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新石器人類

楊少衡

我們常調(diào)侃劉成立是“新石器人類”，因為他這人頗有些與眾不同，在我們中不算鶴立雞群，也算鳳毛麟角，有如遠古新石器時代的人物穿越時空落到了我們身邊。

劉成立本人跟新石器大有瓜葛。這家伙大學讀的是考古，畢業(yè)后進了我們這里的文管辦，搞文物管理工作。時下該工作常見于房地產(chǎn)開發(fā)新聞中，因為某個文物保護項目與開發(fā)商鬧矛盾。劉成立在這方面倒也建樹不大，有如他考古出身，對時下價值連城的古玉古瓷古字畫之類古董卻也研究不多。令劉成立一舉成名的只是若干塊老石頭，據(jù)說年代比什么古玉古瓷都長久，是新石器時代還有點像猴子的那些人類老祖宗拿來砸東西的老石頭。這玩意兒號稱古老，卻上不了中央電視臺“鑒寶”欄目，不像其他古董可以拿來標價出售，于我們蕓蕓眾生沒有太大吸引力，只對劉成立有點意思。劉成立在本縣文管辦當主任時弄出了那幾塊老石頭，是在縣城北部望高山撿到的，那座山修一條路，幾輛鉤機挖開一面坡，劉成立跑到那里轉(zhuǎn)悠，撿到了那幾塊石頭。說來也得承認該家伙確實專業(yè)，眼力不錯，那幾塊破石頭太不起眼了，丟在地上任誰都不會多看一眼，準會拿腳尖一踢讓它滾一邊去。劉成立卻一眼看中，認為石頭上的砸磕痕跡非自然形成，是人為加工所致，當是古人類制作的石質(zhì)用具。劉成立把這幾塊很可疑的老石頭撿回他的文管辦，上送省城鑒定，然后就驚動了許多人，有一撥一撥的專家從省城、京城光臨本縣考察。望高山道路工地上的鉤機被停止作業(yè)，地盤交給一支考古隊?？脊抨犕谕敛恢?，又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若干石頭器物，以及一些動物骨骼，據(jù)認為是當年那些新石器人類捕食和馴養(yǎng)的動物遺骸。因為這些發(fā)現(xiàn)，望高山終被確定為一個新石器文化遺址，據(jù)說它將本地人類活動史提前了若干千年。有專家因此建議繼續(xù)進行發(fā)掘，并在望高山建一個新石器遺址公園。劉成立作為幾塊老石頭的最初發(fā)現(xiàn)者出了一回名，盡管他發(fā)現(xiàn)的那些東西拿到文物市場上一文不值。

有一天，有一個人光臨劉成立的文管辦，當面批評劉成立：“你的問題很嚴重。該怎么處分你呀？”批評劉成立的這個人不得了，他是吳長河，時為本縣縣委書記。

劉成立爭辯：“請吳書記指出錯在哪里。”

吳長河當即指出，劉成立身為縣文管辦主任，級別不高，想法不少。不去認真管理現(xiàn)有文物，倒會四處轉(zhuǎn)悠撿石頭。幾塊老石頭弄出這么大的動靜，搞得省里專家不夠，還得北京專家來。望高山挖得亂七八糟，雕幾尊猴子搞一個公園不要緊，原來的路要改道，想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不能上，有出無進，全是賠本買賣。專家來了領(lǐng)導要陪同，得費多少精力？接待費也是一大塊。財政本來就緊張，加上這么花，哪來的錢？扣文管辦的經(jīng)費，還是扣劉成立的工資抵賬？劉成立自己認吧。

劉成立很沉得住氣，當即表態(tài)：“拿我工資給吳書記扣。”

