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銀
毫無疑問,胡適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最重要的人之一。陳獨秀在蔡元培去世之后曾發(fā)表感言:“五四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必然的產(chǎn)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yīng)該專歸到那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保惇毿悖骸恫替菝裣壬攀栏醒浴罚?/p>
在很多人的眼中,胡適是五四運動的領(lǐng)導人,胡適自己卻說:五四運動不是我胡適之搞出來的。因為事實很清楚,“五四”當天,胡適不在北京,他在上海招待從美國來華的杜威博士。直到5日,他才知道北京起了極大風潮。如果“五四運動”就指1919年5月4日當天的話,胡適確實是沒有參與。但我們要明白,“五四運動”這個名詞并不單指5月4日那天的北京學生游行示威事件。
眾所周知,五四運動得名于1919年5月4日由巴黎和會中國外交失敗引發(fā)的學生游行事件,在事件發(fā)生后的半個月內(nèi),人們對它并沒有統(tǒng)一的稱呼,一般把它稱為“學生事件”“五月四日之事”“四日事件”“四日的示威事件”等。當年5月18、19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學生聯(lián)合會前后發(fā)表的《罷課宣言》與《上大總統(tǒng)書》,首次使用了“五四運動”這一概念。此后,“五四運動”這一概念開始被廣泛使用。不過,一直到中國外交代表在巴黎和會上拒簽和約成功,人們對“五四運動”概念的使用仍僅指5月4日事件。1919年下半年,“五四”的外延開始擴大為五六月間的群眾運動。1919年7月,蔡曉舟、楊亮功一同編寫的《五四》一書,其所用“五四運動”的涵義就不止“五四”當日,而包括了自5月4日示威游行至6月初政府之大拘捕、各地三罷斗爭及對曹汝霖等3人的罷免、6月中旬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成立等內(nèi)容。
目前已很難考證,究竟是何時開始又出現(xiàn)了廣義五四運動之說,即擴大為不僅包括由學生、知識分子與其他社會各界廣泛參與的社會政治活動,而且還包括五四事件前后主要由知識分子發(fā)動和領(lǐng)導的新文學、新思潮運動。這樣,五四運動就主要由兩部分內(nèi)容組成,即1919年的群眾愛國運動與前后為期數(shù)年的新文化運動。
我們只要把“五四運動”放寬到6月,就會發(fā)現(xiàn)胡適在這場運動中是相當活躍的。翻檢史料,我們會發(fā)現(xiàn)胡適主要做了以下四件事:
一、維持北大: 5月8日,胡適從上海趕回了北京。當時校長蔡元培留下“殺君馬者道旁兒”的字條辭職離京,校事暫交原工科學長溫宗禹署理。但當時北大工科勢弱,部分教員對溫并不信任。5月13日晚,北大評議會和教授會召開聯(lián)席會議,商量維持學校辦法,溫宗禹、沈尹默、胡適等到會。會議決定由評議會、教授會各舉三人協(xié)助溫宗禹主持校務(wù)。評議會推舉了王建祖、張大椿、胡適,教授會推舉了黃右昌、俞同奎、沈尹默。六三事件發(fā)生后,北大教職員會決議,將王建祖驅(qū)逐出學界,繼而溫宗禹離校赴津,校務(wù)由其他五人輪流主持。由于胡適在教員中素有威望,在蔡元培校長離校期間,實際上是胡適在主持大局。當年6月,和蔡元培同在杭州的蔣夢麟致函胡適,表示蔡校長對于胡適盡力維持北大是十分感激的。
二、聲援學生:1919年6月3日,北洋政府開始大肆逮捕愛國學生,連北京大學部分校舍也成為臨時監(jiān)獄。6月4日,胡適借了一張有京師警察廳的執(zhí)照,走進學生第一監(jiān)獄,也就是北大的法科,探望了被捕的學生。胡適注意到有的學生病倒了,有的學生還沒有吃飯,就請北大的一班教職員買了面包送到監(jiān)獄。之后,他寫信給上?!稌r事新報》主編張東蓀,以平實冷靜的筆調(diào)介紹了學生們在監(jiān)獄里的情況,被《時事新報》以《北京學生受辱記——大學教授胡適之先生來函》為題刊登在6月8日該報的頭版頭條。文中充滿對學生的同情,對北洋政府的憤慨及蔑視。
三、營救陳獨秀:出于對愛國學生的聲援,陳獨秀撰寫了一份名為《北京市民宣言》的傳單,向政府提出“對日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jīng)濟上之權(quán)利,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等5條要求。陳獨秀請胡適將這份宣言譯成英文,并自己出資印刷。據(jù)胡適回憶,6月11日,陳獨秀與胡適、高一涵一起在北京城南“新世界”喝茶聊天,陳獨秀從口袋里取出《北京市民宣言》向其他桌子上散發(fā)。過了一會兒,胡適和高一涵就回家了,陳獨秀單獨留下繼續(xù)散發(fā)傳單,隨即被警察逮捕了。
