zhèn)除了產(chǎn)主糧外，農(nóng)民們種得最多的經(jīng)濟作物就是葵花，不單單因為葵花在這里容易生長，四季無蟲害，果實顆粒飽滿，更因為葵花籽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shù)厣畹囊徊糠?，一天不嗑幾把，仿佛日子都沒有了滋味。他還告訴我，區(qū)分本地人與外地人的辦法很簡單，只要看他張嘴時門牙中有沒有一個豁口，有豁口的就是地道的本地人，那豁口是長年累月被葵花籽磨出來的。

我從小鎮(zhèn)的青石街一路往東，轉(zhuǎn)過一個街口，再跨過一道風(fēng)雨橋，就算是出了城。一路上，我沒有買一把葵花籽嘗嘗，因為我一直覺得這是一種微不足道的零食，偶爾吃吃而已，談不上好吃，甚至吃多了還會喉干嗓痛。每到一個新的地方，職業(yè)的習(xí)慣讓我一定要關(guān)注一下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找一個獨特的地方采采風(fēng)，拍一些好看的照片。

從風(fēng)雨橋下來，再穿過一片竹林，我想走到山上去看看小鎮(zhèn)的全景，也許稍加尋找，就能拍到一幅不錯的山水圖。穿過竹林后，陽光迎面投來，刺得眼睛生疼，遮著眉往遠(yuǎn)看，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彌望是讓人眩暈的金黃色。山坡上，一株株昨天還沉寂著的深綠色植物抬起了頭，滿山遍野開滿了圓盤似的向日葵，像一張張燦爛的笑臉，迎著陽光，撒射出滿坡的金黃。那是一種只有在梵高的畫作里才見過的景色，山谷、溪流、小路、農(nóng)舍一時間全都不見，這突如其來的、濃墨重彩的金黃讓我不知所措，托著相機的手顫抖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幾乎算不出一個合理的M檔參數(shù)。我架好三角架，找一個合適的角度，一張一張迫不及待地拍著，生怕遺漏了這人間的美景。

“數(shù)碼相機？”我左騰右挪，東拍西拍，正在如饑似渴之際，一個脆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頓了頓，側(cè)目沒看到人，便沒有理會，繼續(xù)拍攝。

“你那是數(shù)碼相機嗎？”那聲音真真切切就在我身后，我停下手里的活計，循著聲音看去，一個穿著黃色衣衫的小女孩站在幾朵碩大的葵花之間，大約只有八九歲的樣子。她那淺淺的黃色衣衫被濃艷的黃色掩蓋，人就像是隱身在了花叢中一樣，難怪我剛才沒有看到。

“當(dāng)然?！蔽艺f，說完向她笑了一笑。

“能照多大？”她又問。

“想照多大照多大?！蔽矣中?，本想告訴她，照片的大小跟相機無關(guān)，但我的注意力還留在前方那滿山遍野的葵花中，不想做過多解釋。

“能洗這么大嗎？”她把兩只手端起來，比了比，問。

“能?！蔽乙贿呎f，一邊調(diào)整著相機參數(shù)。

“那這么大呢？”她很認(rèn)真地把雙手?jǐn)傞_，攤得足夠?qū)?，因為要盡量把手抻開，她使勁把頭歪向一邊。

“也能。”我說。

“那你會PS嗎？”小女孩接著問，歪著頭，一雙大眼睛緊緊盯著我。

“當(dāng)然。”我又說，一邊感嘆現(xiàn)在的小孩懂的還真多。

小女孩稚嫩的追問引起了我的興趣，我開始認(rèn)真地打量起她來。她赤著腳，兩只大腳趾使勁往濕潤的泥土里扎，在地上鉆出兩個小窩?？吹贸觯龁栠@些的時候，心里其實很緊張。她的頭上，扎著兩個不對稱的小辮子，蓬蓬松松的頭發(fā)散落在額前，表明幫她扎辮子的人手藝并不怎么樣。我突然想起，她這樣不斷地問我，肯定是想讓我給她拍張照片，于是把相機摘下來，示意她在葵花前站好，說：“來，我給你拍張照片吧?！?/p>

“要錢嗎？”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哈哈大笑，說：“不要錢，你賞臉就行?！?/p>

“那照這么大的也不要錢嗎？”她又把雙手?jǐn)偟么蟠蟮摹?/p>

“噢，照相是不要錢的，但沖洗估計要錢?！蔽艺f。

“那要多少錢？”