吳長河說：“你那幾個工資頂個啥？扣光?！?/p>

劉成立咬咬牙：“可以?！?/p>

“還要給你一個重重的處分，免掉你的文管辦主任，干脆讓你去接孫子算了?！?/p>

原來領(lǐng)導是跟劉成立開玩笑，所謂重重的處分分明就是重用。吳長河批評劉成立的那些話都不假，劉成立發(fā)現(xiàn)幾個老石頭，讓縣里增加開支破費接待費還耗費精力，但是卻也讓本縣意外出了個名，從上邊拿到的錢數(shù)十倍于花掉的，如此看來還是劃算的?？h領(lǐng)導接待上級領(lǐng)導專家很費精力，卻也讓領(lǐng)導有了更多的表現(xiàn)空間，對領(lǐng)導不無意義。因此吳長河書記是正話反說，以批評的方式進行表揚。在本縣范圍內(nèi)，只有一個人有資格對劉成立這般表揚，就是吳長河，因為他是縣委書記，第一把手，大權(quán)在握。領(lǐng)導批評中提到的“孫子”并非幼兒園的某個小朋友，其大名孫添，是劉成立的頂頭上司，縣文化局的副局長，文物一塊歸他分管。孫添心寬體胖，一天到晚樂呵呵的，對他們家祖上的《孫子兵法》有研究，縣領(lǐng)導常開玩笑稱他為“孫子”。孫添因年齡到點，剛剛退下。吳長河宣布擬重重處分劉成立，讓他接孫子，暗指接任文化局副局長，該怪異處分不像是開玩笑。孫添騰出的位子尚待填補，劉成立撿到的幾塊老石頭填補了本地考古一項空白，讓他本人來填補文化局這項空白顯然也相當合適。

吳長河是在公開場合對劉成立作上述批評的。那一天為表示重視文化，吳長河專程到縣文化局、文聯(lián)等單位調(diào)研，他身邊圍著一群人，有縣里其他領(lǐng)導，也有部門頭頭腦腦。吳長河在調(diào)研結(jié)束擬離開文化局之際，途經(jīng)走廊邊文化局所屬文管辦時，忽然心血來潮走進門，與劉成立握握手并張嘴批評?，F(xiàn)場聆聽領(lǐng)導批評的人有若干位，領(lǐng)導并不忌諱他們旁聽，因為所有這些人都在他有效管理之下，包括會撿石頭的劉成立在內(nèi)，沒有一個人需要領(lǐng)導太當回事。

但是旁聽總會帶來傳播，吳長河對劉成立的批評迅速在本縣擴散，人們開始饒有興趣，等待劉成立受處分接孫子。有性急的朋友提前給劉成立打電話祝賀，稱他為“劉副”。劉成立很較真，拒絕接受該稱呼。他反復強調(diào)沒那回事，妄自認領(lǐng)有失尊嚴。

劉成立這人一向比較嚴肅，為人偏于淡定，不太熱衷俗務(wù)，所以他才會撿到那幾塊老石頭。如果他像我們一樣閑來總是打聽這個八卦那個，估計也不會一腳踢到新石器時代。問題是這一回不是他去買彩票圖帽子，是人家吳書記直接點名，擬將孫子之位給他當頭獎，情況便有些不同。不說我們大家忍不住為之傳播，即便是他這樣一個古時候的人自己也有些把握不住。他嘴稱妄自認領(lǐng)有失尊嚴，心里顯然是有想法的?！敖訉O子”于他無疑極具吸引力，一來當領(lǐng)導令人眼熱，有名有利；二來還能為人民服務(wù)，可以做點事情。劉成立是想做事的人，如果他真能“接孫子”，擁有更大的權(quán)力，調(diào)動更多的資源，對他繼續(xù)在望高山撿石頭并擴大戰(zhàn)果肯定大有好處。因此只要不是妄自認領(lǐng)而是實至名歸，豈不無限風光，大有尊嚴？

但是事情總沒下文，吳長河對劉成立的重重處分遲遲未見實施。一晃幾個月過去，劉成立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我們的感覺卻非常不對。領(lǐng)導按兵不動，其中必有原因。這原因是什么呢？看看劉成立那張嚴肅的新石器臉就可以推想一二?，F(xiàn)在是什么時代？誰能指望無須爭取，好事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直接砸到自己的腦袋上？哪怕買彩票中了頭獎，你也得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親自拿著那張印著字碼的花紙頭前往投注站兌獎，誰要是只會坐在家中等著人家攜那筆巨款親自送上門來，時間一過保準兩手空空，巨額幸運獎項化為烏有。領(lǐng)導公開宣布擬對劉成立實施處分，該處分尚未落實，如果劉成立不去努力，領(lǐng)導完全可能改變主意，只當它是開個玩笑。這是完全可能的。劉成立盡管被我們戲稱為新石器人類，畢竟生活于當今，如俗話所形容：“沒吃過羊肉，也見過羊拉屎”，這些簡單道理他該是知道的。

