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新婚組建的家庭,原本就是打破夫妻雙方自我價值和權(quán)力排序的過程,如果夫妻雙方還持有在原先家庭所擁有的各自地位,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過去父母所給予的一切權(quán)力和待遇,則注定在新組建的家庭里,將有很多關(guān)卡要邁。
8月12日中午12時許,廣州龍歸地鐵口附近的出租屋里,阿芳和她7歲的兒子剛吃過午飯,碗還沒來得及洗,丈夫阿龍就帶著《南風(fēng)窗》記者來到家里。
“換件衣服跟我們出去,我們還沒吃飯?!卑埖目谖遣蝗葜靡?。但剛吃過飯的兒子不愿出門,他只想繼續(xù)盯著白花花的電視屏幕欣賞“光頭強”。
不過,他還是被媽媽強行換上衣服,拎著跟在我們身后,朝附近一家大排檔走去。被拎在身后的孩子,一路上“哼哼唧唧”。
所有這一切,對于這對三十出頭的年輕夫婦而言,很正常。不過,從他們對小孩的控制也可折射出: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用行動踐行了“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控制”—而這,正是他們所要批判的。因為他們的婚姻正在長輩的“掌控”下,煩惱叢生。
但他們不過是換了種方式,不知不覺地在下一代身上,復(fù)制著自己的遭遇。
吃過飯的阿芳和她7歲的兒子,就干坐著陪我們,偶爾也動動筷子??斐酝陼r,阿龍向阿芳道出記者此行目的:“他要采訪你和我媽的關(guān)系?!卑⒎嫉纱笱劬Γ翱┲ā币宦?,她將整個身體和椅子朝后挪了挪說,“我怎么敢???等下他回去了,你罵我怎么辦?”隨即,她向記者告狀,“平時只要我說他媽的不是,他就很生氣。”
阿龍保證不追究,“我媽也看不到,而且用化名寫。”就這樣,阿芳試探性地講述了她和家婆之間的“戰(zhàn)爭”。
阿龍來自廣西平果縣的農(nóng)村。他媽媽給村民的印象一貫很好:在地里干活,遠遠看見別人,她就主動打招呼。朋友來到阿龍家吃飯、喝酒,她熱情大方?!八龐尵褪沁@種人,對外人好,對家里人跟仇人似的。”阿芳說,外人看到的家婆是不完整的。
關(guān)于家婆,阿芳喜歡用“他(阿龍)媽”來形容,她舉了很多例子。比如懷孕5個月時,她上街吃碗粉,回來發(fā)現(xiàn)家婆把門給鎖了,她無法進家。
鎖門在當(dāng)?shù)厥遣徽Ee動。因為左鄰右舍都是親戚,她家又在馬路邊,人來人往。而且那里一直沒有大白天鎖門的習(xí)慣。因此,這一舉動被阿芳解讀為“他媽嫌我上街吃粉給她丟了臉”。
在當(dāng)?shù)兀貏e老一輩眼中,家里有米、地有菜,想吃自己煮即可,何必花錢上街吃粉?上街吃粉容易被長輩貼上“這媳婦好吃懶做,喜歡吃獨食”等標(biāo)簽。
有了這次“教訓(xùn)”后,即便早餐,阿芳都在家做飯吃。但有一次,正用電飯鍋煮飯時,從外面干活回來的家婆把電給拔了—飯還沒煮好呢。這天,阿芳和她兒子只好一起吃了碗冷飯。
說起這事,阿芳就流淚了,她扯了扯桌面的紙巾擦拭淚水。家婆的“拔電”行為被阿芳認為是:“她不想給我吃飯。”
