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斐
我的父親徐悲鴻
□徐靜斐
《雙駿圖》 徐悲鴻
1929年11月20日,南京正值初冬。這天,母親蔣碧薇陪我外祖母戴清波、舅舅蔣丹麟去明故宮游覽,由于乘坐馬車來回顛簸,回家吃晚飯時,她便感到肚子痛(此時,母親懷孕已7個月)。當夜爸爸便將媽媽送進鼓樓醫(yī)院,整整一天,孩子生不下來。一位德國醫(yī)生檢查,說因胎兒受震動已脫離胎盤,且胎盤在前,胎兒在后,必須動手術(shù)。爸爸聽了醫(yī)生的話,急得臉色都變了,忙問醫(yī)生:“有沒有危險?”醫(yī)生說,動手術(shù)可保全大人,小孩靠不住,如不動手術(shù),大人、小孩都有危險。爸爸聽后,只好在動手術(shù)的醫(yī)療單上簽了字,不安地在手術(shù)室外等待著。晚上9時半,醫(yī)生終于從母親的肚子里把我取了出來,當時我的體重只有4磅,而且一聲也不會哭。為了搶救我這個早產(chǎn)兒,我被4個熱水袋團團圍住,奶從滴管里一滴一滴地滴進我那不會吃奶的小嘴里。我便這樣奇跡般地活了下來。3天后,我會吃奶了,而且吃得很多,吃了就睡。后來爸爸開心地對我說,你生出來時,還沒有家里養(yǎng)的貓大。爸爸為我取了個美麗的名字lily(麗麗),在外文是百合花的意思,他希望他的女兒能像百合花那樣潔白無瑕。
1932年,由幾個朋友資助,為我家在傅厚崗6號蓋了一幢樓房。于是當年年底,我們便搬進新居。樓下左邊是一間陽光充足的大畫室,右邊是一間飯廳,一間客廳;樓上兩間臥室,爸爸媽媽住一間,我和哥哥住一間;三層小閣樓上則住著我的大表姐程靜子女士;樓后的一排木平房,是男女傭人劉媽、坤生和同弟住。
搬入傅厚崗后,爸爸在家時間較過去多了,只要不去“中大”上課,便在畫室作畫,一畫就是幾個小時,畫的國畫將整個畫室地面都鋪滿了。我們經(jīng)常等他吃飯,菜飯熱好又涼,涼了又熱,他都不出來吃。他的脾氣是作畫到入神時,誰也不能驚動他,一定要把那幅畫畫完才罷休。有一次,我等爸爸吃飯等急了,便從關(guān)著門的鑰匙小孔里偷偷看爸爸是否畫完了,只見爸爸微笑著,一面在聚精會神地作畫,一面用他自己的詩調(diào),低吟著杜甫的《秋興》。好不容易爸爸一張畫畫完了,坤生立即開門說:“先生,吃飯吧。”爸爸點頭,放下筆,走出畫室。幾只淘氣的貓乘機而入,把爸爸攤在地上的畫踩了許多梅花形腳印。爸爸見此,顧不得吃飯,又跑進畫室,把幾只貓輕輕抱起,摸摸它們的頭,打開窗子,把貓放出屋外,這才關(guān)上門,到飯廳吃飯。大人坐在桌上吃,我和哥哥照例坐在小凳上,每人一份菜,放在方凳上吃。爸爸沒有忘記在飯前叫我把貼在墻上的法文字母念一遍,然后再吃飯。吃飯時,爸爸不許我們把飯粒撒在桌上,如掉下一粒,他立即叫我們拾起來吃掉,并且常說:“你們天天吃著雪白大米,卻不知稼穡之艱難……”
家里的習慣既中又西,我們既過舊歷年又過圣誕節(jié)。但過圣誕節(jié)在我腦海里留下的印象比過舊歷年更深,這是因為哥哥的生日是12月26日,正好是圣誕節(jié)后的一天,所以每年哥哥的生日都和圣誕節(jié)一起過。到了那天,媽媽在家中的圣誕樹上,掛滿了五彩繽紛的小燈和閃閃的彩帶,爸爸的學生扮成圣誕老人,給我們帶來節(jié)日禮物,晚上又吃生日蛋糕。到我入睡前,同弟親切地坐在我的床前:“妹妹,快快睡,閉上小眼睛,圣誕老人的禮物專門送給睡著的乖孩子。”于是我趕快把眼睛閉起來。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我高興地看見一個新的洋娃娃放在我的枕頭邊。
爸爸在“中大”藝術(shù)系當教授,每月薪金300元,母親在家料理家務(wù),招待客人,生活優(yōu)裕而安定。
在我的記憶中,童年時代南京的一段生活是很幸福的。美中不足的是,爸爸媽媽常常爭吵,起因是爸爸喜愛收藏古董、古字畫及金石圖章,一見到好畫、好古董,便愛之如命,不惜重金加以收買;而母親喜歡過舒適的生活,又好請客。雙方都要花錢,盡管父親收入很高,仍不免因矛盾而發(fā)生爭吵。
《貓》 徐悲鴻
《雄獅》 徐悲鴻
一天,門口響起了汽車喇叭聲,一部黑色小汽車在我家門口停下。張道藩走出車門,按了一下門鈴,坤生去開門。
