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杰
8月中旬,秋老虎在掀起新一輪熱浪。正被里約奧運“吸睛”的觀眾,被“寶寶離婚案”刷了個滿屏,幾乎是在瞬間完成了屏幕的切換。
這讓我想起,去年10月,屠呦呦獲諾貝爾獎所帶來的全國轟動,轉眼間就被“黃曉明大婚”給“切了屏”。
似乎是,全體奧運明星的“風頭”抵不過一個娛樂明星的;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的“分量”,遠沒有“大婚”的娛樂明星的重。
何以如此?原因當然有很多。但究其根本,則是在一個“看客”時代里,后者“好看”得足夠。當然,這“好看”,表面上是看“別人”;實則,卻是在看“自己”。因為,粉絲真正愛的不是偶像,而是另一個自己。
可以說,當代中國觀眾對時下公共事件關注的傾向和程度,表征的是他們對自我心理與情感的一種投射方式和角度。
當觀眾在宏大敘事中再怎么睜大眼睛,都看不見自己時,就會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轉向看大眾明星,且直盯其私生活,尤其是愛情與婚姻部分。
既然“觀眾”的感受會有千差萬別,那么暫且擱置個體性,看一下整體性,即當代社會的整體婚姻狀況吧。
不得不說,現(xiàn)代婚姻置身于現(xiàn)代風險社會之中,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充滿了更多變數(shù)。一些不得不直面的時代難題,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現(xiàn)代婚姻危機。而危機的具體表現(xiàn)有多面,主要有以下四點:
首先,婚姻中愛情的比重在縮?。黄浯?,信任的成分在減少;再次,維持的時間在縮短;又次,離婚率在增長。限于篇幅,只談第一點。
從骨子里,人們是渴望相信愛情的。但殘酷的現(xiàn)實是,無論是否相信愛情,都改變不了它在當代婚姻中分量變得越來越少的這一“大勢”。
多年前,一個飽受戀愛困擾的同事告訴我,她每談一次戀愛,就往里面注入一次“水分”,以此來稀釋愛情,以免再次受傷,盡最大努力保護自己。最近,一個已悟透人生的忘年交朋友告訴我,婚姻就是“搭伙過日子”。
戀愛自由是件好事,婚姻自由是個進步。但凡事都有兩面性,也有一個“度”的問題。當下社會,婚姻自由帶來的不僅是結婚自由,還有離婚自由。一個基礎不牢的自由結婚,也會埋下自由離婚的種子。
現(xiàn)實是,愛情在當代婚姻中的成分減少,與經(jīng)濟的權重干系太大。其他暫且不論,明顯的一點是:當代婚姻被房子給“綁架”了。
“賈府的焦大不會愛林妹妹”的判斷,是建立在他有機會去愛別人的可能上的。而今天,這個可能已大大變小甚至是幾乎不可能了。也就是說,當代“焦大”很難再有機會去愛別人,這不僅與社會的性別比相關,而且與人們的婚姻觀念有關。
婚姻觀念背后,是一份沉重的現(xiàn)實生活。眼下,“城市式居家生活”已在房產(chǎn)大潮、經(jīng)濟政策、大眾媒體的合力下形成,不論是在一線城市、二線城市,還是在農(nóng)村,它緊緊地裹挾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結婚必須有套房,已成為戀人及家長心中鐵的定律和共識。農(nóng)村人需要在縣城買房,中小城市的人至少要在當?shù)刭I房,最好是在大城市買房,且房子越大越好。
然而,放眼每一寸城市土地,在今天,買一套婚房又談何容易。對平民之家來說,往往要耗掉“三代”之力。
從整體上看,裸婚時代已在當代社會迅速悄然謝幕。對于這點,我在發(fā)表于今年第14期《南風窗》上的《崇明島社會文化生態(tài)調查:“光棍危機”》一文中,已做了管中窺豹式的說明,在此不再贅述。
從根本上講,現(xiàn)代婚姻問題主要已不再是愛情問題,而是經(jīng)濟問題。就“王寶強離婚案”的目前進展來看,人們質疑最多的是其中愛情的有無,關注更多的是其中財產(chǎn)的分配。大家之所以如此關注此事,就因它是現(xiàn)代婚姻的一個典型,表征了一個時代的癥候,不同的人讀出了對婚姻的不同理解和體會。
經(jīng)濟之于婚姻,不是停留在空中的,而是置于兩個現(xiàn)實的場域之中:家庭空間和社會空間。
在家庭空間中,婚姻的控制權是隨著經(jīng)濟情況的變化而不斷發(fā)生變化的。在此,我舉兩個在調查中得來的小例子:一個是關于家庭中父母與子女的婚姻控制權的;一個是發(fā)生在夫妻之間的。
宋先生今年37歲。他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山村,因為讀書進了城,在北京和上海求學多年,一直讀到了博士,目前在上海的一家大公司工作,已事業(yè)有成,但還無結婚對象。原因是,他認為此生,自己與理想的結婚對象已黯然錯過。
他愛的是一個同村的女孩。兩人一起長大,從一起玩小孩過家家,到一起上小學,再到讀中學。大學時,兩個人在兩地,因為彼此的家庭都很窮,上大學的學費都是父母借的,也就都在學校里節(jié)衣縮食,根本沒有買張火車票就出發(fā)的余裕和從容。在一個通訊與網(wǎng)絡都還不發(fā)達的時代,只能依靠郵票來鴻雁傳書寄相思。盛大的節(jié)日是寒暑假,因為兩人可以回到老家見面了。
