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20世紀(jì)30年代，威爾·杜蘭特（美國著名學(xué)者、歷史學(xué)家）深為大蕭條所引起的高自殺率而憂，發(fā)起了“問全球名人：生命意義何在”的書信對話。令他驚喜的是，素以脾氣壞聞名的記者、編輯兼批評家亨利·路易斯·門肯（H.L.門肯）給他回了一封客氣而貼心的長信。在其中，門肯為了闡釋自己的人生觀，揪住六畜就不肯撒手，他提到“我不斷工作和母雞不停下蛋是一個道理”：母雞如果不下蛋，就會屁股疼。他非常慶幸自己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文字工作，并認為這是冥冥中的安排。他還用母牛來詮釋什么是理想的人生：母牛產(chǎn)奶，不只服務(wù)了別人，它自己還很舒服。他說得多么樸實、生動，但也一如既往地不正經(jīng)。

“自由之矛”

巴爾的摩是美國馬里蘭州最大的城市，它以出產(chǎn)牡蠣、水龜肉和門肯而聞名于世。H.L.門肯于1880年9月12日出生于此，他屬于第三代德國移民，祖上與首相俾斯麥?zhǔn)怯H戚。父親是一家雪茄廠的廠主，愛搞惡作劇，粗話連篇；母親嬌小，沉默，守舊。門肯說自己自打出生以來就繼承了德國人的驕傲，等級觀念很重。

一切始于游戲。在門肯8歲的時候，爸爸送他一套迷你印刷設(shè)備，他非常喜歡這套玩具，比對著《巴爾的摩太陽報》復(fù)印了上面的一些短新聞，并標(biāo)上“H.L.門肯”——這個商標(biāo)伴隨了他一生。從那時起門肯就立志要成為一名記者，但是父親卻并不支持他的想法，而是把他送到了技工學(xué)校學(xué)習(xí)商業(yè)，為以后接管家族企業(yè)做準(zhǔn)備。門肯在學(xué)校里并不安分：往老師的座位上放死耗子和圖釘，還把從醫(yī)學(xué)系學(xué)生那兒要來的試驗品放進老師的墨水瓶里。

雖說淘氣，門肯卻又是學(xué)校里的第一名。他的自學(xué)能力如此之強，以至于化學(xué)老師感到自己的地位很受威脅。門肯自從讀了《哈克貝利·芬歷險記》之后愛上了文學(xué)。從13歲起，他頻繁光顧市圖書館，每周5本書，讀完了全套的莎士比亞以及薩克雷，并成為吉卜林的粉絲。他如此下功夫，以至于弓背曲肩，不得不到醫(yī)院裝上骨科背甲來矯正駝背。

門肯16歲從學(xué)校畢業(yè)，向爸爸說明自己的志向，父親勃然大怒，因為在當(dāng)時的社會，記者的地位只比站街女高一點點。不敢忤父親的心意，門肯只好在雪茄公司里工作，為繼承家產(chǎn)做準(zhǔn)備。門肯很明顯不是做生意的料，別人一個月賣出1000元的雪茄，門肯6個月才賣了171元。他說自己天生不會低聲下氣地推銷東西。門肯在雪茄廠里干了3年，除了抽煙什么都沒學(xué)會。

直到父親突然離世，門肯才到《巴爾的摩先驅(qū)報》（以下簡稱《先驅(qū)報》）找了一份實習(xí)的工作。20世紀(jì)初正值報業(yè)的黃金時期，那時還沒有收音機和電視，報紙完全獨立于政府的控制，報社也沒有文字編輯，故而記者享有充分的自由。《先驅(qū)報》主編鼓勵員工使用方言和生動的口語，給了門肯很好的教導(dǎo)：“重要的不是有無報道的價值，而是你能否把故事講得有趣”；“一則無趣的評論，不管多么深刻，都不值得刊印。狠狠地敲擊讀者的頭，讓他吃驚，每句話都要像出重拳”；“文章不是讓人喜歡的，而是讓人爭論的”。

