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乃歆
8月底即將到來的雨果獎頒獎禮上,最令人期待的中國名字非郝景芳莫屬。今年4月,隨著雨果獎入圍名單的公布,作家郝景芳和她的短篇小說《北京折疊》再度點燃了朋友圈里的科幻熱。這個夏天,她又趁熱打鐵,出版了一本現(xiàn)實主義長篇《生于一九八四》、一本科幻長篇《流浪蒼穹》和兩本短篇小說集《去遠方》《孤獨深處》。郝景芳的作品打破了很多人對科幻的固有印象,文筆細膩,語言優(yōu)美,充滿了對社會現(xiàn)實與個體生命的思考。劉慈欣給她這樣的評價:“郝景芳給主流的科幻題材灑上了一層詩意的陽光?!?/p>
和郝景芳的采訪約在了五道營胡同的一家咖啡館。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會兒,當記者抵達的時候,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景象:周圍的人三三兩兩用著午餐,低聲談笑,一個清瘦的姑娘獨自坐在靠窗的角落,點了一杯橙汁,低著頭安靜地看書——那就是郝景芳。
郝景芳的人和她的文字一樣,溫婉柔和,很容易讓人親近。記者問起她正在看的書,她很激動地安利:“這個書特別好,叫《咨詢室的秘密》。我特別喜歡這本書的文筆?!?/p>
郝景芳在看心理學方面的書,這并不讓人感到意外。事實上,她的很多作品都涉及心理方面的內(nèi)容,比如她在小說《流浪蒼穹》中寫了一群少年的成長困惑:火星少年被送往地球,在那里學習、長大,而當他們重返火星時,兩種不同制度的巨大差異帶來的割裂感和沖擊感讓他們無所適從,他們因此開始懷疑。而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生于一九八四》中主人公的困惑和焦慮則直接來源于郝景芳本人。
郝景芳從小學起就對物理很感興趣,尤其是一些抽象的、理念上的問題,高三時她的一大愛好就是每天去看量子力學的科普書和一些物理學大家的哲學書,那時她曾夢想自己以后可以成為一名從事理論研究的物理學家。2002年,她如愿進入清華大學物理學系。
想要成為杰出的物理學家需要頂尖好的數(shù)學,然而上了大學之后,郝景芳在數(shù)學上感到越來越吃力。雖然她很勤奮、很努力地想要彌補天賦上的不足,但那種“自己怎么努力都沒有效果而別人飄在天上”的感覺揮之不去。
“從9歲到19歲那些年,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智力有限,但總是覺得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會有美少女戰(zhàn)士的黃金圣衣讓我‘砰一下變身超人?!焙戮胺荚谝黄}為《論一個清華學渣的自我修養(yǎng)》的文章中寫道,“可是大學讓這種夢醒來了?!?/p>
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讓郝景芳陷入一種自我困境,雖然對旁人來說,被推薦免試直博的她看起來依舊一帆風順,“有一段時間我的自我懷疑特別嚴重,做任何事情我都急于看結(jié)果,結(jié)果不好我就會加重自我批評,結(jié)果好也覺得只是偶然事件?!焙戮胺颊f。
2006年,郝景芳開始寫作,這意外地成為了一件能夠幫到她的事情,“我可以把困惑的事情讓我筆下的人物去經(jīng)歷,這樣一來很多東西就不會堵在我心里。另外,有些事情我可能會后悔,那在故事中我可以讓角色用不同的方式去處理,這也讓我更容易接受自己的過去?!?p>
或許是因為有過這樣一段心路歷程,郝景芳的寫作總是十分關(guān)注人物的內(nèi)心,因而彰顯出一種獨特的感性力量。而先后修讀物理學和宏觀經(jīng)濟學的學科背景則讓她的小說既帶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又充滿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觀照。
郝景芳把自己的作品稱為“無類型文學”,因為它們很難被劃分到一個固有的類型里。而這也是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面臨的尷尬。郝景芳曾將小說投給主流文學雜志,編輯告訴她,雜志并不發(fā)表科幻作品;另一方面,同樣的幾篇小說也曾被科幻雜志退稿,理由是過于文學化,不太科幻,就連今年提名雨果獎的《北京折疊》都曾面臨這樣的情況。起初郝景芳對此很在意,想去努力寫一些貼合雜志風格的文章,但后來慢慢釋然了?!皩ξ襾碚f,文學首先是文學,其次才是某種類型的文學,我寫我想寫的東西?!彼f。
不僅是對于寫作,現(xiàn)在的郝景芳對于很多事情都可以更加從容地面對。目前,她正式的職業(yè)是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的研究員,下班回家后她是一個兩歲女孩的媽媽,晚上孩子睡了之后她便開始每天至少一千字的寫作,除此之外,她還運營著一個關(guān)于兒童心理的微信公眾號。她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忙碌?!吧习嗬哿司陀脦『⒆鳛榉潘?,帶小孩也累了就用寫作作為放松,寫作寫累了就上班放松一下。”或許生活的煩惱和困惑還會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但她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出口。
很多人問郝景芳今后是否考慮成為職業(yè)作家。她表示自己是很看重職業(yè)精神的人,如果以某事作為職業(yè),就會要求自己根據(jù)職位需要做事;但寫作于她,從始至終都不是這樣的事?!八晕抑两袢匀徊皇且粋€作家,以后也不會是。沒有能力,也不想爭取。我只是會一直記得寫作對我的意義,它是我在困難的日子里養(yǎng)成的生活下去的習慣。”
Q&A Q=《北京青年》周刊 A=郝景芳
關(guān)心現(xiàn)實空間,卻表達虛擬空間
Q:有些人會覺得你的科幻作品好像沒那么科幻。
A:我很喜歡現(xiàn)實主義文學,平時讀現(xiàn)實主義文學比科幻文學更多。只是我經(jīng)常感覺,用直接書寫的方式并不容易真的反映現(xiàn)實,相反,用一個遙遠的抽象世界作為映照,反而能將現(xiàn)實世界的某些特征照亮。如果我們將小說空間分為現(xiàn)實空間和虛擬空間,那么純文學或者主流文學關(guān)心現(xiàn)實空間,也表達現(xiàn)實空間;而科幻或者奇幻文學關(guān)心虛擬空間,也表達虛擬空間。而與這兩種純粹的形式相對應的,是一種介于二者之間更模糊的文學形式:它關(guān)心現(xiàn)實空間,卻表達虛擬空間?;蛟S可以把這種小說叫做虛擬現(xiàn)實小說,和當前很紅的VR有些類似。
Q:你的寫作之路上有沒有什么人對你的影響很大?
