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為什么我們在有時滿含熱淚,因為聽到了來自遙遠故鄉(xiāng)的消息,可是現(xiàn)在我們再也聽不到了,并非源于我們源于生計或何種原因的逃遁,而是故鄉(xiāng)已成為“故去的鄉(xiāng)村”,消失的無影無蹤,再也看不到了?!段夜枢l(xiāng)的四種死亡方式》的作者柴春芽憑著新聞過來人的敏銳感,察覺到了時代的變遷和事態(tài)的扭轉(zhuǎn),在城市化快速進展的過程中,試圖竭力挽留住家鄉(xiāng)質(zhì)樸的鄉(xiāng)愁和久遠的通靈傳說,呈現(xiàn)粗糲鄉(xiāng)村中悲涼的生活,以及無家可歸的普世現(xiàn)狀。
帶著對導演阿蘭·羅伯-格里耶電影小說概念的信仰,柴春芽打破傳統(tǒng)的時間線性邏輯和導演全知視角,還原人物本真的狀態(tài),通過神媒四舅姥爺、尕桂、皮影藝人楊家巴巴、四眼子婆娘等人的出場尋求不同的敘述空間,跨文體意識流實驗作品,融合了詩與魔幻現(xiàn)實雙重元素,以非虛構的筆法講述一個獨立電影導演回故鄉(xiāng)拍電影的經(jīng)歷,同時以虛構的筆法講述了四個人的死亡故事,從而探討小說和電影的關系。
“對于沒能去觀看電影放映的人來說,電影小說還能夠像一本樂譜那樣被人閱讀?!薄段夜枢l(xiāng)的四種死亡方式》將小說文本和電影腳本放置在同一個文本之中,紀實與虛構、傳說與寓言、自傳與夢境、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在視聽中相融合,技法的革新是柴春芽作品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意識到電影不是要給出答案,而是要引出疑問。于是,從對故鄉(xiāng)的追尋延伸到對人生存的審視。
《奧義書》中說:“人死后,身體回歸地,汗毛回歸草,頭發(fā)回歸樹,血液和精液回歸水,言語回歸火,眼睛回歸太陽,思想回歸月亮,耳朵回歸方位,氣息回歸風。此時這個人在哪里?”這個哲學問題開啟了小說的主題,在柴春芽看來,漢文化主張“未知生,焉知死”,在泯滅鬼神與死亡的世界的同時,還將神靈與現(xiàn)實世界一一對應,其中不乏一種功利的態(tài)度。文化批評家特里林曾說:“在對待原始信仰的時候,我們必須采取一種既尊重,又警惕的態(tài)度留意其中可能存在的真理,但同時也要懷疑其中的神話和非理性成分。”的確,在半開化的農(nóng)村,強大的巫術信仰支撐著儀式化的行為,薩滿舞蹈、社火游行外顯為精神的狂歡和對超自然的力量的膜拜,民間藝人為了動物式維持生計,畢生依靠殘損的藝術過道德的生活,那些被城市人視為行將就木的祭祀藝術并未完全衰退。
“小說是一種用來探索超驗世界的工具,也是我用來贖罪的懺悔詞。作為一個有著原罪意識的人,我很幸運自己能夠運用這種工具?!庇钪嫠拇笤亍八痫L地”的理論來源于藏傳佛教,骨頭是“地”,血液是“水”,體溫是“火”,呼吸是“風”,它們分解之后,靈魂才得以擺脫肉體。柴春芽因此設置了與四個符號相對應的人物死亡,暗示了農(nóng)業(yè)文明家園的消亡:神用泥土造人,人死后重歸于泥土——神媒四舅姥爺盤腿坐在七面大立鏡中間,閉眼睛講述著他被神靈召喚的夢,身下的大地開裂,鏡中互相映現(xiàn)的面孔逐漸消失,被大地吞沒,大地復合如初;在封閉的空間里向往更加寬廣的自由——患夢游癥駱駝熱卡亞的死亡和在棺材里關了七年之久尕桂憤世嫉俗、瘋言瘋語的父親,他們有著飄忽不定的基因;帶著皮影的光輝一去不復返的憂傷和無家可歸的恐慌——楊家巴巴扛著一棵插滿皮影的榆樹睡覺,夢見他扛著皮影樹在冰冷的大地上漫游,三位皮影戲老人在大火燃起中高歌并逐漸消失,皮影以符號化的隱喻和家園最后的守望者一并吞沒。
尕桂是柴春芽的代言人,在目擊了一系列突如其來的死亡事件——四舅姥爺沉入大地死亡、父親的死亡、駱駝的死亡、三個皮影戲藝人隱匿于大火,以及女巫消逝于風中,蘇干爾湖召喚著她虛無靈魂的復歸,水的象征洗刷著對過去的眷戀和對未來的迷茫,成為靈魂的棲息地。死亡并非生命的終結,而是另一種生存形式的開啟。
臺灣聯(lián)合文學稱柴春芽的作品“更多地體現(xiàn)人道主義者的悲憫、禁欲主義者的清潔和宗教徒般的救贖”。在他看來,悲憫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記憶如火焰召喚文字的神祗,為了活著回到故鄉(xiāng),以獨立的態(tài)度和自由的氣質(zhì),在沉疴纏身的民族得到心靈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