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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平間睡覺

        2016-08-09 01:20:07余華
        文學(xué)教育 2016年20期
        關(guān)鍵詞:太平間哭聲床單

        余華

        在太平間睡覺

        余華

        余華

        我父親是一名外科醫(yī)生。當(dāng)時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只是一間平房,我和哥哥經(jīng)常在手術(shù)室外面玩耍,那里有一塊很大的空地,陽光燦爛的時候總是晾滿了床單,我們喜歡在床單之間奔跑,讓散發(fā)著肥皂氣息的潮濕床單拍打在我們臉上。

        這是我童年的美好記憶,不過這個記憶里還有著斑斑血跡。我經(jīng)??吹礁赣H給病人做完手術(shù)后,口罩上和手術(shù)服上滿是血跡地走出來。離手術(shù)室不遠(yuǎn)有一個池塘,手術(shù)室的護(hù)士經(jīng)常提著一桶從病人身上割下來的血肉模糊的東西,走過去倒進(jìn)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里散發(fā)出了陣陣惡臭,密密麻麻的蒼蠅像是一張純羊毛地毯全面覆蓋了池塘。

        那時候醫(yī)院的宿舍樓里沒有衛(wèi)生設(shè)施,只有一個公用廁所在宿舍樓的對面,醫(yī)院的太平間也在對面。廁所和太平間一墻之隔地緊挨在一起,而且都沒有門。我每次上廁所時都要經(jīng)過太平間,都會習(xí)慣性地朝里面看上一眼。太平間里一塵不染,一張水泥床在一個小小的窗戶下面,窗外是幾片微微搖晃的樹葉。太平間在我的記憶里,有著難以言傳的安寧之感。我還記得,那地方的樹木明顯比別處的樹木茂盛茁壯。我不知道是太平間的原因,還是廁所的原因?

        我在太平間對面住了差不多十年時間,可以說我是在哭聲中成長起來的。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們的身體被火化之前,都會在我家對面的太平間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棧,太平間沉默地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過客。

        我在很多個夜晚里突然醒來,聆聽那些失去親人以后的悲痛哭聲。十年的歲月,讓我聽遍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哭聲,到后來我覺得已經(jīng)不是哭聲了,尤其是黎明來臨之時,哭泣者的聲音顯得漫長持久,而且感動人心。我覺得哭聲里充滿了難以言傳的親切,那種疼痛無比的親切。有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認(rèn)為這是世界上最為動人的歌謠。就是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

        那時候夏天的炎熱難以忍受,我經(jīng)常在午睡醒來時,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來的自己的完整體形,有時汗水都能將自己的皮膚泡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進(jìn)了對面的太平間,彷佛是從炎炎烈日之下一步跨進(jìn)了冷清月光之下,雖然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從太平間門口經(jīng)過,走進(jìn)去還是第一次,我感到太平間里十分涼爽。然后,我在那張干凈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我找到了午睡的理想之處。在后來一個又一個的炎熱中午,我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床上,感受舒適的清涼,有時候進(jìn)入的夢鄉(xiāng)會有鮮花盛開的情景。

        我是在中國的文革里長大的,當(dāng)時的教育讓我成為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所以當(dāng)我在太平間干凈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時,它對于我不是意味著死亡,而是意味著炎熱夏天里的涼爽生活。

        曾經(jīng)有過幾次尷尬的時候,我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床上剛剛?cè)胨?,突然有哭泣哀嚎聲傳來,將我吵醒,我立刻意識到有死者光臨了。在愈來愈近的哭聲里,我這個水泥床的臨時客人倉皇出逃,讓位給水泥床的臨時主人。

        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長的過程有時候也是遺忘的過程,我在后來的生活中完全忘記了這個令人顫栗的美好的童年經(jīng)歷:在夏天炎熱的中午,躺在太平間象征著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著涼爽的人間氣息。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偶爾讓到了海涅的詩句:“死亡是涼爽的夜晚”。這個消失已久的童年記憶,在我顫動的心里瞬間回來了。像是剛剛被洗滌過一樣,清晰無比地回來了,而且再也不會離我而去。

        假如文學(xué)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這個。就是讓一個讀者在靨于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語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家的作品那里,讀到屬于自己的感受。海涅寫下的,就是我童年時在太平間睡午覺時的感受。

        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文學(xué)?!?/p>

        (選自“收獲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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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間醒酒”合適嗎
        此種醒酒當(dāng)休矣!
        醒來就想吃的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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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凰資訊報(2014年12期)2014-04-29 10: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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