由于門肯文學(xué)底蘊深厚，又不像其他記者一樣醉酒誤事，在《先驅(qū)報》升職非?？?，簡直是坐著火箭一路上去。他19歲成為普通記者，20歲擁有自己的專欄，23歲成為本地新聞編輯，到25歲就成為全國最年輕的總編，同事稱呼他“老頭兒”。

1904年的巴爾的摩大火使得《先驅(qū)報》受到重創(chuàng)，最終在兩年后垮了下來?！栋蜖柕哪μ枅蟆罚ㄒ韵潞喎Q《太陽報》）及時把門肯挖了過去。門肯以后的歲月都與這個報紙愛恨交織，他的加盟使得《太陽報》至今位列美國十大報紙之內(nèi)，曾一度是總統(tǒng)早餐時唯一閱讀的報紙。在一次例會上，《太陽報》的某董事提議：“除了社論，還應(yīng)有一個專欄，作者可以關(guān)注任何話題，并釋放出其人格力量。我不管H.L.M是誰，他肯定能做到。”由此誕生了門肯包羅萬象的專欄——“自由之矛”。

“自由之矛”時期是門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這一專欄使得《太陽報》的銷量陡增，訂戶一收到報紙總是先光顧這一言論幽默、辛辣的板塊。在該專欄中，門肯聲稱“單身漢享受如此的自由，應(yīng)該對他們征稅，一天一塊錢”；他自稱收到了一封“來自撒旦的信”，撒旦抱怨由于巴爾的摩人過于假正經(jīng)，導(dǎo)致在“地獄議會”的代表人數(shù)不足。巴爾的摩大火之后，市政府野心勃勃的擴建工作讓門肯十分反感，因為擴建毀掉了許多充滿童年記憶的地方。當(dāng)市長在財政報告中自豪地宣稱新路都是使用“多種材料制成”，門肯專門去考察了一番，回來之后寫道：“沒錯，一共有113種材料，其中包括死貓、馬蹄鐵、粉筆頭、淹死的蟑螂、狗耳朵、狗尾巴、芹菜根、煙頭、魚頭、蘋果核……”重建工作必定造就一大批政治投機分子，他們被評選為“巴爾的摩杰出市民”和“特別杰出市民”。門肯在專欄中稱二者的區(qū)別相當(dāng)于“一只臭雞蛋”和“一只特別臭的臭雞蛋”，并宣布成立“打壓杰出市民協(xié)會”，獎品是牡蠣和煙斗。市長對門肯恨之入骨，但實在拿他沒辦法，只能祈禱他哪次去歐洲旅游時淹死在海上。不過市長也承認：“小兔崽子寫的東西有味道?！?/p>

文學(xué)教父

“新聞是稍縱即逝的事業(yè)，誰若專心于此，誰的生命就寫在水上。”只有文學(xué)才能超越時間，門肯顯然深諳此理。抱著在文學(xué)上大施拳腳的雄心，他先是研究蕭伯納，在25歲時寫了《蕭伯納：他的戲劇》。這項工作讓他決定放棄小說和詩歌寫作，而成為一個批評家；然后又寫了《尼采的哲學(xué)》，這是英語世界中第一部研究尼采的作品，同日后他的語言學(xué)巨著《美國語言》一樣，揭示了門肯身上的雙重性：他既是批評家，也是學(xué)者?！赌岵傻恼軐W(xué)》對他的人生觀影響至深。尼采思想中的貴族氣息、對大多數(shù)人的蔑視應(yīng)和了門肯自小以來的觀點。門肯堅信社會達爾文主義，他說自己并不同情下層民眾，有些人之所以生活凄慘，不是政府的錯，而是他自己躺在水坑里打滾，非要別人拉他一把才肯起來，這時候最恰當(dāng)?shù)氖亲屖帜冒糇拥木旌莺莸刈崴活D。