然而此時,父母出來了。母親抱怨女孩長得不漂亮,認為自己的兒子一表人才且才華橫溢,應該找一個傾國傾城之女,因此極力反對二人的繼續(xù)交往,每天都在監(jiān)督兒子的行蹤。兒子告訴母親,去姑姑家走一趟,結果出門不到半小時,母親洪亮的聲音就響徹在女孩家門外上空。原來,母親剛從小姑子家出來。他說,當時聽見母親與街坊鄰居說話的那一剎那,就像蟲子聽到了啄木鳥用長嘴敲擊枯枝的聲音一樣。
父親嫌棄女孩家一貧如洗,且她父親身體不大好,就擔心這將來會成為他的累贅,尤其讓他父親不能容忍的是,女孩母親性格直爽,說話大嗓門,直來直去,大大咧咧,其就擔心女孩再大一些,也會變成她母親的樣子。
父親杜絕兒子再與女孩交往。希望帥氣的兒子,依靠長相,在城里找一個有權有勢家的女孩戀愛并結婚。兒子不從,專橫的父親,不僅打罵了他,還切斷了他讀大學的經(jīng)濟來源。
他說,自己本可以靠打工讀完大學的,但怎奈心中一直有考研的夢想。最后,為了專心學習,經(jīng)過8個多月的博弈后,他停止了打工,屈從了父親,放假回家,再也不與女孩來往,慢慢地,鴻雁傳書的次數(shù)也日益變少了。
他明白,在他的家庭空間里,尚無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的他,對自己的愛情絲毫沒有話語權,也就談不上有足夠的反抗父母的能力了。
很快,20年過去?!俺齾s巫山不是云”的他,至今還在等待另一個“她”。而曾經(jīng)的那個她,兒子都在老家的地級市上小學了。
2000年后,他先是隨著畢業(yè)和工作,在家里有了一定的經(jīng)濟話語權;后是母親一病不起,父親失去勞動能力,只能靠他養(yǎng)家,從而他才有了完全的經(jīng)濟話語權。
兩年前,他回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那個偉岸而專斷的父親不在了,站在眼前的是一個頭發(fā)全白、瘦弱不堪、弓著背的老頭,弱弱地諾諾地給他說話,聽來是那樣的語重深長:我想明白了,婚姻是你自己的,你全權做主吧,你看家里現(xiàn)在的樣子,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了,你盡快找個中意的人結婚吧。你看你母親,可能也活不了幾年了,她還想在死之前見到下輩的人。
此時,母親掙扎著,試圖從床上起來,硬是要給他磕個頭,讓他盡快給自己生個下一代。
他什么也沒有說,迅速地走出了家門,不知不覺來到當年與女孩讀小學的廢墟前,在那里待了一個晚上,看滿天的在城市里看不見的宇宙星辰。次日凌晨,告別二老,回到上海。
說到這里,他掐滅了手中的香煙,淚水沖出了鏡框。就在幾分鐘之前,他還與我說,經(jīng)歷了太多以后,他已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了。
在宋先生的家庭空間里,自己的婚姻決定權等同于獨立的經(jīng)濟話語權,而不是倫理或其他。他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從真正與女孩戀愛,到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權;之后,才享有了父親所“賦予”的獨立的婚姻決定權。只是這時,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愛情早已煙消云散。
再簡單地說一下第二個例子。
李先生今年45歲,與妻子的結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式”的。妻子長他幾歲,20年來,對他像兒子一樣呵護,外人都開玩笑說他家有兩個“兒子”,一老一小。
結婚前十年,妻子做生意,掙錢多,他跟師傅學徒,掙錢少。在家里,妻子主管財政大權,再加性格強勢,他只享受被愛的權利,沒有任何對日常生活之事的拍板權,就連給父母買把香蕉也要匯報,如妻子不同意就斷然不敢買,更不用說在外面走路時偷看哪個美女一眼了。
最近十年,他手藝精湛,掙錢多起來。妻子的生意,卻成了黃昏產(chǎn)業(yè),最后關了門。銀行卡雖然還在妻子手里,但他有很多錢是現(xiàn)金交易的。這兩年,好色的他,膽子日漸大起來,不僅有了新歡,而且還與新歡生了孩子,還給母子倆買了房。
鄰居的風言風語,最終傳到了妻子耳朵里。但已48歲的她,無論怎么打扮,都一無當年的風韻了,且因無任何工作,失去了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就非常害怕離婚,最后只能選擇了忍氣吞聲。
他說,現(xiàn)在妻子對他,至少在表面上,一如20年前。說完這話,他臉上掛著一副“小喬初嫁了”的神情。
在李先生的家庭空間里,經(jīng)濟話語權一直主宰著他們的婚姻關系。這話語權,與宋先生家里的一樣,也在隨著雙方經(jīng)濟能力的變化而發(fā)生易手或反轉,只是前者發(fā)生在父母與子女之間,后者發(fā)生在夫妻之間。但只要經(jīng)濟話語權變了,婚姻的控制權/決定權也就隨之發(fā)生變化。只是,其改變,對宋先生來說,帶來的是愛情與婚姻的“逝者不可追”;對李先生來說,是“美夢竟成真”。
