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川
我是一塊玉石,躺在冰冷又灼熱的地底下,已經(jīng)幾百萬年了。
幾十公里的地殼深處,那些高溫熔化的巖漿沿著裂縫涌到地球表面,冷卻成堅硬的石頭,但只有某些少量的元素才能緩慢地結(jié)晶,變成晶瑩剔透的閃耀著美麗光澤的玉石,而這個過程大約就需要幾百萬年的時間。所以,玉石是時間最寵愛的孩子,這一點我早就意識到了。
我的兄弟姐妹,遍及世界各個角落,大多隱姓埋名,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只有在古老東方的中國,我們玉石家族才得到了至高無上的禮遇,享受著帝王般的尊貴和殊榮。
遙遠的古代中國,玉器被用來祭祀,分封,避邪,佩飾,既是權(quán)力的象征,也是禮儀的標志,更是文化的承載。我聽說過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關于玉石的各種版本的神奇故事:一個寂寞的美人在夜深月圓時獨坐,隔墻聽到環(huán)佩叮當之聲,突然就對佩玉而行的男子生出美妙的幻想和愛情來;為了爭奪一塊美玉,諸侯國之間可以爆發(fā)一場戰(zhàn)爭;為了保護本國的美玉,一個使臣可以舍去自己的生命;如果呈上一塊美玉,竟然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
我聽說過的最震撼的故事是一個叫卞和的人,兩次獻玉不成,反被不識玉的兩個國王分別砍去兩只胳膊,但他居然不顧性命第三次鋌而走險,終于遇到了識玉的王君,他獻出的美玉最終得以大放異彩。你可千萬別笑話這個人傻,美玉是靠他的生命成就的,他的生命也是靠美玉成就的,中國文化就是靠這些傻乎乎的人創(chuàng)造和傳承的?!皩帪橛袼椋粸橥呷?,這是身為玉石的我聽到的一句最為感動的中國傻話。慢慢地,美玉就成了君子的代名詞,成為東方美德的象征。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古老的中華民族為何會對玉石情有獨鐘?
也許,這是一個洞察了時間秘密的民族。人類產(chǎn)生不過才幾萬年,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也不過才幾千年,但玉石的存在卻更古老,也更長久,是一種類似于太陽月亮的存在,但又不一樣,因為太陽月亮相隔遙遠,無法親近,只能神交,而玉石卻能納于眼目,握于手中,貼于肌膚,藏于懷抱,是一種物質(zhì)化的精神存在,所以他們以為,通過一塊玉石,既能擁有時間的秘密,也能打開世俗的永恒之門。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更切合的原因恐怕是因為玉石非常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理念,這個東方的古老民族自古崇尚自然,喜愛一切天然的東西,他們認為天然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有靈性的,而生命又是可以慰藉生命的,人和玉是相生的,相生,才能生生不息。
如今,美玉再也不是王侯將相的專屬物,早已進入民間百姓家,玉文化對中國人的影響已經(jīng)深入到政治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時至今日,采玉,琢玉,沽玉,鑒玉,賞玉,玩玉,藏玉,玉文化的傳承演繹依然在中國大地上綿延不絕。
就這樣,幾千年過去了,玉石被采玉人從河床或深山中打撈開采出來,琢磨成各種精美的器具和飾物,收藏于博物館、展覽廳、會所、宅第,也懸掛佩帶于人們的脖頸手腕,喜愛它的人越來越多,需求量也越來越大,一直到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玉石的過度開采,已經(jīng)使一些稀有的玉石資源瀕臨枯竭的險境,因為玉石都是不可再生資源。物以稀為貴,美玉的市場價格也越來越高,甚至是天價,盡管這樣,依然是美玉無價,一玉難求,人們談論和渴求著各種美玉,趨之若鶩。
不知為何,我總感覺,現(xiàn)如今的玉,不及從前的玉好了,雖然現(xiàn)在的玉比古時候的玉更為精美,但卻少了值得推敲和品味的東西,顯得空洞,徹底淪為廳堂的擺件和脖頸上的飾物,很難再有別的價值了。
作為一塊玉石,一種時間的產(chǎn)物,我一直躺在地底下,躺在時間深處,懷抱時間的秘密,寂寞而又平靜地享受著虛無之境的美妙。
我知道,地面上的人在生,在死,在哭,在笑,捧著一塊塊美玉嗟嘆造物之美,但是,轉(zhuǎn)瞬他們就會化為青煙,消散在茫茫寰宇,不會留下半星痕跡,就像不曾來過一樣。盡管他們死去時,脖頸和手腕依然佩戴著美玉,但是誰也帶不走我們,因為誰也無法帶走時間。
這到底是幸呢?還是不幸呢?其實我也很難鑒定,人間的幸與不幸,就算是一塊玉石,那也只是時間的產(chǎn)物,最終不也會有消亡的一天么?從這一點來說,人與玉是同病相憐的,是命運共同體。
所以,每當某些時刻來臨,我就會生出一點點的悲憫之心來。這種悲憫一點點侵蝕著我的肌體,讓我變得不那么堅硬了。我知道,地面上那些愛玉的人終其一生等待的,就是這一點點溫潤,他們愛玉,也就是愛這一點點寶貴的溫潤。
有了這一點點悲憫之心,我開始抵抗時間的虛無和殘酷。于是再宏大再漫長的時間,也可以壓縮出一些小小的節(jié)點來,或重要,或瑣碎,成為一些有意思的時間。
