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易
【摘 要】以文學政治學的跨學科視角,來分析昌耀創(chuàng)作思想中埋藏的理想主義線索與他本人的思想轉變過程。
【關鍵詞】跨學科;文學政治學;昌耀
中圖分類號:I2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7-0265-03
《中國當代新詩史》有關昌耀的一節(jié)里,有這樣一個判斷:“昌耀詩歌的重要價值,是從50年代開始,就離開當代‘主流詩歌的語言系統(tǒng),抗拒那些語匯、喻象,那些想象、表述方式?!雹僖浴恫娢目偧分械牡谝皇自姟洞?,或工程腳手架》為例:
高原之秋
船房
與
桅
云集
蒙蒙雨霧
淹留不發(fā)。
水手的身條
悠遠
如在
邃古
兀自搖動
長峽隘路
濕了
空空
青山。
這首詩在《總集》中標出的寫作時間是“1955.9”,與同時代其他詩歌相比,它確實顯得非常獨特。它似乎完全擺脫了當時的主流詩歌規(guī)范,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抒情模式和語言質地。實際上,不僅是這首《船,或工程腳手架》,《總集》中所有寫于1979年之前的作品,都呈現(xiàn)出這種“遠離主流”的特點。作為一個在社會主義左翼文學已成為規(guī)范的時代中開始創(chuàng)作的詩人,昌耀是如何寫出這種作品的?沈陽作協(xié)主辦的《文學月刊》1956年4月號上,昌耀發(fā)表曾組詩《高原散詩》,其中有這樣一首《船兒啊》:
建筑工地的腳手架,
像云集的船桅,
當留下一棟棟大廈,
它又悄悄離去。
高原的秋天,
多雨的日子,
沖天的桅桿,
盡自纏著多情的白云,
不愿離去!
水手啊,
你怎么盡自喊著號子,
而船身不動一韭菜尖?
難道,是怕那繞不盡的群山?
難道,是怕河中的險灘?
幾天之后,
我又向這兒遠望,
船兒不知去向,
卻留下一座座樓房!
船兒啊,
是誰叫你把它運來我們荒涼的“窮山”②?
這首詩末尾標注的寫作時間,同樣是1955年9月。它的格式和意境與《船,或工程腳手架》有很大差別,但“腳手架”“船”“桅桿”“水手”等意象太過相似,很難不認為前者正是后者的初始形態(tài)。從《船兒啊》到《船,或工程腳手架》的轉變之中,“主流話語”的痕跡消失了,描繪生產建設的原始題材也變得模糊不清。以修改后的作品對照修改前的寫作時間,無疑將產生一種“脫離主流語言”的錯覺。這首詩并非個例,再看《群山》一詩:
我懷疑:
這高原的群山,
莫不是被石化了的
太古龐然巨獸的化石?
當我穿越大山峽谷,
我總希冀
它們猝然驚醒,
抬起頭來,
嘯然一聲,
對我們紅色的生活
作一次驚愕的眺視,
而后,
和我們一同歡呼。(1957.12.7)③
我懷疑:
這高原的群山莫不是被石化了的太古龐然巨獸
當我穿越大山峽谷總希冀它們猝然復蘇,
抬頭嘯然一聲,隨我對我們紅色的生活
作一次驚愕的眺視。(1957.12.7)
前一首發(fā)表于1979年的《湘江文藝》,后一首則是之后收進《昌耀詩文總集》的最終版本?!断娼乃嚒飞系陌姹竞苡锌赡芤呀浗涍^了改寫,此詩寫于1957的原始版本已經無從考證了。昌耀為自己的詩集編選作品時,很有可能對以前的作品進行了或大或小的改動,但創(chuàng)作時間卻以最原始的版本為基準。這就使得《昌耀詩文總集》中標出的寫作時間變得不可靠。