鮮有杰出的批評家，而一旦出現(xiàn)，他就定義了一個時代和流派。英國媒體評論說：“是門肯，而且是他一個人，把美國放在了世界文學(xué)的地圖上?！遍T肯從28歲起為文學(xué)雜志《時髦圈子》撰寫書評，34歲起先后成為《時髦圈子》和《美國信使》的主編。門肯似乎并不在乎銷量，也不想討好讀者，前者的口號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讀者，勝過一千個白癡”，承諾是“有趣又長知識”；后者的口號是“面向有教養(yǎng)的少數(shù)人”。由于審稿迅速，明確允許一稿多投，并在拒稿時常常對年輕作家予以鼓勵和指導(dǎo)，因而受到年輕作家的青睞。門肯的這兩本雜志提攜了尤金·奧尼爾、薇拉·凱瑟、菲茨杰拉德、辛克萊·劉易斯這些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在編輯和作家的共同努力下，終于使得辛克萊·劉易斯獲得了美國第一個諾貝爾文學(xué)獎。

這時常常有人來拜訪辦公室里的門肯。他坐在大大的辦公桌后面，身后的墻上貼著幾張偽造的莎士比亞的簽名照。門肯長著獅子鼻、大招風(fēng)耳，背有點駝。笨拙的、擎著兩根手指的食指打字法，使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只坐在打字機前的基因突變的大型螳螂，他的頭發(fā)也像螳螂的觸角一樣梳著中分。咬在嘴里的雪茄，像是銜著一把軍刀，與人交談時總是取下來夾在兩指中間，不斷揮舞著、劈刺。一個來訪者說：半個小時內(nèi)，門肯抽了兩支雪茄、一袋煙斗，喝了一缸子酒。他站起身來只有1.73米，很胖很敦實，有些人難免失望：“原來門肯也是人啊。”

1925年的斯克普斯審判案使得門肯的螳螂形象聞名全國。這樁被世人稱為“世紀(jì)審判”的判案卻被門肯稱為“猴子審判”。20世紀(jì)初，美國掀起一陣復(fù)興基督教信仰的激進主義運動，主張按字面意思來解釋《圣經(jīng)》，并成立“反進化論協(xié)會”，南部落后諸州都禁止在公立學(xué)校教授進化論。田納西州戴頓的一個小學(xué)教師斯克普斯由于講解進化論而被捕。門肯認為這侵犯了公民的言論自由權(quán)利，請來明星律師達羅為斯克普斯辯護。門肯和達羅到達戴頓時發(fā)現(xiàn)村民的敵對情緒很重，根本就不識字的他們仇視科學(xué)，甚至商量著要把門肯扔出村子。這讓門肯意識到，單純的無知可能好笑，但無知加上集體的狂熱卻是可怕的。

“猴子審判”之后第二年發(fā)生的“掛帽架案”讓門肯成為出版自由的代言人。1926年4月版的《美國信使》刊登了作家艾什伯里的小說《掛帽架》。艾什伯里講述了他小時候村子里發(fā)生的一件真事：一個身材像掛帽架的妓女有心求救贖，每天都去教堂，卻遭到了鄉(xiāng)親們的厭惡和排擠，絕望之下她決定報復(fù)，在新教徒墓地接待天主教顧客，在天主教墓地接待新教徒。這個故事諷刺了教會的偽善。波士頓“道德監(jiān)督協(xié)會”會長切斯牧師認為這是淫穢作品，把一個報販逮捕了。門肯不服，親自去賣書，故意讓人把自己抓起來。案子幾經(jīng)波折，最終到了法院那兒，大法官是個開明的人，讀了小說后下結(jié)論說“只有白癡才會受這影響”，裁定《美國信使》無罪。

在這兩次風(fēng)光露面之后，門肯登上了榮譽的巔峰：醫(yī)院里用他的論文集《偏見集》測視力，青年模仿他的發(fā)型和抽雪茄的樣子……他成為“被最頻繁引用的美國人”。有人建議巴爾的摩改名“門肯市”，就連日本都用他的《為女性辯護》做英語教科書。

