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兆騫

廢名與周作人

□ 汪兆騫

廢名(1901-1967)，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里名氣極大的一位，也是讀者很少、最寂寞的一位。名馮文炳，湖北黃梅人。童年在鄉(xiāng)下讀私塾，鄉(xiāng)間小橋流水的秀美風光，四祖寺、五祖寺禪宗圣地的香火，給他留下永難磨滅的文學記憶。

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便學習寫作，是語絲社成員之一，從1926年起，用筆名“廢名”發(fā)表作品。1929年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yè)，后留校教書。已出版了小說集《竹林的故事》，不久，又陸續(xù)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了長篇代表作《橋》的一些篇章。1930年創(chuàng)辦《駱駝草》雜志。該期刊體現(xiàn)周作人平淡隱逸的文學風格，成為“京派”作家又一個陣地。

當時被稱為周作人三大弟子之一的廢名利用假期，常卜居京郊西山，潛山創(chuàng)作，遂又創(chuàng)作了一部重要的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傳》，周作人特為之作序。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攜家人回到故里，在黃梅小學任教，過了五年多清貧日子。日本投降后，重返北京大學教書。后將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寫入自傳體鮮明的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

廢名早期的鄉(xiāng)土寫實小說，已在當時的文壇產(chǎn)生不小的反響。沈從文小說的田園詩風格，即受其一定的影響。廢名的早期小說《浣衣母》《桃園》等敘述鄉(xiāng)間兒女翁嫗間的沖淡故事，有一種沉靜之美。魯迅對他這些作品評價尚可。但魯迅對他的中期《橋》以后的小說，評價就不高，認為“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tài)”。與魯迅持不同意見的周作人、沈從文、朱光潛諸人，對廢名作品則有所肯定：“撇開浮面動作的平鋪直敘而著重內(nèi)心生活的揭露”，“偏重人物對自然景物的反應”，“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認為他的藝術(shù)個性與獨特嘗試是有文學史意義的?？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廢名的小說從探求人性向關(guān)注社會轉(zhuǎn)化。

廢名的散文化小說，對“京派”文學的滲透力較大。沈從文、何其芳等稍晚于他的作家，都從廢名那里汲取了營養(yǎng)。后來的汪曾祺直到何立偉等，真正顯示了廢名的深長的文學價值。

1949年后一直在大學工作，20世紀50年代初從北京調(diào)至東北人民大學(現(xiàn)吉林大學)任教，停止了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而從事古典文學、新民歌、美學、魯迅等學術(shù)研究。甚至還有《毛澤東同志著作的語言是漢語的規(guī)范》這樣的論述。1956年當選吉林省文聯(lián)副主席、吉林政協(xié)常委等職務。

“文革”期間的1967年，因患胃癌逝世。臨終前喃喃自語：“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到它的結(jié)果，我是很不甘心的?！?/p>

廢名最帶禪機的話，是“最高興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最不高興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廢名曾一度厭世，心好佛老。

20世紀60年代初，我正讀大學，一天出我家遂安伯胡同東口，橫穿南小街，進東總布胡同，到嚴文井家。嚴文井正與樓適夷閑聊，后來就講到廢名，說他的小說的詩化表現(xiàn)云云。嚴文井對我說，不要讀他的東西，太空靈又太晦澀。

后來就產(chǎn)生閱讀廢名的愿望，只是他的信息太少，文學史也忽視他。說來很巧，在爺爺?shù)臅坷?，竟然翻到一本周作人的書，里面有《懷廢名》一文。文中說：

余識廢名在民國十年(1921年)以前，于今將二十年，其間可記事頗多，但細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無從下筆處。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寫文章甚妙，只是不易讀耳……廢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zhuǎn)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隱、《詩經(jīng)》《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jīng)，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著述，這以后似乎更轉(zhuǎn)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后來又從圖書館借到廢名的一些著作，對廢名便有了大致的印象：敏而好學，天賦異稟，性格內(nèi)向，狷而不狂，落落寡合。但對其人終歸朦朧、模糊，加上不太喜歡他的作品，漸漸對他失去興趣。