昌耀改寫自己的舊作,首先肯定是出于藝術上精益求精的考慮。但同時也可以得出這樣的信息:他對從前那些直接或間接反映了政治因素的詩作,采取了一種“故意忽略”的態(tài)度。如何處理政治與詩歌的關系,是昌耀不得不面對一個重大問題。他本人并沒有直接談論過這個問題,但從他的一些詩歌之中,仍然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
首先,昌耀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直接反映出一種“政治因素”,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詩歌內容。結合五六十年代昌耀所發(fā)表作品的原始文本,就能夠發(fā)現(xiàn)他這個時期的詩歌并沒有超出“主流”。寫于1959年的《哈拉庫圖人與鋼鐵》,描繪了村民“洛洛”與“喜娘”成婚的同時,與村中人一同大煉鋼鐵的情景。節(jié)選如下:
是的,鋼鐵。
國家要鋼鐵。社會主義需要更多鋼鐵。
喏,喜娘,瞧瞧你那繡花針。
喏,洛洛,瞧瞧你那河州刀。
鋼鐵就是智慧,就是力量,就是幸福。
力量、智慧和幸福就在我們身邊。
那么我們去煉鋼鐵吧。
跳呀,我們跳鍋莊,九里松,1 2 3……
跳呀,我們跳鍋莊,九里松,1 2 3……
那么請洛洛為我們領唱吧。
喜日子啊又逢雙喜臨門,
我們要去煉鋼鐵了。
哈拉庫圖人也要掌握工業(yè)化了。
跳呀,我們跳鍋莊,九里松,1 2 3……
那么請喜娘為我們領唱吧。
寫此詩的時候,昌耀已落為“右派”一份子。即便如此,詩歌還是表現(xiàn)出明顯的政治性因素。用敘事的方式,表現(xiàn)大煉鋼鐵運動中的理想主義和熱烈情感,以后來者的眼光來看,這樣的詩歌無疑遮蔽了大躍進運動本身在政治上的荒謬性。但這樣的詩歌之所以出現(xiàn),也正說明了那種左傾的社會主義詩歌觀念對詩人的影響是多么巨大。對此時的昌耀來說,政治與詩歌關系是一個難以處理的問題。
1979年8月9日,昌耀開始了《大山的囚徒》的寫作,并于10月4日完成。這首詩后來發(fā)表于1980年《詩刊》第一期,它是昌耀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個重大的分水嶺,它標志的昌耀創(chuàng)作思想的正式轉變。
這首政治抒情詩共十一節(jié)五百多行。詩中主角“我”的原型是于昌耀一起在祁連山中下鄉(xiāng)的、中共海南州委前宣傳部長張觀生?!拔摇泵墒懿话字S為右派,但從未放棄申訴,甚至決定逃出流放地,但在歷盡艱難之后還是被抓了回去。在語言上,它還并未完全脫離主流形態(tài)的影響,但題材上已經有了巨大的轉變,這種轉變和政治風向的變化是同步的。從這首詩之中,能夠發(fā)現(xiàn)昌耀對過去的政治事件作出的判斷。
我是大地的士兵。
命運,卻要使我成為
大山的囚徒。
……
在我心中的殿宇,
黨的形象,
無疑是我崇奉的至尊。
我珍惜這種樸質的感情
但是,我的信箱
不是盲目的愚忠,
不是泥胎木雕的魔力。
…………
值得提防的倒是——
那些廟堂的祭司,
那些神圣的衛(wèi)道士,
莫不是無恥盜賊?
莫不是江洋大盜?