糟糕的情人，完美的丈夫

門肯38歲時寫的《為女性辯護》是他目前唯一有中文譯本的作品，這本書是繼奧托·魏寧格（1880—1903，奧地利哲學(xué)家）的《性與性格》之后又一部單身漢寫的兩性分析論著。和《性與性格》一樣，《為女性辯護》討論的前提也是：世上不存在純粹的男性和女性，每個人都是雌雄同體。從這一觀點出發(fā)，門肯稱“女性的目的就是結(jié)婚，男性則想盡一切辦法不結(jié)婚”，鑒于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結(jié)婚了，可見女性是更加聰明的。他以強大的說服力闡釋女性有多聰明，男性是多么愚蠢、虛榮和感情用事：“女人總是帶著某種蔑視的態(tài)度看待丈夫，他根本就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愛是一種幻覺，讓男人誤以為這個女人和別的不一樣”。雖然女性受到贊美，但負面效果是她們的秘密被暴露出來，男性讀者更加不想結(jié)婚了。因為這本書，門肯被譽為單身漢的守護神。

單身主義并非禁欲主義，事實上，門肯是個情種。抽雪茄和喝威士忌讓他充滿男人味，給女性一種父親的感覺；而他時不時的惡作劇以及壞男孩那種狡猾的笑又能激起女人身上的母性。此外，他出手大氣，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很有安全感。雖說他從16歲起就開始體驗愛情，但34歲時遇到瑪麗安·布魯姆應(yīng)該是他第一場認真的愛情。1914年2月，23歲的瑪麗安去參觀《太陽報》的編輯室時認識了門肯，很快他們就處于熱戀之中。他們?nèi)绱艘酪啦簧幔河袝r門肯開車去華盛頓看瑪麗安，約會結(jié)束后瑪麗安又陪他回巴爾的摩，之后再開車把瑪麗安送回華盛頓——情人的腦子容易發(fā)昏。但兩人的戀情磕磕碰碰，一個原因是門肯守舊，而瑪麗安屬于“新女性”。她不會做家務(wù)，門肯曾帶來一只小雞，瑪麗安煮得半生不熟就端給了他，“這能噎死貓，”門肯在《為女性辯論》中描述無奈地吃下去的心態(tài)，“就像被麻醉過后，順從地讓人剃光毛發(fā)一樣?！贝送?，瑪麗安“跳過了籬笆”這個事實讓他有很深的心理陰影。

然而，最重要的還是擺在每個作家面前的大問題：自由——自由地孤獨。當(dāng)門肯遲遲不肯求婚，瑪麗安引用吉卜林的詩來戳穿他的心態(tài)：“不管是去受刑，還是接受眾人朝拜/誰獨自上路，誰走得最快?！遍T肯承認她“看穿了一些無法承受的真相”。是戰(zhàn)爭最終扼殺了他們結(jié)合的可能性：“一戰(zhàn)”期間，瑪麗安去法國做隨軍護士，她的一個弟弟死在了戰(zhàn)場上，而面對血淋淋的戰(zhàn)場，為了尋求安慰，她越來越篤信基督教科學(xué)派。基督教科學(xué)派相信疾病來自靈魂的不潔，不需吃藥，可以通過信仰和祈禱來治愈。門肯一向不信教，他拒絕接受瑪麗安的轉(zhuǎn)變，當(dāng)瑪麗安試圖拉他入教，他譏諷說：“做菜比神學(xué)重要得多。”情人間的吵架會暴露彼此最壞的一面：1919年秋在火車站，門肯故意對出身貧寒的瑪麗安說了最惡毒的話：“如果你有家世或是有錢，我們的戀愛很可能是另一個樣子?！比缓筇匣疖囂幼吡?。在此之后，瑪麗安結(jié)婚，5年后又離婚，與門肯分分合合，他是她生命中邁不過去的坎兒。