A:在思想上有兩個人,一個是薛定諤,一個是加繆。我會經(jīng)常想起加繆的一些思想,薛定諤早期的一些哲學思想也一直是我想探尋的方向。在寫作上我特別喜歡??思{。這三個人是我最喜歡的,其他喜歡的作家就有很多了,包括馬爾克斯、保羅·奧斯特、寫《復活節(jié)游行》的理查德·耶茨和塞林格等等。
Q:《北京折疊》中構(gòu)建了一個可以像“變形金剛一樣折疊起來的城市”,是什么樣的契機讓你決定寫這部作品?
A:創(chuàng)作的契機就是生活所見。以前我住在北京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有時候會和樓下的人聊天,聊他們遠方的孩子,聊他們生病的隱憂,然后再幾個小時之后又進入另一個世界。我會覺得北京是幾個不同空間疊加在一起,就進行了更夸張的衍生。
Q:你對《北京折疊》是什么評價?
A:這個小說我其實規(guī)劃的是一個長篇小說,現(xiàn)在的部分相當于一個開篇,只是帶著大家看一下這三個空間。所以有人看完之后覺得沖突不夠,其實可能是我在這一部分還沒有打算構(gòu)造特別激烈的沖突。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想表現(xiàn)的沖突不是人和人之間的直接沖突,而是不同空間、不同地位的人在生活、思想上的差異性,這時候其實沖突不在書中的人物之間,而是發(fā)生在讀者的眼里。
Q:《北京折疊》還會繼續(xù)寫下去嗎?
A:會,但我想過兩年再寫?,F(xiàn)在這個小說比較熱門,大熱必死,所以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趕熱點。另外一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還沒有完全確定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走向。可以劇透的是,我不想最后以暴力革命收場,我想把它設(shè)計得更復雜一點。
Q:有人說《北京折疊》是因為其中的意識形態(tài)意味才被提名雨果獎,你怎么看這種說法?
A:我知道會有一些聲音是談?wù)撨@個小說的政治性,當初BBS上也有人問我,你為什么不寫民眾暴動的情節(jié)?我的回答是我不想寫。我所關(guān)心的真正內(nèi)容不是政治,而是在這樣一個世界中人如何思維和生存。我和國外的讀者也有一點交流,我覺得大家的關(guān)注點不太一樣。中國的讀者很容易關(guān)注到社會階層、特權(quán)、政治安排對于每個人生活的影響以及北京的特殊性。但其實國外讀者最關(guān)注的是機器化和自動化對經(jīng)濟和社會的影響,這個對他們來講是目前最大的一個問題,也是不可避免的趨勢。
Q:在寫作方面,未來有什么明確的計劃嗎?
A:我現(xiàn)在在寫提綱的兩個東西,一個是現(xiàn)實主義長篇,叫做《歸家之路》,之前在豆瓣上發(fā)過一個三萬字的中篇。后來我覺得這個中篇從人物到情節(jié)都很散,屬于無焦點的一篇文章,所以現(xiàn)在我想把它寫成一個真正的長篇小說,會有主人公,有主線。我最終想寫的核心是一個人和他原生家庭的關(guān)系。另外還有一個科幻小說的提綱也在寫,會跟遠古文明有關(guān)。
能和家人一起玩的時間不會用來工作和寫作
Q:現(xiàn)在女兒多大?你會讀你的小說給她聽嗎?
A:兩歲。我把帶孩子當作和她一起玩的過程,挺有意思的。我不會讀我寫的東西給她聽,除非是專門給她寫的書,不過我目前也沒打算寫兒童文學。我甚至不想讓她感覺媽媽是一個作家,因為不想影響她的喜好。等她長大了,如果自己有興趣,那她自然會去了解。
Q:在讀書寫作之外,你還有什么愛好嗎?
A:愛好挺多的,各種玩的東西我都挺喜歡。其實在我的生活中,能和家人一起玩的時間我既不會用來工作,也不會用來寫作的。只有孩子去睡覺了或者去玩了,我先生在工作,沒人陪我了,這些時間就是我的寫作時間。
Q:科幻圈里你和誰平時交流會比較多一點?
A:我們交流最多的微信群里有寶樹、陳楸帆、飛氘、江波。
Q:你有沒有一直特別想做但沒有機會去做的事?
A:我有很多計劃,不過都在排隊當中。有一個計劃是我正在做的——行走中華文明史。我原來寫過一本書叫《走在時光里的歐洲》,那個其實是行走歐洲史的概念,每一個地方代表一段歷史。我現(xiàn)在想探訪一些中華古跡,我已經(jīng)做了一個提綱,但是確實缺少時間來完成這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