這是人間的時間,也是玉石的時間,是人和玉石共同的時間。人類把這種有意思的時間,稱之為緣。
那么,是時候了,我可以將一切有意思的事情和盤托出了。
我現(xiàn)在躺著的地方,是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地屬秦嶺和巴山交界的漢中盆地,一個叫南鄭縣的古老地方。早在遙遠的古代,這里就出現(xiàn)過采玉的人,也出現(xiàn)過玩玉的人,但卻一直平平靜靜,并沒有留下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一直到最近這些年,才突然發(fā)生了一些大事情,其中最重大的一件事就是,地質(zhì)勘探大隊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玉石礦藏,據(jù)估測,有三百萬噸的儲量。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的藏身之所就這樣被發(fā)現(xiàn)了。
三百萬噸!這是一個什么概念?我無法想象。我只知道,我們的棲息之地就是用玉石堆砌出來的,是一座玉山。
后來的事情就不用我贅述了,開采玉石的隊伍浩浩蕩蕩進了山,一條通車的碎石路從山里一直鋪到了百里山外,開采出來的大塊大塊的玉石被運輸出去,加工成一件件精美的玉器,開始流向人間的市場。
公元2015年10月12日,讓我記住這一天,因為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天。
那天格外晴朗,深秋的陽光照耀著南鄭的山野,金黃的樹葉在風中搖曳出絢爛的光芒,一切尋常的風景,都因為等待而顯得意味深長。
是的,我們在等待,等一個緣,人和玉的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看見他們頂著正午的秋陽驅(qū)車出發(fā)了,一路風塵顛簸,抵達玉山時已近黃昏了。
當那群人攀上山腰,抬頭與我們對視時,全都愣住了。我看見,他們布滿疲憊和倦意的眼睛里,突然綻放出一種光芒。
這光芒穿越塵世的風霜,瞬間也把我們都照亮了。
自從被開采出來,我就一直被棄置在空曠荒涼的深山中,等待屬于自己的命運。
我的兄弟姐妹們,很多都已經(jīng)被陸續(xù)運到了加工廠,被技藝精湛的雕刻師雕琢成一個個精美絕倫的器物擺件,擱置在展廳里,待價而沽;另有一些被切割成大塊大塊的石板,用來做餐廳的桌面或客廳的屏風;還有的被打磨成掛件和鐲子,掛在男人的脖頸的女人的手腕上。
我并沒有特別羨慕它們,雖然它們現(xiàn)在很值錢,也很風光,但熱鬧并不是它們自己的,金錢也不屬于它們。對于人類來說,玉石需要的東西永遠都是秘密,沒有人能猜到,也沒人能懂。
但是,就在那一天,玉山上來的這群人,真是非同尋常。他們并不是來采玉的,也不是來買玉的,他們來,只是為了看一個奇跡,赴一個約,啟一份緣。更重要的是,他們中的一個人,突然說出了那個秘密,我們石頭的秘密。
這群人里,有人懷揣利器,有人眼含溫情。
幾個研究玉石的專家學者,搜索著地面上散落的玉石殘塊,他們犀利的肉眼洞曉世俗的秘密,輕易就能判斷出玉石的含量和價值。
一個智慧的老者,給了我們一個美麗的命名,漢玉。
幾個美女仰望一塊塊巨大的玉石山體,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那多么像是天然的水墨畫幅,還有比這更神奇更寫意的鴻篇巨制么?但是也有人擔心,會不會在哪一天,滿山玉石突然神奇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個老帥哥找到一塊半圓形的玉石,不禁浮想聯(lián)翩,他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另一個她,握著另外半邊玉在等他,等他破玉重圓。
后來,有個男孩拾起了我,就著玉山上黯淡的暮光仔細端詳。雖然我只是一塊小而又小的玉石,一點兒也不值錢,但他把我握在手里,一直握著,直到手心沁出汗來。雖然后來,他又不慎將我丟失,但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人的體溫和心跳。那一刻,我突然相信了人間的說法,漫長的數(shù)百萬年時間只是為了等待這一剎,這獨一無二的緣。
最后,那群人進入大溶洞,熱烈討論一個問題,河里是否有魚?
有人說,一定有魚,冷水魚,味道鮮美。
有人立即否定了這個說法,這是地下暗河,氧氣都缺,基本不可能有生物存活。
這個說法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河里什么都沒有,魚吃什么?
談笑間,突然有個人慢悠悠地說話了。那是一個詩人,一個擺弄研究石頭多年的詩人,他一說話,石頭都顫抖了一下,溶洞就暗下來了。
他說:魚為什么要吃生物?它就不能吃時間和空虛嗎?
一語中的,萬箭穿心。
啊,懂玉的人,這是怎樣的緣分!
是的,我們都是時間最寵愛的孩子,我們吃的,就是空虛。
玉石家族的秘密,就這樣被這個人間的詩人輕易揭穿了。
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秘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