一

廢名的文名在當時響亮得很，但作品影響不大，有人如沈從文、汪曾祺重視，更多人并未重視。若談到廢名的狷而不狂，那可讓人不能不敬重，其高潔的性情，至今為人贊嘆。

廢名家境殷實，童年在鄉(xiāng)間讀私塾。1917年考入國立湖北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迷上新詩，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感召，對胡適、周作人等諸多領(lǐng)軍人物非常崇敬。他從師范畢業(yè)后，到武漢一所學校教書時，已與湖北文化名人董必武、陳潭秋等人都有親密交往，并開始給胡適、周作人寫信。

1922年，二十剛過的廢名考上北京大學預科，后入英文系就讀。開始發(fā)表新詩和小說。雖然通信多年，但他與周作人初次見面，卻在1923年9月。那時的廢名，因文章在北大校園小有名氣。周作人見到他時，讀過他不少作品，盡管其文略帶艱澀，但還是器重喜愛這位“面貌奇古”的學生。

1925年，廢名的短篇小說結(jié)集出版，曰《竹林的故事》。周作人欣然破例為這位文學青年作序。自此，大凡廢名出書，皆由周作人作序，為周作人和文壇絕無僅有。幾乎在同時，魯迅也接見了廢名。后來魯迅在談到廢名的創(chuàng)作時，有三言兩語的評價，如“沖淡中有哀怨”，不大“閃露”，這是褒；說廢名小說的“直率”“顧影自憐”，這是貶。褒貶分寸，恰到好處。

在周氏兄弟辦的《語絲》雜志上，常發(fā)表廢名的作品。1926年6月，在廢名的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昨天讀了《語絲》八十七期魯迅的《馬上支日記》，實在覺得他笑得苦……而他玩笑似的赤腳在這荊棘的道上踏?！弊阋姀U名是很懂得魯迅的。等到魯迅自20世紀30年代始站到了左翼的立場之后，廢名很難理解魯迅的抉擇，旋即著文批判魯迅連同左聯(lián)，認為這是為“文士立功”，全然不顧師生情面。魯迅也不客氣，猛批廢名，從此形同陌路，常常彼此寫文刀兵相見。

1929年，廢名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后幾經(jīng)周折留校任中文系講師。據(jù)湯一介回憶，廢名初登講臺，第一課便講與他有筆墨官司的魯迅的《狂人日記》。廢名歷來快言快語，從不收斂鋒芒。他將講義往講臺一放，劈頭便道：“談到對《狂人日記》的理解，我比魯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贝苏Z一出，講堂肅靜，學生愕然。

說起來，真正彼此相知的，要算是他與苦茶庵了。廢名與周作人既為師生關(guān)系，又有莫逆之交。1924年，廢名致信周作人說：“我現(xiàn)在借得一筆款子，足夠印行《黃昏》之用，恭請先生替我作序……我現(xiàn)在也有點畏先生，雖然明知道必定還嘉獎我?！薄饵S昏》后改為《竹林的故事》。幾次想自費出版，又幾次遲疑不決，體現(xiàn)了廢名的浮躁和自卑。但對周作人的敬畏和“特殊的謙遜”打動了周作人。

1927年，因為去留的問題，廢名致周作人的信中，體現(xiàn)了他的拘謹心態(tài)，書信說：“昨聽說北大行將結(jié)束，則此地我實在不能再留。本想還留一年的，以學校住卒為借口，只要郵匯通，還可以向家里設(shè)法弄錢，就在這一年內(nèi)，盡力弄完《無題》。”接著寫了不想回故鄉(xiāng)，因為那里是“置自己于死地”，想去廣州中山大學，想“請先生斟酌情形能否寫信”“介紹”，是走是留“愿因先生決之”。從信中所述，廢名完全把周作人當成友人和家長，向其傾訴，又向其求助。