事實上他確實心里明白，只不過比別人更矜持一點，更沉得住氣一些。如果此前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沒有領(lǐng)導走進門來對之嚴肅批評并引發(fā)廣泛熱議，那么劉成立可能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一天到晚蹲在望高山上撿石頭，與新石器人類為伍，無須為其他想法煩惱。問題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而時間一天天過去，領(lǐng)導的嚴肅批評經(jīng)廣泛傳播后漸漸沉靜，越來越像個笑話，曾經(jīng)有過的“劉副”笑稱已經(jīng)像是調(diào)侃，人們還在不斷關(guān)心劉成立怎么回事，這個時候他終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說：“這個樣子真是有失尊嚴?！?/p>

這種感覺我們很理解。如果你曾被人們熱議追捧過，到頭來還是個光頭，那頂帽子沒戴到腦袋上，確實自尊心很受傷，會感覺很沒尊嚴。這時候是需要努力的。

迫于形勢及大家的關(guān)心，劉成立終于有所行動。

他往吳長河辦公室掛了一個電話，提出要面見領(lǐng)導。

接電話的是小李，為縣委辦干部，領(lǐng)導身邊工作人員，跟隨吳長河處理相關(guān)事務(wù)。

小李問：“找書記有什么事？”

劉成立說：“也沒什么大事?！?/p>

“吳書記最近很忙的?！?/p>

劉成立表示理解，吳書記任何時候都是很忙的。劉成立實在不想給吳書記添麻煩，只是有一些思想得向他匯報，找別人沒用，只能找吳書記。不會占用領(lǐng)導太多時間，幾分鐘就可以了。

小李說：“我會報告領(lǐng)導。”

“拜托了?！?/p>

劉成立靜待佳音。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周時間過去了，什么動靜都沒有，有如吳長河曾宣布的重重處分。小李不可能私自壓下劉成立的請求，吳長河也不可能忙得撥不出幾分鐘時間。這里邊像是有什么地方出錯了，劉成立卻難以核實其錯何在。換上一個會來事的，可能會再次致電小李，表明自己匯報思想十分迫切，打聽一下領(lǐng)導有什么考慮。但是劉成立畢竟是新石器人類，一再拜求，他臉上掛不住。

看來領(lǐng)導真沒把他太當回事，所謂“重重處分”實為始亂終棄，劉成立無須自尋煩惱，還是老老實實到望高山撿他的老石頭去吧。

這時忽然來了個電話，是小李。

“領(lǐng)導讓你晚上來，到辦公室?！毙±钫f。

“啊，謝謝！謝謝！”

劉成立終于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好比當年我們祖上那只猴子從樹上爬下來，在地上邁出了直立行走的第一步。

所謂“有耕耘就有收獲”，劉成立的思想?yún)R報取得了成功。一個月后，我們與劉成立共同期待已久，似已煙消云散的重大處分終于落下，劉成立迅速通過各規(guī)定程序，被任命為副局長。

我們?yōu)閯⒊闪⒏械礁吲d，紛紛致電或以其他方式表示祝賀。劉成立一如既往地淡定，未曾表現(xiàn)出過分欣喜，也沒有對大家做何主動表示，例如私下請請客之類。這種表示其實很應該，很尋常。秦朝時候陳勝當農(nóng)夫時，曾以一句著名語錄與一同玩泥巴之輩相約：“茍富貴，無相忘?！眲⒊闪㈦m然出自新石器，比陳勝資格老，對該道理應當也略知一二，但是到了升官之際卻置之不理，什么都不做，徹底“相忘”，似乎那頂帽子本來應當就是他的，戴到頭上不過水到渠成，旁人對他的關(guān)心都是瞎操心，不足以放在心里。劉成立其人的性格毛病此刻暴露無遺。

有一天晚上幾個朋友精心策劃，把劉成立約了出來，事前沒有露底，待到眾人在飯桌前坐定才拎出一瓶酒，稱當晚是祝賀劉成立進步。朋友們不計較劉成立的毛病，自己破費掏錢為他慶祝，似乎升官的不是他而是我們，這種無私義舉閃耀著友情的光芒，卻不料劉成立居然還不領(lǐng)情。