“是張次長來了?!崩どf。
媽媽換了一件紫紅色旗袍,緩緩下樓。
張道藩眉開眼笑地對我媽媽說著好聽的話,模樣顯得很殷勤。
張道藩為了打擊爸爸在政治上的進步和達到占有媽媽的目的,不斷采取一些隱蔽的手法,挑撥爸爸和媽媽之間的關(guān)系。謠言接二連三地傳到媽媽的耳朵里,媽媽的性格變得愈來愈煩躁,脾氣也越來越壞。
1935年初,田漢被捕的消息傳來,爸爸整天焦急不安。為營救田漢,爸爸四處奔走,一直無效果,而田漢在獄中病得很重。最后,爸爸不得不去求張道藩。后來我才知道,張道藩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對爸爸說:“悲鴻兄,我早就讓碧薇嫂轉(zhuǎn)告你,不要管田漢的事,這樣下去,對你的前途非常不利,可你不聽,這樣吧,看在老朋友的分上,我去說說情,試試看?!睅滋旌螅瑥埖婪謥淼轿壹?,對爸爸說:“經(jīng)過我說情,他們要兩個有名望的人作保,才能讓他出來治病?!薄斑@個我能夠!”爸爸如釋重負地說。
經(jīng)過幾天的努力,由宗白華教授和爸爸在保證書上簽了字,終于使田漢伯伯保釋出獄。出獄后,田漢伯伯全家?guī)卓谌硕紩鹤∥壹遥òㄌ餄h伯伯的母親、妻子),這樣又引起了一場風波。
“你保田漢已經(jīng)冒了很大風險了,現(xiàn)在你又把這幫窮朋友養(yǎng)在家里,管吃管穿,你能管得起嗎?我真不懂,這樣做到底對我們?nèi)矣惺裁春锰??這個家就這樣被你毀掉了,你還拒絕給蔣介石畫像……”媽媽又吵起來。
由于爸爸拒絕給蔣介石畫像,又由于爸爸把田漢伯伯全家留在我處,加之田漢伯伯出獄后不久,繼續(xù)進行抗日的進步戲劇活動,張道藩便進一步策劃對父親的陷害。學校出現(xiàn)了反對父親的標語,造謠中傷的流言蜚語接踵而來。爸爸也無法再在南京呆下去了,只好于1936年6月去了廣西桂林。爸爸在《廣西日報》上,公開發(fā)表文章指責蔣介石無禮、無義、無廉、無恥。
媽媽由于受到張道藩的影響,政治觀點愈來愈向右轉(zhuǎn)。但她仍然關(guān)心著父親的安危,希望爸爸能放棄反對蔣介石的觀點,仍舊回到南京過舒適的生活。于是,媽媽在1936年8月14日趕到廣西,想說服爸爸回南京,向國民黨反動派讓步。爸爸雖然想回家,但不愿屈服于蔣介石的壓力,因而拒絕回南京,媽媽只好一人返回。返寧前自然免不了又是幾場激烈的爭吵,政治上的分歧和感情的破裂都日益表面化了。
就在媽媽回南京的第二天,張道藩又來到我家。他進了大門,走過花園,進了樓房的大門。
媽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終于落入了張道藩的圈套……由于先后6次要求與母親和好均遭拒絕,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爸爸于1944年2月9日,在貴陽登報與母親脫離同居關(guān)系。2月12日,正式與廖靜文女士訂婚。母親大為惱火,在一個星期日,我從學?;丶?,見呂斯百與媽媽坐在客廳里說話,媽媽命令我立即給父親寫信。我問:“寫什么?”媽媽憤憤地說:“我念一句,你寫一句?!蔽翼槒牡啬昧斯P紙,記下了母親口述的內(nèi)容:“爸爸,你為什么追求一個女人就要和媽媽脫離一次同居關(guān)系,假如今后你要追求十個女人,不是要和媽媽脫離十次同居關(guān)系嗎……”我記好后,拿給媽媽看,她看了很得意。由于家庭沒有溫暖,我的思想非常消沉。我當時才15歲,不太領(lǐng)會媽媽的這些刻薄話通過我去罵爸爸,會給爸爸的精神帶來多大刺激,也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會使我和爸爸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隔閡。
《田橫五百士》 徐悲鴻