我沒有回答，調(diào)轉(zhuǎn)鏡頭朝向她，把焦對在她的大眼睛上，那雙眼睛幽黑明亮，泛著清澈的光。

“那要多少錢？”她緊追著問。

我只好逗笑她說：“不要錢，反正就是不要錢。”

“你騙人?！彼谷灰幌伦佑檬謸踝×四槪髞砀纱噢D(zhuǎn)過身去，不讓我拍攝。

我趕忙說：“我給你洗這么大的，好不好？”我做了一個大約A4紙大的形狀，因為隨身帶來的打印機最大幅度只能是A4紙，再大的畫幅，就得發(fā)到省城去沖印。

“那洗這么大的呢？”她還是把手抻得寬寬的。

看著她固執(zhí)的表情，我不想再為難她，想想她舉手的幅度，大概是42寸，算了算，說：“大約200塊錢，如果用普通相紙，不配框的話?！?/p>

“太好了，200塊錢不多，上次城里來的照相館師傅說要500塊，太貴了，你比他便宜?！彼f。

我哈哈大笑，連忙向她解釋說：“我不是照相館師傅?！?/p>

“你渴了嗎，到我家喝點水吧?！彼f。

她的話題一轉(zhuǎn)，不再提照相的事，轉(zhuǎn)身指了指葵花深處一片竹林子，我順著她的手指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座深藏在竹林深處的低矮磚房。她這么一說，我還真的有點渴了，于是收起三角架，扛著相機跟著她往竹林深處走。

這是山村里普通得近乎簡陋的一種房子，三間小磚房，中間兩間正房蓋著魚鱗樣的灰色瓦片，斜搭著的廂房鋪著厚厚的茅草，屋檐邊上的幾把茅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

她推開門讓我進(jìn)屋，剛從陽光下進(jìn)來，眼前一片漆黑，我適應(yīng)了一小會兒，才看清屋里的擺設(shè)。小屋里，除了一張桌子、幾把竹椅、一個泥壘的灶臺外，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什。

她蹦蹦跳跳地推開灶臺后面的門，把屋檐下的一根竹管往后墻的山崖上一搭，竹管里立刻嘩啦啦地流出一股清流來。她拿起杯子接了滿滿一杯，遞到我手里，說：“喝吧，爸爸說這是滄水鎮(zhèn)上最甜的山泉水，只有我家有噢。”

我向山崖上看，崖壁上曲曲折折地架設(shè)著一溜竹管，在見不到頭的某個巖縫里，竹管把水接下來。我喝了一口杯里的水，清涼冰爽，甜滋滋，麻酥酥，果真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水。

我環(huán)顧四周，看到空落落的房子，問了一句：“你爸媽呢？”

“他們在省城呢，不過很快就回來了?！闭f話間，她又給我端來一大盤葵花籽，“吃吧，這邊是炒熟了的，那邊是沒熟的?！蔽夷槠鹬讣庾チ艘话眩乓活w到嘴里，香味立刻就彌漫開來，讓我精神一振。我連聲稱贊道：“你的泉水和葵花籽，到我們城里可都是值錢的東西?！?/p>

“是嗎？那太好了，我就去賣給城里人?！?/p>

我把考古隊作業(yè)地告訴她，并邀請她把泉水和葵花籽帶到那里去賣，因為考古隊有將近二十人，對她這種特別的泉水還有美味的葵花籽一定感興趣。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我應(yīng)該幫助她掙一些錢，能用自己的東西換到錢，她一定會高興的。

我和她告別，回到了駐地，收拾好器材準(zhǔn)備明天的工作。

第二天，考古隊的工作有了新的進(jìn)展。我們在洞穴的深處發(fā)現(xiàn)一處人工灶臺，順著灶臺往里挖，還發(fā)現(xiàn)了完整的排煙系統(tǒng)以及一大堆年代不明的泥陶，這似乎表明，這里不僅僅是獵人的臨時居所，還是更早前人們的長久定居點。因為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每一處痕跡都要拍照，每一件物品都要編號，一上午，我都趴在工作面上，等到把所有新發(fā)現(xiàn)都定格完成以后，已經(jīng)到了下午。隊長決定工作不要太冒進(jìn)，把洞頂加固后再進(jìn)行下一步發(fā)掘，當(dāng)天的工作便提前結(jié)束了。