“如果為這個，那么免了。”他說。

“為什么呢？”

劉成立稱他感覺別扭。

這有什么可別扭的？新石器人類忽然成了當代“劉副”，起初的確會感覺不適應，這個可以理解。別說是古人穿越，即使是一直生活于現(xiàn)實中的我們諸人，有朝一日祖墳冒出青煙，忽然扶搖直上，一時之間我們也會感到不適應，進了會議室找不到位子，坐在主席臺上，臺下眾目睽睽，感覺不知道該干什么。這都正常。如果把這種不適應放大成所謂“別扭”，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感受中，得了好處還要加倍矜持，讓別人看來就很過分了。

但是劉成立我行我素，當晚拒絕喝酒，也拒不接受任何口頭祝賀，誰提起這一話題他就跟誰一言不發(fā)，一臉嚴肅，像是人家剛挖了他的祖墳，搞得大家很不舒服。聚餐因此早早收場，不歡而散。

朋友們都罵：“劉成立這家伙真是他媽的。”

劉成立終于還是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漸漸像個領(lǐng)導了，坐在主席臺上知道端個身架，念起講稿也能抑揚頓挫。雖然經(jīng)過領(lǐng)導崗位鍛煉，有了諸多發(fā)展，這個人骨子里的那種東西似乎還未完全消散，時而還讓我們想起遙遠的新石器時代。劉成立在“劉副”的位子上未曾忘本，對讓他得以發(fā)跡的那些個老石頭情有獨鐘。本縣望高山的新石器遺址公園終于建成，劉成立為之做了許多事情，確有一份功勞。

時過數(shù)年，突然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這才讓我們想起劉成立當年拒絕接受升官祝賀的往事，發(fā)現(xiàn)其間原來藏有隱情。

吳長河出事了。

當年吳長河在終于履行諾言，給了劉成立一個“重重”處分之后不久就離開本縣，調(diào)任另一個縣任縣委書記。兩年后，吳書記春風得意上了一個臺階，成了本市的副市長。我們已經(jīng)習慣他在電視新聞里指出這個，指出那個，以及強調(diào)“要”這樣，“要”那樣。忽然有一天有消息傳出：他“進去”了。

吳副市長的典型事跡與時下常見于報端的官員腐敗案如出一轍，包含收受賄賂、買官賣官以及與他人通奸三大基本內(nèi)容。吳長河落馬后，調(diào)查人員來到我們縣，根據(jù)吳長河交代的名單，把若干官員叫去核實情況，劉成立竟然也在其中。

原來劉成立那一次“思想?yún)R報”不僅牽扯思想，也還涉及金錢。劉成立給吳長河送了四萬元。這件事本屬于“你知我知”性質(zhì)，除了兩位當事者，沒有第三人知情。蒙吳長河厚愛，將劉成立隆重列入交代名單，新石器人類再度成名。

我們聽到消息都非常吃驚。吳長河賣官不令人意外，早在當年書記任上說一不二之際，外界就有風傳，稱吳書記一張金口，得有敲門磚才敲得開。現(xiàn)在看來果然所言不假。但是劉成立也會參與到買官行列中，這讓我們始料不及。他不是個古時候的人嗎？怎么會進化得如此之快？

據(jù)我們了解，劉成立雖然一如既往地淡定，一臉古人類的嚴肅，對調(diào)查人員卻也供認不諱，承認確實給吳長河送了錢。

“為什么干這種事？”

劉成立稱自己當時鬼迷心竅，覺得被議論成那個樣子還上不去，確實有失尊嚴。心里確實也想要那個位子，希望借此多做點事情。思想斗爭許久，才狠下一條心求見吳長河。聽人說吳長河開口要看表現(xiàn)，兩手空空找也白找，因此就帶了那筆錢去。心里還想，如果外邊傳的有誤，人家吳長河不收錢，那就原封不動帶回來，也還不虧。沒想到吳長河問都不問一句，就像沒看到那個紙包似的。

“官買到手感覺有尊嚴了？”

劉成立稱情況剛好相反，當上副局長后他沒感到高興，毫無成就感，四萬元把什么都破壞了。一想起這帽子是靠錢買來，心里特別不是滋味，感覺很沒尊嚴。本來可以不這樣，也不應該是這樣。