以前很多文章都說廢名自北大畢業(yè)后，是直接由周作人推薦而留校任教的，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實際上，經(jīng)歷了三年的努力，在胡適為廢名作了一個任職資格證明，再有周作人的幫助，被北大接受為教師的。這從廢名的1928年的日記中，也可得到證實，日記曰：“前日之來苦雨齋”，“可由先生介紹給我月二三十元一教職否?”證明廢名畢業(yè)后，是失業(yè)的。

1930年，周作人等人辦《駱駝草》。廢名在此刊發(fā)表作品，其稿酬可勉強維持生活。1931年，廢名又為工作奔走。廢名再找周作人幫忙，足見廢名是多么相信和依賴周作人。到廢名的《橋》《莫須有先生傳》問世，其在文壇引起廣泛關(guān)注，為進北大任教鋪平了道路。

僅從這幾年看，周作人是熱心地給一個外鄉(xiāng)的學生很多的關(guān)照和幫助的，這令廢名終身不忘。

二

廢名的貌之奇古，言行乖張，音容笑貌，為眾多文人所稱引，但也多屬奇談甚或是美談。如廢名在北大教書，學生柴扉在《〈莫須有先生傳〉的作者》一文中，有對廢名這樣的表述：“他說話時不住地搖著他的腳……黑皮帽，呢大氅，駝絨袍和短短的平頭，瘦削的臉，深陷的眼，看他好像是個拘謹?shù)纳倘?。?/p>

還有一篇《馮文炳的名該廢么?》說：“京兆布衣周作人氏的三大弟子之一”，“他滿臉是皮包骨頭，而最顯著的是兩顆上門牙包也包不住，他穿布衣、布鞋，布……總不離他們的‘布’家之風”。甚至罵他“是一個十足的小丑”。

有罵廢名的，更有不少力求寫出廢名真君子的文章。比如廢名與好友熊十力的扭打“事件”，就一直為人津津樂道。

話說廢名、熊十力往來密切，堪稱好友，兩人都研究佛學，常因觀點不同爭論不休，弄得四鄰不安。忽有一天，爭吵之聲突然消遁，鄰人好奇，前去探看，推門入屋，頓時大駭，原來二位學者竟扭打纏斗在一起。周作人曾對此記曰：“有余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烘烘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懷廢名》)

有些事，亦可見廢名的情性。有一年，他獨自一人發(fā)癡般在北京西山租了三間大房，一人住了好久。又有一年，他特為他所崇拜、愛慕的一個女人，寫了整整一部詩集，卻又始終沒有向人家表白過一句。

廢名有個好朋友叫袁家驊，是他的北大同窗，新婚燕爾，雙方如膠似漆，廢名看得眼熱，便也把鄉(xiāng)間的小腳夫人接到北平。廢名夫婦常鬧矛盾，吵吵鬧鬧。每到吵架后，廢名便到袁家驊家去訴苦。廢名在家受不了夫人的氣，整天都躲在袁家，又閑來無事，就玩麻將消遣。袁家驊夫婦加上廢名只有三人，就創(chuàng)始了“三人方城戰(zhàn)”。方城之戰(zhàn)原本玩玩而已，偏偏廢名與袁夫人都太認真，常常吵得面紅耳赤。不過鬧過之后的第二天，又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繼續(xù)“三人方城戰(zhàn)”。玩麻將不妨礙他工作，抗戰(zhàn)前一年，他為林靜希《冬眠曲》作序，為程鶴西《小草》及《小園集》各作一序。