第二天,阿芳上街買了袋米回來。鄰居看到后問她家婆:“你家沒米了嗎?我們怎么看見阿芳還上街買米呢?”這可了不得,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她家婆給在外打工的老公打電話,并外放了聲音—“你是不是把家里的米全部拿走了?”家婆問,家公說“沒有啊?!奔移沤又鴨?,“那怎么有人還上街去買米?”“誰???”家公問,她說,“阿芳??!”當(dāng)時,兩老的對話,即便在二樓的阿芳也聽得一清二楚,“不買不給吃,買了又挨罵。”阿芳說,類似情況還出現(xiàn)在平日的農(nóng)活里:不去干活,家婆會罵。去干了,家婆也嫌棄她“干活挑肥揀瘦,干不了重活?!?/p>
其實,婆婆所有的挑剔目的就是要拆散他們。阿芳說,每年家婆都和她說,“等阿龍打工回來就讓阿龍和你離婚。”但阿龍不肯離婚。
因婆媳關(guān)系緊張,阿芳喜歡到幾個嬸嬸的家串門。這時,家婆會嚷起來:你喜歡往她們那邊跑,以后你就住到她們家去吧!這以后,阿芳去幾個嬸嬸家串門時發(fā)現(xiàn),嬸嬸們都躲著她。“她們怕我去了,我家婆會罵她們。”阿芳說,此后,她也不敢去串門了,只好呆在家里,因為家婆認為她在串門時講了她壞話—阿芳說,事實上,這是沒有的事。
感覺在家里待不下去,熬到小孩上幼兒園的時候,借著去縣城陪讀的名義,阿芳在縣城租房帶孩子,負責(zé)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的接送,平時也接一些小作坊派發(fā)的繡花、接電線頭等散活在出租屋里做,一天能掙30、50塊錢。今年7月放假后,她也沒回婆家,而是帶著兒子來到廣州找阿龍。阿龍目前在廣州的一家服裝公司上班。
阿芳說不出家婆對她意見大的原因在哪里,因為和老公結(jié)婚的8年多里,她很少回家,大部分時間都在外打工或做點小生意,她和家婆的生活并沒有過多的“交集”,但即便在家的短暫接觸,她們也矛盾不斷,“每年春節(jié)回家,在家沒能待超過一周”,阿芳說,因為老吵架。
阿龍認為,可能老婆家比較窮,且嫁過來的時候沒嫁妝,也有可能是因為老婆只有初中學(xué)歷,但他是大專學(xué)歷。
不過,和對家婆的意見相比,阿芳對阿龍的意見更大,因為阿龍從沒為她出頭,“你是和我過,還是和你媽過?”阿芳當(dāng)著記者的面問阿龍。
阿龍笑笑,不答。阿芳指著阿龍告訴記者:“你看,他平時就這樣,他媽罵我,他假裝聽不見或轉(zhuǎn)身就出門去玩了?!?/p>
婆媳關(guān)系緊張時,阿龍通常不聞不問或“獨善其身”,這點和他爸爸十分相似。這個家中,話語權(quán)最大的是阿龍的媽媽。阿龍認為,50多歲的老媽性格早已注定,說了也沒用。但阿芳認為,在是非問題上,如果老公肯為自己出頭,婆婆就不會這么放肆。
同樣認為老公阿鐘缺乏擔(dān)當(dāng)?shù)?,還有阿萍。阿萍出生于1985年,目前是深圳某局的科級干部。8月13日,她告訴記者,“下月,我就去找律師了,打算離了?!?/p>
阿萍和阿鐘同一單位上班,她們結(jié)合得比較迅速,相處不到一年就結(jié)婚了。阿萍說,婚后發(fā)現(xiàn)兩人的價值觀不一樣,“在他身上出現(xiàn)的很多問題,已讓我無法接受。”
阿萍要離婚的理由是,“過去這些年,感覺不是我和阿鐘在結(jié)婚,而是我和她媽媽在結(jié)婚”,因為在和老公相處中,處處彌漫著“婆婆的影子”,丈夫的一舉一動都“被婆婆遙控”?,F(xiàn)在,阿萍不想再這樣過下去—盡管此時,他們已有一個三歲的小孩,但絲毫無法阻擋她執(zhí)意要離婚的想法。
原本恩愛的夫妻,走著走著就散了,但不是因某件事直接導(dǎo)致,它是生活中諸多不快樂的瑣事逐漸聚合起來的結(jié)果,當(dāng)這些聚合起來的不快找不到出口,一丁點的摩擦就能引爆彼此間原本不大穩(wěn)固的彌合,使離心力進一步加大。