我和隊員們走出洞穴，回到山下臨時搭建的遮蔭棚。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她，那個穿著淺黃色衣衫的小女孩，今天，她還用一條粉紅色小碎花的頭巾把頭發(fā)包裹起來，顯得更加清秀可愛。她的腳下擺著兩個竹背簍，一個簍里裝著兩個布袋子的葵花籽，另一個簍里裝著一個小木桶，里面是清澈的山泉水。我昨天對她說的話，沒想到她這么快就實行了。

我走在隊伍的中間，等我看到她的時候，一部分隊員已經(jīng)經(jīng)過她的身邊，只見她羞澀地低著頭，一只手緊緊地抓著衣角，一句話也不說。隊員們當(dāng)然不知道她是在出售山泉水和葵花籽，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說笑著走開了。

我一個箭步?jīng)_到前頭，站到她的面前，朝隊伍里喊道：“哎，甘甜的山泉水和香脆的葵花籽噢?！?/p>

隊員們被我這一嗓子吸引了過來，我趕忙低聲問她：“怎么賣來著？”

“喝山泉水兩角，然后吃葵花籽免費;或者吃葵花籽五角，然后，喝山泉水免費?！彼f。

我聽完，哈哈大笑，說：“丫頭，你這可不是做生意的樣子，要是大家都喝你的山泉水，然后白拿你的葵花籽，你豈不是虧了?！?/p>

“沒虧?！彼s忙糾正說：“反正都是家里的，只要賣出去了，就不會虧?！?/p>

隊員們都被她這種奇怪的價錢給逗樂了，好多人蹲下來，要先嘗嘗她的葵花籽。

姑娘用一個竹筒給人裝葵花籽，一筒筒量出來，小心地用塑料袋裝好。隊員們把葵花籽提在手里，然后拿起杯子來喝她的免費山泉水，喝一口，就聽有人說：“哎，真不錯啊?！睂τ谶@幫城里人來說，那山泉水的味道是當(dāng)真不錯。

我忙站在一旁幫她收錢，一個人一包，也有的干脆就買五包、六包的，反正就那么幾塊錢，誰也沒當(dāng)回事，有拿不出零錢來的，我還給他們記上賬。等隊員們陸續(xù)返回駐地，小女孩的兩袋葵花籽已經(jīng)所剩無幾，我把手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21元。她聽到這個數(shù)字，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著我。

我把錢塞到她手里，然后樂呵呵地對她說：“給我裝8袋葵花籽，我給你湊成25元?！?/p>

姑娘飛快地把八筒葵花籽裝在一個大袋子里，重重地塞到我的懷里，說：“不要錢，我還得請你照相呢，這算是工錢?！?/p>

“工錢？”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第一次聽說照相還有給工錢的。

“啊，不夠嗎？那以后你天天吃，吃到你不想吃為止，總夠了吧？”

我這才想起，昨天其實是想給她照張照片的，但吃完喝完，竟然拍手就走人，細(xì)想一下，似乎有些不厚道。

我?guī)退嘀”澈t，一起往小鎮(zhèn)上走。

一路上，我看到她總是欲言又止，好幾次抬頭看我，目光相遇時，又怯怯地躲開。

我拍拍她的腦袋，問：“是不是還有事情要叔叔幫忙？”

“PS要錢嗎？聽說你們城里人工資很高的?！?/p>

“嗯，是很高，如果PS一張那么大的照片?！蔽覍W(xué)著她的樣子，把手抻開，做著思索狀，故意不把話說完。

“多少？”她顯得很急切。

“怎么也得……也得五袋葵花籽吧?！蔽倚χf。

“哦！”她輕松地舒了口氣。

那天下山以后，太陽已經(jīng)西斜，想想葵花這時候的角度估計不太令人滿意，于是也沒有提照相的事，但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盡管工作忙，也一直提醒自己在葵花敗落前，一定要完成。

第二天，她又如期出現(xiàn)在遮蔭棚附近，仍是那件淺黃色的衣衫，仍是那條碎花的頭巾，不同的是，今天她的背簍里背的是兩桶水，沒有葵花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兩個背簍一起背上山來的。

“昨天的葵花籽賣太多，肯定沒吃完，所以今天的水免費?！彼f。

隊員們從她那里喝完水，要給錢的都被她給拒絕了，她態(tài)度堅決，如果給錢，就不給水喝，隊員們再次被她認(rèn)真的表情給逗樂了。她這樣又堅持了兩天，等到三天后，才重新把葵花籽背上來。這期間，還真有隊員向我表示有點想吃她家的葵花籽了。