盧溝橋事變后，廢名和他的老師周作人一樣，沒有隨大部師生轉(zhuǎn)到大后方。周作人留在北平的“苦雨齋”，廢名躲到雍和宮西倉后院，與行腳僧寂照談經(jīng)說禪。后來回到老家湖北黃梅，在縣城里一所小學教書。在此期間，廢名潛心研究佛學，著有《阿賴耶識論》。后來在1949年廢名曾給詩人卞之琳看，廢名認為自己對佛學的理解“正合馬克思主義真諦”。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廢名經(jīng)俞平伯的推薦，重返北京大學，任國文系副教授。1949年升為教授。廢名從黃梅到北京，只帶兒子，把妻子留在鄉(xiāng)下。廢名完全不懂家務，每到吃飯時，便拉著兒子到熊十力家去蹭飯。熊十力也未帶家眷，卻雇了個男仆人在家做飯。廢名吃飽喝足之后，就與熊十力爭吵。說熊十力的新作《新唯識論》如何如何不好。

三

廢名一生都尊敬周作人?？箲?zhàn)勝利后，周作人因附逆，被關(guān)進北平炮局胡同的陸軍監(jiān)獄。監(jiān)獄生活比起周作人的“苦雨齋”，自然要凄苦多了。在南京審判周作人時，社會廣泛關(guān)注。這是由于周作人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史上的特殊影響，他的個人選擇就不再屬于個人。鄭振鐸曾在《惜周作人》一文中，一方面譴責周作人“必敗論使他不太相信中國的前途”；另一方面則對周作人事敵表示“痛惜”，甚至說，“在抗戰(zhàn)的整整十四個年頭里，中國文藝界最大的損失是周作人的附逆”。

1947年12月19日，當時的最高法院對周作人作出最后判決：以“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罪，“處有期徒刑十年，褫奪公民權(quán)十年”。

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走出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乘火車到上海。胡適不久也到上海。兩位一起掀起新文化運動驚濤駭浪的勇士，因周作人拒絕，錯過了見最后一面的機會。胡適曾約周作人晤談，周作人知道胡適其意在勸他去臺灣，故不見。周作人晚年憶起此事時，說：“雖未能見聽，但在我卻是一片誠意，聊以報其昔日寄詩之情?！彼^詩者，系指盧溝橋事變后，胡適以詩勸他南下，注重文人操守。

周作人留在大陸，他自有權(quán)衡，他投日并未反共，他還有救助李大釗遺孤之舉，還有幫不少進步學生去延安之勞，想必共產(chǎn)黨也不會對一個過氣的文人怎樣。于是他于7月4日，親筆給周恩來寫了一封長信。信中除歌頌共產(chǎn)黨之外，便是為自己的罪責開脫。周恩來見信后的反應，不得而知。據(jù)說后來將信轉(zhuǎn)到我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馮雪峰手里。后來從馮雪峰口里，知道他認為周作人寫此信，無自知之明。但馮雪峰又關(guān)照有關(guān)方面，關(guān)心周作人，周作人始寫回憶文章。

回到北京的周作人，在兒子周豐一的陪同下，重返八道灣。“苦雨齋”再無過去接待梁實秋那樣的堂皇，清苦的日子使“苦雨齋”寂寥和清貧。

一直關(guān)心恩師周作人的廢名，見周作人出獄后生活困頓，在別人避之唯恐不及，都怕惹禍上身的政治背景下，為老師熱心奔走，并在北大為老師募捐。得知寒冬里“苦雨齋”寒冷難耐，廢名想辦法為老師弄到一車煤炭，送到“苦雨齋”。為此，北大召開批判會，批判廢名立場站到敵人一邊。

文有奇氣而生活平淡樸訥的廢名，性格內(nèi)向，習靜思，言行乖張，狷介而又自卑。其性格頗為復雜。從對恩師周作人的表現(xiàn)看，他不啻是一個重情重義，不委流俗的人。

文化人應讀讀廢名，從他的作品中，可認識“五四”是一個多么難得的時代，那時的文人是多么富有生氣。

（摘自《中外書摘》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