“小心你許的愿，它可能會實現(xiàn)?！遍T肯的確遇到一個出身比他還要高貴的女性：艾琳·普林格。艾琳比他小15歲，父親是富商，母親出身法國貴族。她21歲時隨父親去牙買加，一下船就接待了7個求婚者，最后選擇了當(dāng)?shù)刈畲蟮牡刂鳌蕾I加總督的兒子。然而很快她就對富貴生活感到厭倦，跑到好萊塢從事演藝事業(yè)。由于她思維敏捷，被人稱為“知識分子的寶貝兒”，制片廠讓她負責(zé)接待東部來的作家。1926年6月艾琳在車站迎接門肯，在去朋友家的汽車上，艾琳就愛上了他。這段感情——用好萊塢的電影名來描述——熱情似火。為了艾琳，門肯生平第一次注重自己的外貌和穿著，甚至把臉上的四顆痣給除了。他們每次在火車站難分難舍，門肯在離去的列車上坐穩(wěn)之后，從襯衣盒子里翻出艾琳偷偷塞進去的信：“幸福的小襯衫！我多希望能從盒子里跳出來，依偎在你身旁，永遠不分開?！遍T肯回到巴爾的摩，每天都往好萊塢寄兩封信。但激情來得快去得也快，門肯一度表現(xiàn)出想結(jié)婚的跡象，但他意識到艾琳身上存在一些適合戀愛但不適合做妻子的特點：過于主動而且控制欲強，交際圈子僅限于明星，喜歡好萊塢、討厭巴爾的摩。兩年的戀情最終使得門肯退卻，而艾琳則越陷越深。她在好萊塢絕望地等待著從巴爾的摩來的越來越少、越來越短的信，社交場合常把男伴誤叫成“亨利”，她母親真擔(dān)心她會精神異常。艾琳甚至愿意只做門肯的情婦，不求任何名分，這更是嚇跑了門肯。

德國史詩《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中主人公齊格飛殺死巨龍之后在它的血泊中沐浴，渾身刀槍不入，只有后背上有一處被落下的樹葉蓋住，成為他的致命弱點。而門肯的這個弱點，就是莎拉·哈特。門肯是在1923年到巴爾的摩的古徹學(xué)院做講座時認識的她。莎拉當(dāng)時25歲，比門肯小18歲，鵝蛋臉，杏眼，音調(diào)低沉。在午餐會上他們相談甚歡，門肯得知她除了教學(xué)還寫小說。當(dāng)天晚上，莎拉對閨蜜瑪喬麗宣布：“我要嫁給那個男人?！爆攩帖惢卮穑骸斑@很費事?！彼麄冇兄T多共同點：同為知識分子，工作勤奮，都愛巴爾的摩。莎拉不被普通女性的一些小毛病所困擾，她不愿成為男人的奴隸，甚至有點厭婚。她的經(jīng)濟狀況一直不好，26歲時又患上了肺結(jié)核，在進療養(yǎng)院之前一度想用手槍自殺，瑪喬麗騙她說沒找到子彈。是門肯陪她度過了療養(yǎng)院的日子，他陪她讀書，輔導(dǎo)她寫作，有時他們聊得太晚，門肯必須跑著去趕公交。這種友情持續(xù)到第七年，也就是門肯決定和艾琳分手的那一年，終于才開花結(jié)果。在這幾年中，莎拉因病摘除了卵巢，又因為腎結(jié)石摘除了一顆腎，只剩了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醫(yī)生宣布她失去生育能力，并且只能活3年。門肯立馬向她求婚，他承諾要讓莎拉度過最快樂的3年——要知道莎拉每月的醫(yī)藥費相當(dāng)于普通人家一年半的生活支出，而且門肯是如此喜歡小孩子，曾一度幻想要生10個女兒，這一舉動尤其顯示出他的人格魅力。

這年，門肯50歲。婚后，由于門肯的悉心照料，莎拉心滿意足地見證說：“單身主義者是最完美的丈夫。”也許正是因為單身主義者對婚姻不抱太多奢望，他們知道能從婚姻中得到什么。有時莎拉難免會感到孤獨，門肯是個工作狂，一天工作14個小時，他甚至說過：“一天工作15個小時的人是最幸福的?！钡迷谏约阂彩莻€勤奮寫作的人。這場婚姻持續(xù)了5年，最終死神奪走了莎拉。送走莎拉那天，門肯顯得十分平靜，他說：“上天賜予我們額外的兩年，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比欢搅司起^里，他卻一邊喝啤酒一邊痛哭，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要有宗教許諾的另一個世界了。