一個星期后，隊伍得以休整一天，我一晚上都在祈禱明天是個大晴天，因為，我決心在這一天去給她拍照片。

天公果然作美，等我一覺醒來時，陽光和絢地照在大地上，葵花兒開得燦爛無比，像一張張笑臉在風(fēng)中蕩漾。

她還是那件黃色衣衫，但很明顯重新洗過，干凈利落。頭巾也變得更紅艷，在燃燒的一片金黃中，顯得對比鮮明。

我找了一處葵花最燦爛的地方，找好位置讓她站在中間，然后架好三角架，就在我提示開始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在鏡頭里動了動，小心地往左挪了一步的距離，剛好站在畫框的邊上。

我提示她站在一簇葵花的中間，她說：“站這里就行，那邊要空著?！?/p>

我說：“好吧，空著就空著吧，來看鏡頭?！?/p>

沒想到她聽了我的提示，竟然把頭偏向左向上45度，向我露出一個微笑著的側(cè)臉。

“你這樣，我拍不好照片的。”

“這是我和媽媽相視一笑的照片?！彼f。

我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原來她挪出的那個位置是給她媽媽留的，這也許就是她問我是不是數(shù)碼相機，會不會PS的原因吧。

她把自己的場影導(dǎo)演得非常準(zhǔn)確，顯然是經(jīng)過了很久的考慮，我只好配合她的要求，對著虛空的鏡頭，想象著她的爸爸、媽媽都在鏡頭里，一張張拍下來，總是把她拍在最偏的角落。

照完照片，她又給我了很多的葵花籽，不要都不行，硬塞進(jìn)我的背包里。

后來，她總是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考古隊經(jīng)過的路口，三天免費送水，第四天賣葵花籽，隊員們也都習(xí)慣了她的存在，在出門前，都刻意準(zhǔn)備一兩塊的零錢。這些在我們看來微不足道的零錢，對她來說，也許有著特別的意義。

我是在那個下午見到她的媽媽的。

鎮(zhèn)文化站干事見我和她來往多，就刻意關(guān)注了一下她家的情況，那天一聽說她媽媽回來，馬上就跑過來通知我。我背起相機匆匆往她家趕，心里隱隱覺得她媽媽的這趟回來似乎不太尋常。

到她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原本隱蔽僻靜的小土屋子，突然來了很多的人。屋里太暗，全都站在屋坪外，大家都很小心地說著話，生怕被什么人聽到似的。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看到一個女人躺在屋前的竹椅上，目光呆滯，面色幽暗，用一條洗臉用的舊毛巾包著頭，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

她蹲在女人旁邊，一直在說著些什么。一邊說一邊咯咯笑，女人聽得高興的時候，也抬起頭來，勉強擠出點笑容。

見我到來，她飛快地跑到我身邊，把我拉到女人身邊，說：“媽媽，媽媽，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叔叔，他的相照得老好了，比照相館的還好。”

媽媽抬起頭來，欠著身子朝我客氣地點了點，剛想說話，一口氣喘不順暢，拼了命地咳嗽，我趕忙示意她躺下來。

一邊的鎮(zhèn)文化站干事在我的身后小聲地說：“一發(fā)現(xiàn)就是癌癥晚期，她爸把打工十年賺下來準(zhǔn)備蓋房子的錢全都搭進(jìn)去，也只是勉強圖個心安，看這樣子，挺不到年底。”

我趕緊示意他別再往下說。

她把我拉到一邊，焦急地說，說：“叔叔，醫(yī)生不讓媽媽接觸所有的花，說很危險的。”

我也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這就意味著媽媽不能和葵花合影了，因為經(jīng)過化療的病人本來就極度虛弱，如果再因花粉引起過敏，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趕忙問她：“媽媽有沒有什么別的照片，比如說結(jié)婚的照片，或者年輕時候的照片，只要是那種美美的、笑笑的就行，叔叔會PS，把你媽媽的舊照片和你合成在一起，也是可以的。”

“沒有，媽媽從來沒照過相，所以我才特別想和媽媽照張照片，媽媽出門這三個月，我天天都在想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是想，卻越是容易忘記。有時候夜里醒來，嘴里喊著媽媽，心里卻記不起媽媽的樣子。叔叔，你說，三個月就記不住媽媽的樣子，以后，以后……”小姑娘說著，眼睛就紅了。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以后，再也看不到媽媽的時候，她怕她真的把媽媽的模樣給忘了。

