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文剛
美國家庭醫(yī)生如何和病人討論臨終問題
?文/張文剛
M女士越戰(zhàn)時當過救護兵,無兒女,丈夫早就過世了,除了胖,沒什么大的健康問題。我和她關系拉近是她去鬼門關走了一遭以后。那天急診室打電話說她尿路感染,人不大清醒,急診室醫(yī)生描述的情況與我對她的印象差太遠,讓人不敢放心,趕快在午夜飛車趕回醫(yī)院,見她昏睡,叫醒后,笑了笑,一句話沒問出來又“睡”過去了,監(jiān)護屏幕上收縮壓70,護士報告說病人剛才煩躁不安,給了一劑Ativan ,人“安靜”了血壓卻垮了,打不進靜脈,抗菌素沒來得及給,也沒有尿排出。趕快建立骨髓通道快速輸液,上抗菌素,血壓剛上90,氧飽和度又掉下來了,肺也出現(xiàn)濕啰音,上正壓呼吸(BiPAP)無效后,不得不氣管插管上呼吸機。次晨,她的兩組血培養(yǎng)都陽性,證實了革蘭氏陰性桿菌敗血癥診斷。病人出院后又在康復中心住了兩周才基本復原。
接下來在她出院后的門診隨訪中,我自然提到這氣管插管上呼吸機的經(jīng)歷,問她,如果再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要我怎么辦,然后給她列出所有可能的選擇,包括重復這次經(jīng)歷。她想了想說,如果存活后生活質(zhì)量不受影響,她愿意再次接受全力搶救,但如果意識不能恢復,腦死亡,或失去下床活動能力,生活質(zhì)量嚴重下降且恢復無望,則不愿意接受心臟按壓、氣管插管等搶救,而任何情況下,都不要鼻飼或者胃管等口腔外營養(yǎng)。等到下一次隨訪,她帶來一份有律師簽署的文件,然后我和她簽下POLST(生命延續(xù)治療的醫(yī)囑),將她的愿望用書面形式記錄在案。
以后有好幾年,每三、五月一次的隨訪都是討論健康飲食,鍛煉控制體重的話題。這種情況在2006年發(fā)生變化。她開始經(jīng)常失眠焦躁。有一天,隨訪時間比較富余,經(jīng)過耐心開導,她終于說出煩惱來自經(jīng)濟問題。前幾年房價飛漲,理論上的房價每年漲出一大截,M女士據(jù)此申請房屋凈值貸款,用第一棟做抵押,貸款買了第二棟房屋,不久,又買下第三棟。但難免有時找不到租客,或是收不到租金,資金周轉(zhuǎn)就有問題,付不出按揭,被法院傳喚過好幾次。一般情況下醫(yī)生不應該為病人理財,但是,這是M女士焦慮的癥結(jié)所在,我不得不暗示她賣掉一棟房屋,挽救其他兩棟,這樣退后一步,自然心寬,但是她聽不進去。
這時,她的年度實驗室檢查發(fā)現(xiàn)單核細胞超高,再查,更高,仔細查找感染源,以及乳腺胸X光照片、宮頸涂片、結(jié)腸鏡檢等等都找不到原因。送到血液科會診,懷疑有早期單核粒細胞白血病,經(jīng)過加州大學舊金山醫(yī)學院血液科會診確診。接到會診報告,我給M女士打電話,要她提前回來隨訪,她大概已經(jīng)從血液科醫(yī)生那兒得到消息,反而很平靜,說是很忙,忙完了就來隨訪。稍后,M女士告訴我,她所說的忙是忙著賣房子。說是聽我勸告,把三棟房子全賣了,租了朋友家一間屋住,要全力以赴治病。我的天,我的建議是賣一棟,留兩棟,誰知她三棟全賣,我這不是出了餿主意嗎?M女士住進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附屬醫(yī)院,經(jīng)過化療,病情完全緩解。作為第一線醫(yī)生,能夠不漏掉蛛絲馬跡,與人延壽,我心里覺得很爽。
更想不到的是2008年,一場金融海嘯讓房價大跌。M女士所在地區(qū)房價跌了差不多60%。M女士該出手時就出手,又有了三棟房產(chǎn)。因為有賣房款打底,貸款少,利率低,收到的租金讓她生活非常容易,也心情舒暢。但我知道,她的白血病遲早會復發(fā)的,畢竟人算不如天算啊。
果然有一天,她的血象報告表明白血病復發(fā),舊金山加州大學醫(yī)學院會診,包括基因分析指明預后不良。M女士和我在診所長談,說是自發(fā)現(xiàn)白血病后已經(jīng)多活了差不多十年,不愿意再受化療后的惡心嘔吐頭發(fā)掉光之苦,且換來的存活可能性幾乎為零。我隨即為她請臨終關懷科會診。她最后一次來訪是和兩個教友一起,我們緊緊擁抱后道別。不久,接到臨終關懷護士電話,報告M女士平靜安詳、毫無痛苦的離開了人世。