于是我們明白了，當初劉成立拒絕接受祝賀，原是心中有愧于這四萬元。劉成立畢竟是古時候的人，盡管進化迅速，跟著身邊一些人學會了“匯報思想”，卻未能像別人一樣心安理得。他所謂的“尊嚴”是什么呢？圖像很含糊，表現(xiàn)很矛盾。起初他被“劉副”戲稱所累，名不副實讓他感覺有失尊嚴，這個可以理解。經(jīng)“匯報思想”并送上款項，終于好事成真，帽子有了，尊嚴應當也就有了，這符合邏輯。列在吳長河賣官名錄中的其他人在這方面表現(xiàn)比較正常，他們升官之后個個喜不自禁，今天點頭哈腰送錢，明天坐到臺子上拿腔拿調(diào)做廉政重要講話，并未感覺有何不妥。他們都很有尊嚴感，知道時下那東西不只是個概念，它很具體，可以標價。以劉成立為例，尊嚴相當于一頂帽子，值四萬元人民幣。卻不料劉成立與眾不同，事情做了，心里卻過不去，拿到了帽子，感覺反而沒有尊嚴。

按照辦案人員要求，劉成立寫了旁證材料，也寫了一份檢討書。在兩份材料里他都承認了送錢的基本事實，同時再三強調(diào)事情是吳長河先提起的，不是他主動要求當什么官。只因吳長河信口一說卻不落實，外界議論紛紛，讓他感覺很沒面子，所以才會鬼迷心竅，等等。劉成立所稱當是實情，問題是事情至此，人家只認基本事實，強調(diào)這個已經(jīng)沒有太大意義。

吳長河被判了十六年徒刑。作為吳長河案的附屬項目，劉成立卻給判了無期。

這是我們的調(diào)侃說法。劉成立以其四萬元買官事跡，實并未列入刑事處理范圍。他送錢數(shù)額不是特別大，同時未發(fā)現(xiàn)其他腐敗行為。他本人是個業(yè)務(wù)干部，念及其在考古尤其是發(fā)現(xiàn)望高山新石器遺址方面的造詣，以及其分管文物工作的具體成效，上級放了他一馬。他得到一個重大處分，頭上那頂帽子卻未被拿掉。經(jīng)過一輪調(diào)查和處理，領(lǐng)受一次洗禮，劉副還是劉副，似乎一切如常。

但是實際上今非昔比，有一個無可改變的基本事實已經(jīng)為人們所知，就是那四萬元人民幣。這一筆錢不僅留存于案件的口供筆錄里，流傳在人們的調(diào)侃戲說中，更駐留于各相關(guān)媒介上。吳長河被判刑的消息為各類媒體廣泛報道，一些報道出于隱私考慮，將涉嫌向吳長河買官的人隱去真名，劉成立成為“劉某某”。但是也有許多報道直接引用法院判決文本，明確點出相關(guān)人物姓名，該誰是誰，一點也不含糊。劉成立及其四萬元白紙黑字，在報道中寫得清清楚楚。時過境遷之后，相關(guān)消息依然掛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任何人只要在百度搜索打下“劉成立”三個字，就能在篩掉眾多同名者的條目之后，查到那些消息，看到劉成立買官重要事跡。這些記載像一塊膏藥貼在劉成立身上的醒目位置，讓他從此成為一位污點官員，無從擺脫。

我們不禁替劉成立擔憂。對許多具有同等經(jīng)歷者而言，如此存在于網(wǎng)絡(luò)或許不是什么問題。事情既已做出并敗露，沒給法院抓去判刑，沒給上級拿掉帽子就好，在網(wǎng)絡(luò)上占有一席之地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劉成立與他人不同，以我們對他的了解，如此真刀實槍揚名于網(wǎng)絡(luò)，如老輩人所說是給“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會感到特別有失尊嚴。這種喪失尊嚴感將從此與他相隨，哪怕天長日久，網(wǎng)絡(luò)上那根恥辱柱釘滿別的姓名，劉成立已經(jīng)給淹沒不見，他還是會有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的感覺，這種感覺或許會與他相伴終生，有如獲判無期徒刑。所謂“一朝投資，終身受益”，這四萬元人民幣會讓劉成立一輩子都享用不盡。對他來說，尊嚴的代價已經(jīng)相當于無期徒刑。

