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鞠榮坤

隋代透影白瓷杯

□鞠榮坤

2009年，陜西西安郊區(qū)發(fā)現(xiàn)的隋大業(yè)四年（609年）蘇統(tǒng)師墓中，出土了一件透影白瓷杯，其與河北邢窯遺址出土的白瓷碎片質地相同。本文通過對比研究，利用已有的科技檢測手段，分析了薄胎細白瓷生產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提出了陶瓷史上中國古瓷“富鉀釉”及薄胎細白瓷的使用時間和發(fā)明地，進一步證實了邢窯是薄胎細白瓷工藝的創(chuàng)燒之地，對這件中國制瓷工藝史的絕美之物給予了高度肯定。

富鉀釉薄胎細白瓷隋代邢窯

一

公元851年，阿拉伯人蘇林曼在他的日記中記述：“中國人用白瓷土燒造的白瓷，像玻璃一樣的美麗，從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所盛的液體。”這種白瓷到底是什么樣子，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代文獻中，卻沒有發(fā)現(xiàn)明確的記載。是這個外國人對中國瓷器夸張的贊嘆，還是真的存在這種神奇的瓷器？千百年來，無人能知，也再無人提起，始終是塵封的歷史謎團。

1982年，隨著邢窯遺址的發(fā)現(xiàn)，著名陶瓷專家葉喆民教授敏銳地意識到，中國歷史上應該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能夠透光的瓷器，并且就燒造于河北省的邢窯，蘇林曼所說的應該是歷史的真實。20世紀80年代，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迷失千年的邢窯遺址，在這些遺址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薄如紙、白如雪、質如玉、光如鏡、迎光透視、手影清晰可辨的白瓷碎片［1］。歷史的迷霧仿佛漸漸散去，透光白瓷的神秘面紗即將揭開。

20多年一晃而過，直到2009年，西安郊區(qū)一座隋代墓葬的意外發(fā)現(xiàn)，這種神奇的透光瓷器，在1400多年后，終于重現(xiàn)人間，使我們能一睹芳容。發(fā)掘這座墓葬的考古機構，是技術力量雄厚、學術水平很高的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出土的墓志清楚地告訴我們，墓葬的主人叫蘇統(tǒng)師，下葬的時間是隋大業(yè)四年（609年）。那么，這個墓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遍查史籍，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蘇統(tǒng)師的任何記載，考古專家根據(jù)墓葬的形制規(guī)格，判斷他應該是隋代三品以下七品以上的中高級官員［2］。

沿著長達10余米的斜長墓道下去，打開青磚封堵的墓門，一具朽爛的棺木陳放在青磚鋪就的棺床之上。除去上面沉積千年的泥土，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件如玉一般的白瓷杯，杯中還有些濕土，小心翼翼地將其清除，輕飄飄、危顫顫、透光見影、玲瓏剔透精致絕倫的瓷杯就捧在了發(fā)掘者手中。白瓷杯器壁最薄處僅厚1毫米左右，幾乎達到了脫胎的狀態(tài)，其釉色均勻，能達到光照見影的奇特效果。這個發(fā)現(xiàn)，不僅使我們增添了一件珍貴的文物，而且引發(fā)了我們對古代制瓷工藝的思考與研究，成為中國陶瓷史研究的一個新課題。

二

透影白瓷杯

如此精妙的瓷器究竟是怎樣制造出來的？它的出現(xiàn)又改寫了怎樣的陶瓷史呢？

為了搞清透影白瓷的內在結構特征與工藝技術，科學界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采用傳統(tǒng)化學分析方法和電感耦合等離子發(fā)射光譜法，對透影白瓷片進行了分析，并將其斷面磨成薄片，在顯微鏡下進行觀察，獲得了一些基本的認識［3］。

配料

遠在4000年前，河北的先民就已經(jīng)能燒制精細的白陶。白陶的燒造是因為中國北方地區(qū)富產高嶺土，這些原料含鐵量低，煅燒后具有較高的白度。這種高嶺土被應用到邢窯白瓷中，成為透影白瓷杯成型的基礎原料。

除了高嶺土，透影白瓷胎和釉中還加入了鉀長石。在陶瓷生產中，長石充當?shù)氖侵軇┑慕巧．敓茰囟冗_到一定程度時，就熔融形成白色粘稠玻璃體，這種玻璃體在高溫下可以溶解一部分高嶺土和石英，降低燒成溫度，減少燃料消耗。此外，由于高溫下的長石熔體，可以起到高溫膠結作用，防止高溫變形。而冷卻后長石熔體以透明玻璃體狀態(tài)存在于瓷體中，構成瓷下玻璃態(tài)物質，增加透明度，提高光澤與透光度。