我也突然明白了她要把媽媽的照片放得足夠大的原因，因為放得越大，越接近真人，也就顯得越真實，可是現(xiàn)在媽媽形容枯槁，而且因為長期化療，頭發(fā)也快掉光了，我實在不愿意把媽媽不太好的樣子留在她的記憶里。

一時間想不出別的好辦法，我只好對她說：“先給媽媽拍幾張照片，怎么舒服怎么拍，放心，我一定把媽媽的照片加工得漂漂亮亮的?！?/p>

她顯然相信了我的話，強作鎮(zhèn)定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又一蹦一跳地跑回媽媽身邊，向我指了指，說了些什么。媽媽于是努力地坐起來，伸出手來在頭上摸了摸，做出整理頭發(fā)的動作，一摸到頭上的毛巾，她的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來。

我示意邊上的人將媽媽連人帶椅抬到光照稍微均衡的地方，我基本的想法是直接讓媽媽摘掉那條灰白的毛巾，把臉部輪廓清晰地照下來，只要把臉部輪廓留下來，以后做修飾的時候會方便很多。但我如果突兀地說出來，肯定要惹媽媽傷心，思索之際，我一扭頭看到了她的碎花頭巾，于是示意她把頭巾摘下來，戴到媽媽頭上，然后先給媽媽照了幾張單人照，又給她和媽媽，以及一家三口照了多張合影，這才趁著媽媽把頭巾摘下的瞬間，多角度拍下了她的面部全貌。

照相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聽到我的快門咔察咔察作響。那種感覺很奇怪，明明心里都知道，這是在為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照最后的面容，卻要忍著悲痛，把一切裝得那么平常，甚至還很快樂的樣子。

我?guī)退胀曜詈笠粡埡嫌耙院?，終于忍不住，捂著臉跑到屋前不遠(yuǎn)的葵花叢中去了。這一切對于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來說，懂得越多，就會越傷心，這種傷痛，本就不是如此幼小的心靈所能承受的，也許她還在幻想著媽媽再給她生個弟弟，一起種葵花呢。

等我收拾相機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她匆匆跑進(jìn)屋里，拿出一個小布袋來，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一疊零錢，一看就是這些天賣葵花籽的收入。

“現(xiàn)在才150元，過幾天再把50元給你，”她誠懇地說，“麻煩你把媽媽PS到葵花前，她最喜歡葵花了?！?/p>

我懷著異常復(fù)雜的心情勉強收下錢，離開了她家?；氐今v地后，打開電腦，一遍遍地調(diào)試、修飾，想盡一切可能，把媽媽合進(jìn)她在葵花前留下的空檔中去，可是由于媽媽的照片都是坐姿，再加上光著頭的樣子，實在無法與她預(yù)留的笑容對應(yīng)起來，幾乎沒有一張相片令我滿意。

我絞盡腦汁，反復(fù)嘗試，都不得要領(lǐng)。最后只好失落地翻到第一天獨自采風(fēng)時拍到的葵花風(fēng)景照，一朵朵葵花迎著陽光，熱烈地生長著，那碩大的花盤，多像是人的笑臉啊。

我靈機一動，將兩朵最完整、最飽滿，也最鮮艷的葵花裁剪出來，然后將她和媽媽的笑臉放在葵花中間，花瓣是她們的頭發(fā)，陽光是她們的笑容，她們在那么濃烈的金黃色中默默對視，仿佛有一輩子的話沒講完。

我離開的那天，滄水鎮(zhèn)又下起了雨，無休無止的雨打濕了青石板路，也將滿山的金黃澆得支離破碎。我行色匆匆，要用最快的時間，用最好的相紙，把那張葵花照片沖選出來，然后裝在最好的實木相框中送給她。梵高在完成《向日葵》后，曾自己評價說“這是愛的最強光”，單就這一點來說，我相信，我的這張葵花照片，對于她來說，其價值不亞于梵高的畫。

考古項目結(jié)束后，我再也沒有去過滄水鎮(zhèn)，但很久以來，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個扎著紅色碎花頭巾的小女孩抱著一幅向日葵的照片，她把臉歪在相框上，就像和媽媽的臉貼在一起一樣。這種想象的畫面很容易跑焦，恍惚間，腦海里的場景就會漸漸消逝，留下那一坡溫暖而跳躍的金黃色。

也許，等到明年葵花再開的時候，她在每一朵葵花上都能找到媽媽的笑臉。

插圖/王笑笑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