劉成立曾在一個比較私密的場合表示過不服。

“事情不應當那樣寫?！彼麑ξ覀冋f，“我從一開始就提出過?！?/p>

讓他耿耿于懷的是事情的來龍去脈。網(wǎng)絡(luò)上的新聞報道和法院的判決對他這件事的表述都比較簡約，說的是“縣文化局劉成立為謀求提拔，給吳長河送了四萬元，吳長河收受該款項后，幫助劉成立成為副局長。”劉成立在接受調(diào)查時，曾經(jīng)一再強調(diào)這件事起因不在他，而在吳長河，是吳長河在文化調(diào)研中一時興起，宣布給他一個“重重”處分，而后卻不兌現(xiàn)，這才引起了后來的“匯報思想”和送錢。以我們所知，吳長河講的確是實情，問題是法院對案情的那般表述也沒有錯。劉成立去找吳長河，并非沒事找事要去拉關(guān)系套近乎，其目的很明確，是要爭取吳兌現(xiàn)承諾，因此確實是所謂的“謀求提拔”。從法官和記者的角度看，這個基本事實無誤就行了，此前還有多少情節(jié)不需要更多描述。無論劉成立服或不服，人家有理由就這么說，你還能怎么著？

有一天文化局開會傳達上級文件精神，全局大小齊聚會場。這種會本來只拿耳朵參加就可以了，沒有誰需要多說什么。劉成立卻在聽完傳達后提出要談?wù)勼w會。當天傳達的上級文件包含有廉政建設(shè)內(nèi)容，劉成立由此引申，結(jié)合自己犯錯誤的教訓表達了若干認識。他當眾作了檢查，還把廣泛見諸媒體的關(guān)于他“為謀求提拔”如何如何的那段文字拿出來宣讀了一遍，表示深感痛心，日后一定引以為戒，等等。

劉成立公然自揭瘡疤，翻曬污點，讓我們感覺非常意外。明明對“為謀求提拔”心有郁悶，為什么哪壺不開自己提哪壺，還要率領(lǐng)大家來共同學習？是他已經(jīng)想開了，覺得反正就那回事，與其讓人在背后指著說，不如自己當眾說，死豬不怕開水燙，官照當話照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蛘呤橇硗庖环N狀況，“為謀求提拔”一直梗在心里，無期徒刑刺激太大，找不到其他辦法表達，只能用這種方式聊為發(fā)泄？

我們比較傾向于后者。劉成立雖然給釘在互聯(lián)網(wǎng)那根柱子上，究其本質(zhì)畢竟還是新石器人類，他比我們想象得要復雜。我們能夠斷定的是此刻他說什么都徒勞無益，不可能讓他比此前更有尊嚴。污點就是污點，無論你曬或不曬。以眼下情況看，劉成立實在不如想開一點，緊閉嘴巴。對一個無期徒刑囚犯來說，想得開比什么都重要。

后來劉成立果然平靜下來，沒有更多的說法問世，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一臉淡定和嚴肅。那段時間里他熱衷于攀登望高山，有事沒事常在遺址公園里流連忘返，似乎還想在那里撿幾塊老石頭，重拾往日的榮耀?；蛟S這能有助于減刑，從無期改判為二十年？

難得他真的在那片山地間再次發(fā)現(xiàn)了線索，該線索有可能指向本地考古的又一重大發(fā)現(xiàn)。劉成立為之極力努力，上下運作，終于把一支考古作業(yè)隊拉進望高山，遺址公園再次變成了工地。

這一次效果不佳，考古發(fā)掘一無所獲，草草收兵。這時就傳來劉成立倒在工地上，昏迷不醒的消息。

他給送進醫(yī)院，而后再也沒有離開。他被發(fā)現(xiàn)患有肝癌，已經(jīng)全身擴散。三個月后，他于醫(yī)院離世。

劉成立患病期間表現(xiàn)依舊淡定，不知是因為醫(yī)生和家屬對患者隱瞞病情的緣故，或者他真的相信，他總說自己沒事，躺幾天就好了。他心里一直記掛著未見成效的望高山考古新發(fā)掘，堅稱擴大范圍再挖，一定能找到東西的。