此外，顯微鏡下的觀察，還發(fā)現(xiàn)釉中還包含有石英的殘骸，在發(fā)掘中，出土了石英的碎塊，分析其釉中，還摻入了石英的礦物。石英外觀常呈無色、白色、乳白色、灰白半透明狀態(tài)。石英是非可塑性原料，其與粘土在高溫中生成的莫來石晶體賦予瓷器較高的機械強度和化學穩(wěn)定性，并能增加坯體的半透明性，是配制白釉的良好原料。關于石英的應用，古陶瓷文獻中提到的不多。依據(jù)南宋人周輝《清波雜志》中所記“汝窯宮中禁燒，內有瑪瑙為釉……”，而瑪瑙為石英晶體，成份與石英相同，但產量很少，以此來作為瓷器原料，可能是某些名窯為了顯示瓷器的名貴，而引入釉中的，估計用量不會太大。

透影白瓷的配方有如下特點：1.高鋁低硅；2.鐵鈦含量低，鐵含量在0.6%以下，鈦含量在0.4%以下；3.助溶劑含量大，尤其是鉀含量特別巨大，這種情況在歷代的北方古窯場中幾乎沒有，在南方窯廠中也少見。這樣獨特的配方?jīng)]有長期經(jīng)驗的積累是摸索不出來的。它在存在的時間內都應該是某個家族不外傳的秘方。

制坯

透影白瓷杯最薄處不足1毫米，倒入液體，可見杯中物。這樣的效果不僅與瓷杯的材料有關，還與透影瓷的成型有很大關系。由于透影白瓷的坯體薄，強度低，制作過程中易破裂和變形，制作時需要具備高超熟練的操作技藝，執(zhí)行嚴格的工藝流程。

透影白瓷杯要求所用原料要一遍遍地篩選，直到每個顆粒都粉若塵埃。揉泥的時候需要反復操作，將原料中的每一個氣泡擠出，并使泥料中的水分進一步均勻，從而防止燒成過程中產生氣泡、變形或開裂。

處理好原料后，窯工進入到拉坯階段。在這一階段，需要拉坯人平心靜氣，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一體，認真處理好每一個動作。尤其是利坯時，更需要拉坯人達到天人同一、物我皆無的境地。利坯的最后階段是決定制坯成敗的關鍵所在，可謂是勝負在于一絲一毫之間，成敗于一刀一息之上，少一刀則坯體顯厚，多一刀則坯破器毀。在這一刻，制坯工人哪怕一個大喘氣，也有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早在4000年前的山東龍山文化時期，蛋殼黑陶杯就曾拉出不超過1毫米的陶胎體。可惜的是，在其后3400多年的漫長時期內，此項技術在陶瓷發(fā)現(xiàn)史上消失了。透影白瓷杯薄胎制作技術到底是這項古老技術的重新復活，還是邢窯窯工在實踐中產生的新技術呢？

窯溫

透影白瓷的燒成溫度范圍是很狹小的，最佳燒成溫度是1230℃～1250℃之間，如果低于下限就會夾生，如果高于上限就會變形。如何控制好這個溫度，在沒有現(xiàn)代測溫儀器的條件下，全憑經(jīng)驗，實屬不易。

匣缽

在燒制陶瓷器過程中，為防止氣體及有害物質對坯體、釉面的破壞及污損，將陶瓷器和坯體放置在耐火材料制成的容器中焙燒，這種容器即稱匣缽，亦稱匣子。關于匣缽的出現(xiàn)年代，現(xiàn)有資料表明最早在西晉時出現(xiàn)，主要在南方使用，到南北朝時傳到北方，唐代時普遍使用。

隋代邢窯已經(jīng)開始引入匣缽。在邢窯遺址發(fā)現(xiàn)的筒狀匣缽，專門燒制細白瓷的，一缽一器，可重復使用多次。這些匣缽質量很好，胎骨堅硬，胎料細于其他同時期的窯具。這種隋代筒狀匣缽的大量使用，是透影白瓷燒制成功的技術保障。

匣缽耐高溫，胎體結實，承重能力強。使用匣缽燒制陶瓷器，避免了煙火與坯件直接接觸和窯頂落砂等，使得坯件釉面潔凈，保持色度。匣缽還具有一定的導熱性和熱穩(wěn)定性，不受風的限制，在燒的時候受熱均勻，不容易變形，這樣就可以有效保證陶瓷的質量。