至今,阿萍和阿鐘分房睡已有半年了。半年前,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件不愉快的事。當(dāng)時,阿萍和她爸媽想去香港玩,順便看望一下在香港的叔叔。這時,阿鐘提出,“把我媽也帶上?!?/p>
阿萍認為,這又不是單純的游玩,她和家人還要拜訪她叔叔,這屬于家族內(nèi)部的事,婆婆一個外人摻和其中不合適,所以她就說,“不方便吧?別去了?!贝撕?,丈夫沒說什么。
但去香港的前一周,阿鐘突然說,“我媽也跟你們?nèi)ハ愀?,我已?jīng)幫她辦好簽證了?!卑⑵加X得不可理喻,“為什么不和我商量?這么突然。”
加上丈夫平時諸多的表現(xiàn)讓阿萍和她家人不滿,所以當(dāng)阿萍和她爸媽說家婆要一起去香港的時候,她爸就說,“那我們不去了?!睘榇耍⑵歼€找了個借口說,“我爸有事,去不了,下次吧?!碑?dāng)時,阿鐘也不相信岳父真有事,就接連追問:“你爸退休了,能有什么事?為什么不去?。俊?/p>
事實上,岳父對阿鐘的評價并不高,因為女兒剛生產(chǎn)不久,這個女婿就因瑣事和岳父吵起來?!澳峭恚野忠煌硪矝]睡著。”阿萍感覺丈夫不懂得尊重長輩。父親對這個女婿的評價就六個字:自私、自傲、無知。
但一開始,他們不是這樣評價女婿的,當(dāng)時小兩口有矛盾,首當(dāng)其沖被批評的是阿萍。因為她爸媽從小對她很嚴(yán)格,遇到她和丈夫的矛盾,她家人劈頭蓋臉就批評她一個人。后來,阿萍的爸媽發(fā)現(xiàn),一有矛盾,對方老責(zé)怪自己的女兒。他們深入了解后,才知道批評錯了:女兒沒錯。所以,此后就沒再胡亂地批評女兒了。
最讓阿萍不能接受丈夫的是,小兩口一有爭吵,丈夫就第一時間向他媽媽匯報。這時,他媽媽會給阿萍或阿萍的父母發(fā)短信或打電話,主要“控訴”阿萍的不是,并建議阿萍:要溫柔一點,女人不要那么強勢。
有時,小兩口出現(xiàn)矛盾,丈夫給她發(fā)的道歉短信,同時也發(fā)給了他媽媽。這時,他媽媽會把兒子的短信轉(zhuǎn)發(fā)給阿萍的媽媽,并說,“你看,我兒子都道歉了。你也去說說你女兒吧。”
生活中,每對夫妻都會有些小矛盾,但處理問題的方式被置到夫妻雙方背后的兩個大家庭時,矛盾無疑被放大,使小矛盾很快引燃到兩個家庭之間的指責(zé)和“戰(zhàn)爭”,這樣,小兩口的婚姻也很快走到盡頭。
家婆處處為兒子出頭,讓阿萍感覺丈夫是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孩,心理上,她丈夫還沒有“斷奶”??吹秸煞驔]有處理和解決彼此矛盾和問題的能力,阿萍對這段婚姻失去了信心。
婚姻生活的關(guān)鍵是,夫妻雙方對彼此的認可。有了認可,即便遭到長輩否定,也可有較美滿結(jié)局。比如阿娟,她決定嫁給一個家境、事業(yè)和相貌都很一般的男人時,僅僅因為這個男人的一個細微動作給了她感動。
8月12日,清遠市的一家咖啡廳里,30歲的阿娟向記者說出這個秘密。有次,她和當(dāng)時的戀人在北江邊散步時,她鞋帶松了,這個大她6歲的男人突然彎腰給她系上,正是這個動作讓阿娟覺得:這個男人值得托付。但遭到她媽媽的強烈反對,原因是:他長得一般,沒錢,還老。
為阻止他們往來,阿娟的媽媽將女兒關(guān)在房間里,不讓她和戀人來往。阿娟鐵了心要嫁給這個男人,被關(guān)在房里的日子,她絕食了。后來她媽媽不得不妥協(xié),戀人后來也成為她丈夫。