有詩為證:
生不帶來一寸金,死拿不走半分銀。
人財鳥食皆是路,臨終還得醫(yī)安心。
行醫(yī)久了,自然有救人成功的喜悅,但更讓人難以忘懷的是那些另類的回天乏術(shù)時刻。
A先生大約三十多歲,軟件工程師,說話細聲細氣,待人謙和有禮,是雙性戀者,也是一位虔誠的耶酥見證者教徒。一般一年為傷風感冒來一兩次。對于這個年齡組的人,這幾乎是做健康管理的唯一機會。談話內(nèi)容不外乎健康飲食、體重、安全駕駛、防運動受傷和安全性行為等等。有一個月,A先生三次來看病,都是咽喉腫痛,服用幾天青霉素好了,很快又因為同樣問題就診。談話時,我發(fā)現(xiàn)A先生越來越有點心神不定,目光游移,盡管他否認任何不安全性行為,卻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同意查HIV。
一周后,初篩及復查報告均證實,A先生感染HIV,患了艾滋病。這時,A先生承認有新的性伴侶,有時沒有堅持使用避孕套??吹贸鏊悬c不愿正視現(xiàn)實,我擔心他的宗教信仰影響治療,因為不接受任何血液制品是耶酥見證者教的基本教義。但A先生要我放心,表示盡管他是虔誠的耶酥見證者教徒,仍然愿意接受治療。不久收到傳染科醫(yī)師的會診報告,表明A先生已經(jīng)談妥治療方案,而且對治療初步反應良好。
大約過了半年,A先生突然回訪。一進門,就看見他左邊耳前腫起一個鴿蛋大的包塊,而且無痛。一問,A先生并沒有遵醫(yī)囑堅持抗HIV治療。我心知不妙,仍然心存僥幸,建議抗菌治療一周,同時安排活檢。
像A先生這樣的病人,來訪前多半會上網(wǎng)做些功課。從A先生的眼神中看得出他還有話說。一般病人隨訪預約時長15分鐘,這話匣子一開,時間就不夠用。我不愿意失去與A先生深談的機會,叫來助理,讓她告訴后面的病人可能需要久等,有不愿等候的可以改時間。這也是告訴A先生有話盡管說。A先生上網(wǎng)給自己“看了病”,一知半解,要我坦誠告訴他是怎么回事兒,會有什么樣的發(fā)展。趁此機會,我羅列所有可能診斷,開誠布公地告訴A先生,最擔心的是艾滋病相關的惡性病變,如果是淋巴瘤之類,他存活機會仍然比較大,但先決條件是他必須配合醫(yī)生積極控制艾滋病,如果接受化療,就要考慮接受輸血;如果不接受輸血,那就不要化療,不要復蘇,而考慮安撫治療。A先生顯然為這樣的邏輯感到震驚,但最終同意積極治療,為自己的生命一搏,也同意如果不輸血,則接受臨終關懷照顧。我所沒有料到的,是A先生對自己的生命并不能自主。
A先生服用了抗菌素,卻沒有去活檢。接到外科醫(yī)生的抱怨,我打電話問A先生為什么爽約,他卻說更愿意接受神的安排。我實在納悶怎么會有這樣的前后不一。
又過了一周,突然接到A先生母親的電話,說A先生高燒、頭疼、乏力,還發(fā)生過暈厥。我趕快安排A先生通過急診室收入院,發(fā)現(xiàn)他左耳前的包塊長到鵝蛋大,體溫超過41℃,心跳一百五十多,血色素只有七克。這次,A先生同意做活檢,證實了惡性淋巴瘤診斷。他也同意化療和隨后的抗艾滋病治療。但化療無可避免的要進一步降低他的血色素,必須輸血支持,病人才有活路。好幾次,經(jīng)過我和會診醫(yī)生以及醫(yī)院社會工作者的勸說,喚起A先生求生的欲望,同意輸血,但每次都在他父母親探訪后反悔。很快,他的血色素掉到四克,陷入昏迷,情況急轉(zhuǎn)直下。按照病人和家屬愿望,請來臨終關懷科會診,A先生在嗎啡點滴中平安離開人世。
人生自古誰無死,不愿犯規(guī)見證神。A先生是平靜安詳?shù)刈吡?,而我這個凡人醫(yī)師許久難以釋懷。如果A先生堅持正確使用避孕套,這一切都可以不發(fā)生。就是到最后入院時,A先生也有存活機會。唯一讓我感到寬慰的,是A先生和他的父母接受了臨終關懷安排,沒有堅持氣管插管和心臟按壓等,從而避免了進一步增加病人痛苦。
歲月 攝影/李 云
(來源“美華醫(yī)師”公眾號)
/美國加州Kaiser Walnut Creek 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