今天，我們通過科技手段，破解了透影白瓷杯的原料配方、制坯方法、燒成溫度和匣缽使用，但拿已知的技術和知識去燒造透影白瓷杯，還是不能成功復制，透影白瓷杯的燒制秘密仍需要我們繼續(xù)探索。

透影白瓷杯的研究帶來對于陶瓷史新的認識。富鉀釉，以往學者在對我國古釉研究中，都認為是明朝景德鎮(zhèn)發(fā)明的，時間大約在明朝成化年間（1465-1487年）。透影白瓷杯的發(fā)現(xiàn)修正了這種看法。中國古瓷“富鉀釉”的發(fā)明之地，不是景德鎮(zhèn)窯而是邢窯，發(fā)明的時間，不是距今500多年，而是距今1300多年。

《中國陶瓷史》中寫到：“薄胎瓷開始于明永樂時期，但永樂的薄胎只是半脫胎，到成化時，其薄的程度達到了幾乎脫胎的地步?！毙细G隋代薄胎器的厚度不足1毫米，已達到了半脫胎的地步。這一發(fā)現(xiàn)將我國薄胎細白瓷的創(chuàng)燒時間提前了近10個世紀。

三

從蘇統(tǒng)師到蘇林曼，中間跨越了240年，現(xiàn)在可以肯定地說，在這一漫長的時間段內，透影透光的瓷器是真的出現(xiàn)過的，但是，這種巧奪天工的制作工藝，為什么在中國古代典籍中難覓蹤影呢？

一個世居在臨城、內丘一帶的制瓷家族，經(jīng)過幾代人的經(jīng)驗積累，逐漸摸索出了以粘土、長石和石英為原料的獨家配方，又引進了南方先進的匣缽技術，加之家族中手藝高超的拉坯人拉出了薄如蟬翼的瓷坯，通過對窯溫的掌握，燒制出了白如凝脂，透光透影，光潔瑩潤的透影白瓷器。地方官有幸見到了這種瓷器，從而使得透影白瓷成為貢品。在隋代某年，身為中層官員的蘇統(tǒng)師可能因為某種特殊原因得到了一件透影白瓷杯，他對此視若珍寶，即使死后也要帶走。

透影白瓷的輝煌期非常短暫，由于燒造技術難度過大，即使掌握祖?zhèn)髅胤?，這個家族也不能保證代代都能生產透影白瓷，使得透影白瓷產量少之又少，加之成為貢品，只在上流階層中流傳，即便是狂熱的瓷器鑒賞家也難得一見，從而使得這種瓷器在中國陶瓷史上成為空白。

公元851年，來自阿拉伯的蘇林曼在某次上流階層的聚會中有幸見到了這種瓷器，并為此深深震撼，他掩飾不住內心的驚喜，在日記中記下了這種像玻璃一樣透光的白瓷器，從此成為透影白瓷在世界陶瓷史記載的絕唱。

在我們這個年代，瓷器收藏是一大熱點，瓷器拍賣屢創(chuàng)新高。在這繁榮的瓷器交易背后，卻是瓷器價值的哭泣。人們過多的關注瓷器價格的漲落，而忽略瓷器本身所蘊含的文化與傳統(tǒng)。

我們該如何去欣賞這樣一件素雅小巧的透影白瓷杯呢？

中國瓷器以土、水為原料，以火做媒介，實用而追求淡雅之美，始終顯得溫潤如玉，這種瓷面的美是在自然造化的基礎上，以生活為氣息，以歷史為借鑒，以經(jīng)驗為祭典，以技術為保證，所以才有薄如蛋殼，晶瑩剔透的隋代透影白瓷杯。透影白瓷杯白而潤，硬而輕，透藏光，入酒則顯酒色，入茶則不改茶色，清凈無言，潤物無聲，正是中國士大夫追求的君子之風。握此杯，正合飲薄酒，邀明月，伴清風，與天地同，與自然合。透影白瓷杯是君子之物，它所追求的凈空狀態(tài)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藝術的高度結合，而邢窯人的高超技術則讓我們領略了文化、藝術與技術完美結合的瓷器神品。

［1］賈忠敏、賈永祿《河北省內丘縣邢窯調查簡報》，《文物》1987年第9期。

［2］李崗等《西安南郊隋蘇統(tǒng)師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0年第3期。

［3］李家治、張志剛《隋唐邢窯白瓷化學組成及工藝研究》，載楊文山、翁振軍主編《邢臺歷史經(jīng)濟論叢》，中國人事出版社，1994年。

（作者系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文物與博物館學專業(yè)2013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