陳獨秀被捕的事,胡適直到當天半夜才知道,他立即利用自己的聲望和影響,通過在京皖籍知名人士,四方奔走,對其進行營救。當時警察總監(jiān)為安徽人吳炳湘,胡適向其遞上保釋呈稿,表示無論陳獨秀平素言論主張是否適當,其用意無非基于書生愛國,請警察廳本著愛護士林的精神,交保釋放陳獨秀。在胡適等人的努力下,陳獨秀終于在1919年9月間被釋放出獄。
四、接編《每周評論》:1918年11月,陳獨秀召集李大釗等《新青年》同人創(chuàng)辦了點評時政的報紙《每周評論》。當時胡適抱定“要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chǔ)”的決心,對政治不感興趣,為《每周評論》撰的稿,都是關(guān)于思想與文藝的,比如詩歌《奔喪到家》,翻譯小說《愛情與面包》等。陳獨秀被捕以后,胡適出面在六味齋招待周作人等12人,商議《每周評論》善后事,商議結(jié)果,繼續(xù)出版28號,由胡適代行編輯。胡適延續(xù)《每周評論》之前的立場,抨擊政府對愛國人士的鎮(zhèn)壓,贊頌陳獨秀不懼入獄的革命行為。1919年6月28日,中國專使最終沒在巴黎和約上簽字,胡適在《每周評論》上撰文指出,這要歸功于“五四運動”和“六五運動”。(胡適《七千個電報》)
胡適自己在五四運動后的40多年中,以親歷者的姿態(tài)發(fā)表和撰寫了大量的關(guān)于五四運動的談話、演講和紀念文章。值得玩味的是,在不同歷史時期,胡適對于“五四”前因后果的敘述雖然是基本一致的,但對五四運動的評價卻會發(fā)生些許的變化。
1920年五四運動一周年的時候,胡適和蔣夢麟聯(lián)名發(fā)表文章——《我們對于學生的希望》,文章首先肯定“五四”學生運動的五大成績,即“引起學生主動負責的精神”“引起學生對于社會國家的興趣”“引出學生的作文演說的能力、組織能力、辦事能力”“使學生增加團體生活的經(jīng)驗”“引起許多學生求知識的欲望”。文章認為學生運動的發(fā)生是“變態(tài)的社會里一種不可免的現(xiàn)象”。另一方面,文章也指出學生運動“是很不經(jīng)濟的不幸事”,罷課的損失包括:“養(yǎng)成依賴群眾的惡心理”“養(yǎng)成逃學的惡習慣”“養(yǎng)成無意識的行為的惡習慣,把罷課當成平常事”。因此,胡、蔣兩人對于學生的希望是“從今以后要注意課堂里、操場上、課余時間里的學生生活;只有這種學生活動是能持久又最有功效的學生運動”。
1928年5月4日,正當國民革命軍節(jié)節(jié)勝利,北洋政府即將垮臺的時候,胡適應(yīng)邀去上海光華大學發(fā)表演說。胡適在此演講中承認:我與五四運動是有關(guān)系的人。他首先向聽眾介紹了五四運動的背景和經(jīng)過,然后再分析它的影響和意義。胡適認為,五四運動除直接導致中國代表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并最終解決了“山東問題”外,其間接影響主要有“引起學生注意政事”“學生界出版物增加”“提倡平民教育”“勞工運動開始”“婦女地位提高”“政黨注意吸收青年為骨干”等。在這篇演講中,胡適認為學生干政有其合理性,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中年人不能把政治干好,青年學生斷不能忍心不管。
1935年5月,為紀念被時人冷淡的“五四”,胡適接連發(fā)表了《紀念“五四”》和《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再談“五四”運動》兩文。在《紀念“五四”》一文中,他回顧了“五四”運動的經(jīng)過,對新文化運動如何由文化思想層面衍及政治層面的原初動力做了解釋,得出五四運動“有賴于思想變化”的結(jié)論。在《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一文中,胡適認為“五四”運動的意義是思想解放,思想解放使得個人解放,個人解放產(chǎn)出的政治哲學是所謂個人主義的政治哲學。
20世紀50年代以后,胡適重新反省五四運動。胡適晚年在口述自傳中用整整三章的篇幅敘述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歷史。與前兩個階段不同,在這里他將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區(qū)別開來。關(guān)于新文化運動,胡適給其一個特定名稱——“中國文藝復興運動”。關(guān)于“五四”運動,胡適雖然肯定了“這項學生自發(fā)的愛國運動的成功”完成了兩項偉大的政治收獲,但以他所說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這個文化運動的觀點來看,“實是這整個文化運動中的,一項歷史性的政治干擾。它把一個文化運動轉(zhuǎn)變成一個政治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