但早前的一次戀愛中,她的戀愛就曾因媽媽的反對而流產(chǎn)。當(dāng)時,阿娟前往北京實習(xí)。在北京,她認識了一個男朋友,她畢業(yè)后想在北京發(fā)展,但媽媽撂下狠話,“你不回來,我就死給你看?!?/p>
彼時,北京的機場里,阿娟一邊聽著蘇打綠的《小情歌》,一邊給男朋友打電話,“對不起,我得回去了……”
阿娟也理解媽媽,因為在自己兩歲時,爸爸媽媽就離婚了,媽媽一個人把她帶大,阿娟從小到后來上了大學(xué),都是媽媽眼中的乖乖女。媽媽也認為,女兒的乖順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為她對女兒付出了全部精力和努力:女兒2009年7月畢業(yè)前,她就給她買了一部十多萬的小車,女兒開著小車去參加畢業(yè)典禮,風(fēng)光無限。后來,她還給女兒買了一套小戶型。
但到戀愛和婚姻的關(guān)鍵時刻,阿娟不再乖順,甚至變成了對媽媽意志的“背叛”者,這讓一輩子都為她付出的母親有了被否定和強烈打擊的感覺。因為丈夫已經(jīng)背叛了她,一向乖順的女兒再“背叛”,讓她更難接受。
阿娟不愿因母親的看法而改變選擇,所以沖突是必然的。彼此關(guān)系緊張時,她媽媽甚至把家里的魚缸都砸破了,阿娟就一邊哭,一邊蹲下?lián)觳Aг?。媽媽的歇斯底里還是沒能讓阿娟放棄這份感情。
所幸,這些年,老公和家婆對她都不錯。遺憾的是,自從“背叛”了媽媽,阿娟和媽媽的關(guān)系至今都沒有緩和。
和阿娟的剛烈相比,作為男性的阿龍和阿鐘,則表現(xiàn)得柔弱些。他們的老婆形容他們是“媽寶男”。但媽寶男的產(chǎn)生有特殊歷史背景,80后作為國家實施計劃生育后第一代成長起來的人,作為獨生子女,他們身上凝聚著父母全部的精力和關(guān)愛,是父母唯一的希望所在。
在父母的呵護下成長,這代人中的一些人不會做飯、不會洗碗,更不會干農(nóng)活,甚至他們上大學(xué)讀書的專業(yè),都是按父母的意愿填寫。家庭里,他們習(xí)慣了享受而不是付出,他們對母親的話向來言聽計從,遇事都向母親征求建議。
被打上國家和時代烙印的80后群體,一些男性的性格出現(xiàn)女性化傾向,或有嚴(yán)重戀母情結(jié)。有的80后,一個大男人回到家后躺在媽媽的大腿上看電視,這讓他們的妻子難以接受。而夫妻出現(xiàn)矛盾時,丈夫常常在“孝順”的名義下,聯(lián)合母親駁斥妻子的正常訴求,這讓身處其中的妻子感覺自己就是個時刻被排斥的外人,無法融入到家庭生活中。
對80后夫婦而言,他們中的任何一方,都集父母萬千寵愛于一身,在原先的各自家庭里,他們享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不過,新婚組建的家庭,原本就是打破夫妻雙方自我價值和權(quán)力排序的過程,如果夫妻雙方還持有在原先家庭所擁有的各自地位,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過去父母所給予的一切權(quán)力和待遇,則注定在新組建的家庭里,將有很多關(guān)卡要邁。這時,如果雙方父母操之過急并積極介入,反而起到摧毀這段稚嫩婚姻的作用。
(應(yīng)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