詩中寫到的更多是“我”在流放過程中遭受的原始性的個人苦難,由此一來詩中出現(xiàn)的控訴也就是人道主義的,而并非是深入到政治層次的。昌耀所處的時代決定了他很難將政治與詩歌的關系徹底厘清,當然沒有理由在這一點上責備他,因為每個詩人都不能超越歷史。對政治認識不夠深入,并不妨礙昌耀在另外的方面——例如對愛與良知的發(fā)現(xiàn)與歌頌,達到很高的高度。
從早期的理想主義式熱情到一種價值觀的轉向,從中可以看出昌耀處理詩歌與政治之關系的一條線索。對自身的經歷進行了反思之后,昌耀開始用人道主義置換原先存在于他詩歌中的政治因素?!洞群健愤@首帶有自傳性質的長詩便是源自這種轉換。昌耀在這首詩中頌揚的是愛與良知——依靠它們,才得以熬過原始的苦難。但是,政治的痕跡并非從此就徹底從昌耀的詩歌中消失,這首先表現(xiàn)在詩歌題材的選擇上。八十年代初期,昌耀有一系列表現(xiàn)新時期時代脈搏與開發(fā)建設情景的詩作,包括《贊美:在新的風景線》《印象:龍羊峽水電站工程》《邊關:24部燈》等。
自始至終目睹施工隊的藝術家們
從他們澆筑的基坑豎起三根鼎足而立的
鋼管??匆娨粋€男子攀援而上
將一根鋼管銜接在榫頭。看見一個女子
沿著鋼管攀援而上,將一根鋼管
銜接在另一根榫頭。(《邊關:24部燈》)
這一題材的創(chuàng)作,無疑是那種歌頌新中國現(xiàn)代化的“建設之歌”。但和那種內涵不足的作品相比,昌耀此時的詩無疑具有更豐富的內容。
圖騰消亡了。
死水復活。一代
清澈的眼波和矗立的
現(xiàn)代的鐵塔林一起
呼叫著。
…………
想到在常新的風景線
永遠有什么東西正被創(chuàng)造。
永遠有什么東西正被毀滅。(《贊美:在新的風景線》)
在新的風景線面前,詩人重新感受到中國現(xiàn)代化的脈動,更發(fā)現(xiàn)一種歷史無常的永恒感。不是僅僅停留在對時代熱情的直接歌頌這一層面,而能夠在詩歌中添加自己的感受和體驗,這是詩人的“自我”從“政治”的壓抑中掙脫出來的結果。
昌耀在新時期延續(xù)的這個題材,無疑和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息息相關。早先的“建設之歌”,對應的是新中國剛剛成立之后蔓延在全國的那種熱烈情感;而新時期的“建設之歌”,對應的則是詩人對現(xiàn)代化進程的新思考。實際上,昌耀的詩歌中始終存在一條理想主義的線索。很難說這種理想主義究竟是政治化的還是個人化的,在昌耀成長的那個時代中,“個人”早已被“政治”所同化。
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進入九十年代,市場化和價值規(guī)律大行其道,詩人和詩歌的地位越發(fā)邊緣化。昌耀因為詩集出版不順利,婚姻感情出現(xiàn)問題等諸多不順,時刻有一種“焦慮”感。此時,他的“理想主義”又一次作出了回應。《烘烤》《一天》《堂·吉訶德軍團還在前進》《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等詩歌,均表現(xiàn)了這一時期中詩人的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生活間的巨大落差。
這是承受酷刑。
詩人,這個社會的怪物、孤兒浪子、單戀的情人,
總是夢想著溫情脈脈的紗幕凈化一切污穢,
因自作多情的感動常常留下滾燙的淚水。
昌耀對詩人現(xiàn)狀的感慨,與九十年代后期中國新左派思潮中的某些主張不謀而合,這實在讓人唏噓不已。左翼思想在中國大行其事的時候,昌耀成為“右派”,現(xiàn)今左的錯誤得到清算,他卻與新左派的思想有了相似之處?;蛟S昌耀并不在意自己究竟出在左或右的立場之中,他的詩歌只是忠實地表現(xiàn)著他的理想主義而已。
詩絕不僅僅是表達社會政治、倫理道德、文化觀念的工具,但同時,這些因素卻又對詩有著不可置疑的影響和制約。一個詩人的作品中,蘊含了他對政治的理解,在政治成為文學標準的五六十年代,這一點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昌耀作為一個橫跨兩個時期的詩人,他的政治觀念無疑有很大研究價值。從昌耀的總集所收錄的文論中能夠發(fā)現(xiàn),他對政治的態(tài)度是淡漠的。但造成他二十一年流放悲劇的,從根源上又是一個政治式的決定。政治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他的詩也間接反映出他對政治的看法。
對昌耀本人作出政治上的褒貶并非本文的目的,透過昌耀的詩歌,發(fā)現(xiàn)政治對文學與作家造成的影響,才能對將來的文學理論作出正確的引導。
注釋:
①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72.
②燎原.昌耀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260.
③李海英.1953-2000年昌耀創(chuàng)作綜論[D].開封:河南大學,2010.26.
參考文獻:
[1]昌耀.昌耀詩文總集(增編版)[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燎原.昌耀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3]李海英.1953-2000年昌耀創(chuàng)作綜論[D].開封:河南大學,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