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宸
那是一雙紅繡鞋。
鞋出奇地小,一針一線匝密地繡著金絲,燈下熠熠地生光,甚至還繡著一朵粉白并蒂蓮,俏生生地夾在綠葉里,令人自然地聯想到“三寸金蓮”??上Т蟾攀悄暝戮昧?,原來緊實的布料開始松軟,白的繡線上也泛了黃。
“這是我出嫁穿的鞋哩,聽說那金線還是真金的,這么多年不舍得穿,現在也穿不了嘍……”
太太任由我打量那繡鞋,枯老干皺的手在鞋面上撫著,就像撫著年輕的歲月,她瞇著眼,笑得半分自豪半分感懷,也許在她的腦海里,曾經的記憶又隨著繡鞋涌上來了。
“當年我是地主家的小姐,你太爺爺就是個窮教書的……”太太對那邊看報紙的太爺爺投去一個目光,像是引導我去看事件的另一個主角。“……我爹爹不同意我嫁啊,結果我娘拿她攢的錢給我定了套嫁衣,她自個給我繡了這雙鞋,你太爺爺就騎頭驢把我接到他家去拜天地?!?/p>
我看過不少古裝電視,這種情節(jié)簡直就是劇里的一般,浪漫卻荒誕不經,但縱使看過再多電視劇,也無法使我想象,太太當年是有多美麗,她通紅的嫁衣上的刺繡又是如何精巧,太爺爺又是多么風流英俊,竟引得一位小姐傾心……所有的想象幻化成一幅模糊的影像,最清晰的是那雙載著太太母親期許和牽掛的繡鞋,那樣紅,簡直像杜鵑啼出的血,在灰驢的背上飄搖,飄搖……
后面的事我都知道,鬼子來了,又逃了,國民黨去了海峽那邊了,共產黨分地了,以為總算能過個安生日子,一場風暴席卷了祖國各地。
太爺爺被他的學生們折斷鋼筆,按在土臺上,太太不知被誰供出了地主出身,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來抄那個一貧如洗的家。太太看著他們翻出自己的嫁衣,把它扯碎,繡的鳥兒成了兩半,紗制的嫁衣碎片像夢一樣在空中飄零,終于湮沒在塵土里。太太突然不知該如何才好,她站起來,又坐下了,任那些孩子把自己拖到臺上,和太爺爺跪在一起。
她偶然想到了當年婚禮上的“一拜天地”,但她面前的天地是鐵灰色的,那些孩子鮮紅的袖章不時閃動著……
最后,那杜鵑花一樣的繡鞋也再沒機會穿過一次;但我想,哪怕此后在歲月里有過多么鋪天蓋地的紅色,在太太的記憶中,也遠遠不及這雙繡鞋的鮮明——因為這是她與曾經擁有的青春年華唯一的牽系,代表著更加深沉的一切……
其他的涵義是什么,我沒能問,也再也問不了了。
樓下的哀樂里,我坐在樓上的木椅上,在角落看見一只塵封的黑木箱,打開……
那是一雙紅繡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