不可否認,家庭空間里的經(jīng)濟話語權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現(xiàn)代婚姻關系并決定著家庭中父母與子女、丈夫與妻子之間的關系。
家庭關系,是緊密與社會關系互動并隨之發(fā)生變化的,不是一直如此、一成不變的。
當下家庭空間里所呈現(xiàn)出的上述狀況和關系,是隨著20多年社會空間中所發(fā)生的各種變化應運而生的。那么,20年來,與家庭有關的社會空間部分,究竟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呢?大致說來,有以下四方面:
一、物欲膨脹,單純追求物質利益。整個社會空間里,充斥著金錢至上和金錢唯一的氣氛。賺錢,成了大多數(shù)人重要的目標,從而對生命、生活和人生缺乏更多樣的想象、更深刻的理解和更豐富的期待。作為社會最小單位的家庭,必然難逃這個大空間環(huán)境里的浸染和影響。
二、新家庭的建立,最重要的物質基礎是房子,它是日常生活中最昂貴的必需品和家庭生活中的最大成本,需要大量的財力來支撐。這個支撐的落點是個體家庭,而不是單位或社會的其他功能部分。
可以說,一個家庭的實力和前景,在很大程度上,是與房子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不僅關系到家庭內(nèi)部這一代人的戀愛與婚姻關系,而且關系到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人的未來。
三、快節(jié)奏生活,人人都很忙碌。很多人,雖然也許不知道為何而忙、忙了些什么,且做的有些都是無用功,但又不得不忙。常見的一種人生狀態(tài)是: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二者界限不是很清晰。隨時待命、加班加點和身體亞健康成為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甚至,有些年輕人忙得沒有時間談戀愛;否則,上海人民廣場的“相親角”,就不會有那么多對父母過去了。
四、年輕人被弱化、矮化,置身于“無物之陣”。社會階層的固化和社會功能的老化,讓很多普通青年成為新時代的“零余者”,常感到一種無力感,深陷一個“無物之陣”,卻不知誰是“敵人”,也找不到支點,看不見未來。
“吊絲逆襲”成為很多人的夢想,但幸運者是極少數(shù),對大多數(shù)來說,它終究只是個案或神話。當然,青年出路問題,是個世界性難題。韓國、意大利的朋友都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這樣一種社會空間,從根本上擠壓了家庭空間,使后者只能在前者為之設計的“單向隧道”里前進,沒有更大的自主性和余地,也就無法實現(xiàn)掉頭和轉身了。
社會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家庭關系的范式。在一個物欲膨脹、金錢至上、房子為大、自顧忙碌、年輕人處于弱勢的社會關系下,家庭之外的人與人之間,往往過于重視權力和利益,家庭內(nèi)部的人與人之間,一般圍繞經(jīng)濟話語權而調整關系?;橐雠c家庭的幸福,不僅與經(jīng)濟基礎有關,而且與社會的良性發(fā)展捆綁在一起。
同時,家庭關系對社會關系產(chǎn)生一定的反作用。這至少表現(xiàn)在:一個只顧捍衛(wèi)核心家庭利益的人,對家庭以外的陌生人,是很難抱有善意和信任的;一個靠“啃老”這種單向度的代際補償方式而實現(xiàn)的家庭再生產(chǎn),是很難培養(yǎng)起個人、家庭對社會的責任感及認同感的。
至此,可以總結一下這個時代里的愛情與婚姻、家庭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了。我想打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鳎航疱X是沙漠,社會是綠洲,家庭是花園,婚姻是植被,愛情是水。
如果家庭和社會不再是建立在磐石之上,而是建立在“沙地”上,二者同時面臨不斷被“沙化”的危險。
那么,這個時代里的愛情與婚姻,就小心翼翼地踩在了“沙灘”上,既沒有了“山盟海誓??菔癄€”式的堅定信仰,也沒有了“白頭到老”式的自信承諾。
誰還敢說自己的愛情永遠保鮮、自己的婚姻亙古不變?誰還敢相信“經(jīng)歷風雨后一定見彩虹”?誰還有曾經(jīng)的那種對愛情與婚姻的淡定、自信與從容?普通人,也許只敢說,今天“大婚”的不是我;但是不敢說,明天“離婚”的不是我。
既然環(huán)境如此變化,那么,如何打響愛情、婚姻與家庭場域的“環(huán)境保衛(wèi)戰(zhàn)”是時代給予已婚、將婚和會婚的人的重大課題和重要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