此刻他想從山里挖出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老石頭，也不是什么器物，而是新石器人類的遺骨。迄今為止望高山考古發(fā)掘出不少東西，卻還沒有找到一個新石器人類真身，他為之感覺缺憾。相信有那么多遺存出土，與之相伴的人類遺骨當不會丟得太遠，應當就在那一帶近旁，再努力一點就可以找到。哪怕找到一個頭蓋骨，一條脛骨，甚至是一個腳趾骨也好啊。

可惜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

彌留之際，我們?nèi)ヅc他告別。他在昏迷中醒來，忽然抓住我們一個人的手，叫了一聲：“吳書記！”

我們大驚，而后一起明白這是搞什么。

被抓住手的那位仁兄支支吾吾：“這個，這個……”

劉成立說：“我要匯報思想?！?/p>

而后他又昏迷過去。

他留在當下世界的最后遺言就是這個。彌留之際在他心里翻騰不去的竟是“匯報思想”，可見該經(jīng)歷對他的深刻刺激。我們可以斷定，他希望進入時光反轉(zhuǎn)通道再找吳長河并不是想重溫美好舊夢，當年那次思想?yún)R報確無任何值得懷念之處。劉成立回到當時或許是想修改舊跡，有如科幻電影所描述。在他彌留之際的這次思想?yún)R報里，他或許還會給吳長河帶去一個紙包請其笑納，但是里邊裝的是他寫的關(guān)于望高山發(fā)掘出古人類頭蓋骨的長篇巨著，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東西，哪怕一分錢都不會有。失去的尊嚴因之找回。

可惜一切都未能改變。劉成立走人了，英年早逝。一般認為癌癥的發(fā)生與情緒惡劣直接相關(guān)，“為謀求提拔”顯然起了重要作用。郁悶在劉成立的肝臟長成了一個肉團，該肉團迅速變成了一個癌。令人感慨的是在同一案以及其他案的同類人物中，其他人大多活得好好的，哪怕買官送款數(shù)倍于他。更別說因此成為罪囚的吳長河，人家心安理得當你的領(lǐng)導，心安理得拿你的錢財，心安理得把你供出來，眼下心安理得地對你的匆忙走人深表遺憾。他本人坐在囚室里認真改造，準備減刑或保外就醫(yī)。他或他們都比較想得開，不像劉成立。劉成立真不應當生活于當下，對他來說，當下環(huán)境實在太復雜，太不適合他這種人生存了。如果可能的話，他應該老老實實待在新石器時代，拿那些個老石頭砸來砸去，無須找誰匯報思想。我們這么說當然只是調(diào)侃。劉成立的著急離去讓我們倍覺痛惜，深感遺憾。這個人本不至于走得這么著急，這個生命本來可以顯得更有光彩，更煥發(fā)一些。為什么會如此匆匆消失呢？除了因為吳長河這種優(yōu)秀領(lǐng)導太過出彩，我們似也難辭其咎。如果我們沒有早早拿“劉副”跟劉成立調(diào)侃，讓他感覺壓力；如果我們不提供所謂“敲門磚”之類議論，讓他受到惡劣影響，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他還好好地活著。如此說來謀殺劉成立的主犯是吳長河，我們也有協(xié)從之過。劉成立本人當然不是沒有責任。他心里為什么總是糾結(jié)于尊嚴什么的呢？到頭來把自己的身體和生命都賠了進去。尊嚴于他已經(jīng)等同生命，現(xiàn)在他走人了，卻未必尊嚴。

所謂“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劉成立已經(jīng)消失，網(wǎng)絡(luò)上“為謀求提拔”的消息依然還在，不知會比他多活多少年。時至今日，我們偶爾還會隨手百度一下，回味這位死者“匯報思想”的故事，以表緬懷。隨著時日遷移，我們越發(fā)為劉成立的消失感到惋惜。當初實不應當把他的遺體變成一盒毫無個性的骨灰，而應該把他埋回望高山的某個角落，有朝一日讓考古隊發(fā)掘出來，作為疑似新石器人類遺骨供后人研究?；蛟S那時候該遺骨上的污點已經(jīng)暗淡，其中竟還能深入探究環(huán)境信息，并發(fā)現(xiàn)若干可貴之處。

（插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