自由地犯錯

“我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自由。自由地思考，自由地發(fā)表言論……甚至自由地犯錯?！弊源笫挆l和“二戰(zhàn)”之后，門肯堅決反對新政和羅斯福，而且又不肯公開指責(zé)德國，偶爾還有反猶的跡象，這讓他失去了一大批追隨者，《美國信使》也日漸式微乃至壽終正寢。

在一次門肯與羅斯?？偨y(tǒng)的辯論中，羅斯福講了一個小故事：有個愛爾蘭人登上了美洲新大陸，宣布“我不知道你們的政府是什么樣的，但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反對它了”。羅斯福認為門肯就屬于這類人。門肯也自稱“永遠站在少數(shù)派和不受歡迎的人之中”，在他眼里，沒有好的政府，只有不那么差的政府。他不放過任何一個總統(tǒng)：“威爾遜只是一具干尸”“沃倫·哈定的智商相當(dāng)于一只上了年紀(jì)的蟑螂，他的演講讓我想起了一條白癡的狗在漫漫長夜里的狂吠”“柯立芝比痰盂還要激不起人的熱情來”“羅斯福的笑是農(nóng)村廟會上賣蛇油膏小販的那種笑”……

很多人都指責(zé)門肯反猶，是德國人的走狗。如果說門肯有什么錯，那也只是小孩子似的嘴硬。沒有誰比他更懂得語言和行動的區(qū)別：英、法、美一致譴責(zé)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卻都不愿意接納猶太難民；蓋洛普民意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美國人不想收容猶太人。“水晶之夜”之后，門肯很明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太陽報》開辟了“幫幫猶太人”的專欄，呼吁政府向猶太人敞開大門，諷刺羅斯福和美國民眾是典型的“黃鼠狼”，說人話不做人事。門肯想方設(shè)法引渡猶太人，并向不情愿的國務(wù)院保證他會給他們安排工作等后續(xù)事宜。

反對私刑和為黑人爭取民權(quán)也讓門肯受到白人世界的抵制，但他依舊我行我素。

1948年11月23日，68歲的門肯中風(fēng)，大腦皮層語言中樞受損，導(dǎo)致不能讀寫。這對一個知識分子的打擊可想而知。在他簽送《門肯選集》時，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扉頁寫上HLM。他終于發(fā)怒了，咒罵世間的一切。比他小9歲的弟弟奧古斯特把他拯救出來，打消了他自殺的念頭。弟弟和門肯一樣是個活寶，哥倆每天以在街上撿柴火為樂，門肯時不時地大喊：“啊，瞧瞧，你找到了一個怎樣的珍寶啊！”原來是個笤帚把兒。門肯家對面的一只小松鼠每天下午都會穿過馬路找門肯，順著腿爬到他肩上，讓門肯喂它帶殼的花生……

1955年門肯75歲生日時，全國又掀起了崇拜他的熱潮，除了以前的綽號“壞小孩”，他有了新的封號——“巴爾的摩的圣人”。幾千封信寄來，還有成箱的雪茄。新出版的《門肯精選集》兩天后就賣空了，他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終于被確定下來。在“二戰(zhàn)”后麥卡錫主義迫害共產(chǎn)黨人的狂潮中，人們又一次想起了這個捍衛(wèi)自由和民權(quán)的斗士，惋惜再也沒有這樣勇敢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少數(shù)人說話了。第二年1月28日，門肯聽著莫扎特的音樂，安靜地步入了漫漫長夜。

門肯不相信人與生俱來的淳樸和智慧，在他看來，只有極少的人是從猿猴進化而來，大部分人是從驢進化而來的。思考是一種后天習(xí)得的能力，只有通過大量閱讀、觀察和思考才能獲得，還需要為捍衛(wèi)自身信仰永不妥協(xié)的勇氣。在這個謹(jǐn)慎而相互恭維的時代，我們?nèi)匀恍枰T肯這樣的牛虻來叮咬洋洋自得、沉沉昏睡的大眾，畢竟愛因斯坦都為他撐腰：“只有兩件事是無限的：宇宙的浩瀚與人類的愚蠢。不過對于前者，我還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