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小淺

一

我六歲那年，你生了弟弟小君。從小君出生那天開始，你好像忘了還有我這個女兒。

一天下午，我在書房寫作業(yè)，隱約聽到外婆的聲音：“她即便不是你的親骨肉，也有感情在。你可別偏心偏得過分?！蹦阌行┎荒蜔f：“媽，我知道這個道理。但小君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對他的感情能和小麗一樣嗎？”

我愣在那里。后來，在我哭著追問下，外婆告訴我，我是在你婚后沒能懷上孩子的情況下，從孤兒院領回來的孩子。

讀高一那年，我在縣城住寄宿學校。一次，我突發(fā)急性闌尾炎，被老師和同學送進醫(yī)院，需要馬上做手術。你在電話那頭抱歉地說：“真不湊巧，明天單位有領導來檢查。我讓你爸爸過去，你別緊張，沒事的?！钡谌?，你才出現(xiàn)在我的病床前。后來，我才知道你沒來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單位有事，而是小君第二天過生日。之后，在我的心里，關于母愛的那一部分親情變得異常淡薄。

讀大學時，我很少回家。我的男友無法理解我，就像我沒辦法理解他每天打電話和他母親嘮家常一樣。在這一點上的矛盾，我與男友始終無法調和。分手的時候，男友朝我大吼：“你怎么這樣，是不是以后對誰都六親不認??！”現(xiàn)在想來，我大動肝火，只不過是因為他說出了我不愿意承認的事實：在親情這一塊，我心里確實有個缺口。

對于這個缺口，我沒想過要去填補。甚至偶爾你想要關心我，我也冷漠地拒絕你。我以為這樣的狀態(tài)會持續(xù)下去，我在離家很遠的城市工作、戀愛，我們互不打擾。直到我訂婚那天，你再一次讓我覺得，我在你的眼里可能有點多余。

說起這件事，我想先說說小君。這些年，小君在你的庇佑下幾乎一事無成。他讀完中專就回到小城，在你托關系找的一家事業(yè)單位混日子。他就連找女朋友，也是你一手安排的。我訂婚時，弟媳已經給你生了大胖孫子。然后，你的世界開始圍著孫子轉。

我跟你提起訂婚這件事的時候，你看起來有點像旁觀者：“小麗，你看我現(xiàn)在哪里走得開？讓你爸爸去就行了，再說還有你小叔小嬸他們在呢？”

媽媽，他們怎么能代表你呢？盡管我們好像越來越沒有感情，可在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還是希望能看到你。以前你說因為小君，沒有時間。而現(xiàn)在因為孫子，還是沒有時間！

后來，我結婚的時候，親戚朋友還有鄰居都說你太偏心，眼里只有兒子。頂著這樣的壓力，你不得不開始給我準備嫁妝。我看著你，在心里對自己說，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不會原諒你如此忽略我。

我生完孩子坐月子時，你問我，需不需要你來照顧，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我不知道你這樣問我的時候，有幾分誠意。但我拒絕你的時候，我感覺到你眼神里的失落。現(xiàn)在想來，我那樣做，是帶著那么一點惡意的。在你和婆婆之間，我寧愿選擇和自己相處時間不是很長的婆婆。我用這樣的方式，讓你陷入眾矢之的。周圍人都對你評頭論足，說你偏心，而你無力反駁。有幾次，你說：“小麗，我們聊聊好嗎？”但，都被我找了理由擋了過去。那時，我固執(zhí)地覺得，我們已經錯過了相親相愛的最好時期。

二

我沒想到，強悍的你有一天會突然病倒在床上，是胃癌早期。醫(yī)生說只要盡早治療，就不會有大問題。我一度以為你老了病了，我才不會管你，等你真的病了，我突然特別害怕失去你，我下意識地想要照顧你。當然，可能有另外一個原因，我想通過自己的行動獲得你的認可，想用這樣的方式讓你覺得，你看，關鍵時刻還是我對你最好。

那段時間，我和老公給你辦理住院手續(xù)，給你找最好的主治醫(yī)生。而小君，被你保護過度的兒子，一時慌了陣腳。他跟在我的身后，說一切聽我的。我成了這個家的主心骨。我休了年假，每天在醫(yī)院、家里之間奔波，給你煲湯，幫你擦身子。同病房的阿姨羨慕你有一個懂事的女兒，來看你的親戚朋友對我贊不絕口，也有親戚責備你說：“現(xiàn)在知道還是小麗對你最好吧！”

在這樣的責備里，你有些尷尬。特別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感覺你欲言又止。有一天，醫(yī)院問我選哪種藥時，我毫不猶豫說用最好的。等我回過頭來的時候，你的眼睛紅紅的。后來，病房里只剩下我們的時候，你拉著我的手，說：“小麗，對不起啊。我和你爸好不容易有了小君，我下意識地就將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你原諒我好嗎？以后我不會這樣了……”說著，你的眼淚掉了下來。我被你的情緒感染了，也悄悄地紅了眼眶。那是我有了孩子之后，第一次試著從你的角度理解你。也許你并不是不愛我，而是因為小君的得來太不容易，讓你過分沉溺在喜悅里，以至于忽略了我。而這些年，我除了在心里埋怨你，從來沒想過主動緩和關系，甚至還用冷漠將你擋在我的世界之外。

三

現(xiàn)在，我想我們會變成這樣，自己有很大的責任。而你住院的那段日子，應該是在有了小君之后，我和你最親密的一段時光吧。

出院后，你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想方設法地對我好，對你的外孫女好。你經常打電話給我，讓我們一家三口回家吃飯。而飯桌上都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那些菜，你不停地問我：“好吃嗎？好吃的話，媽下次再給你做?！?/p>

我看得出你的誠意，也想和你親密，但即便我和你都很努力，但這些年缺席的感情，還是讓我們有無法彌合的縫隙。偶爾想起你完全無視我的那些片段，我還是覺得難以釋懷。

今年年初，老公公司的資金運轉出現(xiàn)問題，我們急得團團轉。最后，我們借遍了身邊的親朋好友，還是差一小截。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你的電話，你有點不高興地朝我嚷：“王小麗，是不是你走投無路了，也想不到還有你媽可以幫你一把？”

聽到這句話，我愣住了，隨即笑了起來。你的語氣里有責備，可那分明是一種母女間才有的親密。我心里的疙瘩，瞬間突然解開了。

之后，我明白，和你回歸親密的最好辦法，并不是討好對方，而是學會接受和放下。接受你曾經沒那么愛我，放下心底對你的芥蒂，在以后的時光里，我們重新相親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