媽媽當時就把信交給了呂斯百叔叔:“你看看悲鴻有什么反應(yīng)?”隔不幾天,呂斯百來向媽媽匯報了:“徐老師沒有說什么,只叫我好好安慰安慰麗麗?!眿寢屢娏R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便想在離婚費上撈一大筆錢。她把我和哥哥的教養(yǎng)費要得很多,要100幅畫,100萬元。當時父親的身體已漸漸衰弱,但為了還清媽媽提出的那筆數(shù)目很大的子女教養(yǎng)費,不得不日夜作畫,一站十幾個小時。爸爸的身體便這樣累垮了。1944年夏,爸爸患高血壓、心臟病、腎炎,病危住院。可爸爸沒有錢治病,他在中央大學領(lǐng)不到工資,工資都被呂斯百送給我母親了,賣畫的錢又被母親拿去一部分,剩下二十多萬元,幾乎全被偷盜父親珍藏的《八十七神仙卷》的大流氓,冒名“劉將軍”的騙子騙走了。
當我從盧開祥那里得知爸爸病重的消息后,心急如焚。就在那個星期六下午,我和同班的女同學小陳一道,經(jīng)小龍坎到高灘巖中央醫(yī)院去探望父親,小陳的家便住在高灘巖醫(yī)院附近。我們走了十多里路,小陳指著一片房子說:“那里就是中央醫(yī)院。”我按她指的方向找到中央醫(yī)院。當我走進病房時,只見爸爸花白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胡子也好久未刮了,臉既黃又腫,半閉著眼睛。繼母廖靜文女士一個人守在他的身邊。
“爸爸,我來看您了,您好點了嗎?”爸爸睜開眼,見到我,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低聲說:“你怎么不上課,老遠跑到這里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薄笆悄銒寢尳心銇淼膯??”“不是,是我自己來的,媽媽不知道我來?!卑职忠娢疫@么說,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眉頭又皺起來:“你應(yīng)該告訴你媽一聲,不然她會因為你沒有回家著急的。”“我……”爸爸忽然感到這樣來要求我太過分了,他把頭轉(zhuǎn)向廖靜文:“靜,你看看盒子里有什么好吃的?!绷戊o文走到桌子邊,將一個盒子拿過來,里面只剩下一塊半像炒米糖一樣的點心。繼母叫我吃,我遲疑了一下,就拿了那半塊點心,慢慢地吃著。等我吃完了,爸爸對我說:“路太遠,你趕快回去吧!以后不要來看我,要好好用功讀書……”我點點頭,望著滿臉病容的父親,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一面用手擦著眼淚,一面離開了爸爸的病房。
我默默地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想。來時因為和小陳一路有伴,不知不覺就到了,現(xiàn)在一個人走回去,路竟是那樣長,走了很久很久還沒到小龍坎。好不容易遠遠看到一片燈火,小龍坎快到了,可還有幾里路。我就這樣走呀,走呀……由于天氣炎熱和饑餓,加上營養(yǎng)不良的貧血,使我感到頭昏。我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也記不清是怎樣進了校門,怎樣到了那間陰濕的宿舍,便一頭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飛揚跋扈為誰雄》 徐悲鴻
1945年12月31日,父母的離婚協(xié)議書在重慶沙坪壩重慶大學宿舍張圣奘先生家簽訂。參加的有律師沈鈞儒先生,證人馬壽征、呂斯百。我也跟著媽媽去了。
爸爸來得很早,他面色蒼白,一臉病容,提著一個粗布口袋,裝著滿滿一口袋錢,這是母親提出非要不可的100萬元離婚費,還帶了100幅畫,這都是父親帶病趕畫出來的。父母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正式簽字,28年的夫妻關(guān)系從此徹底斷絕。
母親拿到了畫和錢,十分高興地去中國文藝社打了一夜的麻將。
不久,父親和繼母廖靜文在重慶中蘇文化協(xié)會正式結(jié)婚,由郭沫若先生和沈鈞儒先生證婚。1946年秋,我被母親帶回南京,繼續(xù)在“中大”附中讀書,從此和爸爸分開兩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