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賀振
寫這段文字,正是楊絳先生去世新聞被報道出來之時。人們在社交媒體上以不同方式悼念這位享年105歲的大師,各類文章被轉(zhuǎn)發(fā)、評論。一段冠以“楊絳百歲感言”的文字被廣泛轉(zhuǎn)發(fā),我周邊的同學也不乏有在這段“雞湯”下用心發(fā)表閱讀感受的人。隨后媒體證實這段“感言”純屬捏造。于是我不禁思考,大眾在信息面前是否有辨別的意識和能力?再進一步,大眾在如潮水一般的跟風轉(zhuǎn)發(fā)中,是否還能保持獨立、清醒和理智?
古斯塔夫勒龐告訴我:“不能。”這位生于1841年的法國社會心理學家,以對社會大眾的心理研究聞名,著作有《民族進化的心理學規(guī)律》、《社會主義心理學》、《法國大革命和革命心理學》等。當然,誰都無法忽略他在兩個世紀之交寫下的《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這本不厚的小冊子似乎只想傳達一種論斷,即個人一旦加入到某個群體之中,那么作為個人原先所擁有的思想、判斷力、理性,都會在群體行為中蕩然無存。這一論斷起初看來有些駭人聽聞且缺乏論證,而實際上,《烏合之眾》這本書也確實做到了駭人聽聞和缺乏論證。而這分別就是該書的最大意義和最大缺陷。
所謂駭人聽聞,意味著“警醒”。作者無時不以略帶夸張的手法,悲觀的論調(diào),去描述在群體中的個人以及由個人組成的群體?!坝袝r,在某種狂暴的感情——譬如因為國家大事的影響下,成千上萬孤立的個人也會獲得一個心理群體的特征。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偶然事件就足以使他們聞風而動,聚集在一起,從而立刻獲得群體行為特有的屬性?!边@樣的判斷確實讓人害怕,群體具有的可怕力量以及對個人的扭曲如果真如書中所說,那么整個社會的建構(gòu)是否就如同空中樓閣——因為社會正是由各種各樣不同功能的群體構(gòu)成的。于是很自然地,我們在作者的影響下,去思考周圍的群體,以期推翻或加深這類結(jié)論;我們也去思考自己在集體中的行為,來反思個人在群體中的獨立性。
所謂缺乏論證,明顯地,正是文中論斷式的寫作方法的弊病。作者似乎不屑于給出論據(jù)來證明他那些聽起來動搖人心的言論,也因此給人一種不證自明的假象。關(guān)于此,一些人就否定了本書的意義,認為社會學的想象力不能憑空建立在“想象”之上,關(guān)于結(jié)論、關(guān)于推斷,總該有一些可以驗證,或可以判斷的路徑。
似乎,勒龐只想將判斷這一過程留給作為后來者的讀者們。作為讀者,卻又無一不在他們所處的時代中,在各類親眼所見或親身經(jīng)歷的活動里,驗證了這本書中的悲觀論調(diào)。這正是這本書暢銷至今的原因。
不同時代的人,重復著同樣的烏合之眾的故事。開頭所說的僅是一例,但凡追溯起過往的新聞熱點,總能看到庸眾的存在。網(wǎng)絡化的信息傳播,又賦予了烏合之眾以新的形勢——他們不再需要在物理空間上聚集于某處才能構(gòu)成一個群體,只要在思想認知上匯集起共見,就可以在網(wǎng)絡空間里以群體的身份出現(xiàn)。
于是我們看到,“標題黨”的文章一直被批判卻一直有市場,“心靈雞湯”類的文章廣受喜愛,而謠言、“民科”的傳播也與民眾的心理密切相關(guān)。
我的專業(yè)是新聞傳播,于是很多時候我的受眾就是勒龐筆下的烏合之眾,我并不曾貶低我的閱讀群體,但我能明確感知到寫什么樣的東西會被轉(zhuǎn)發(fā),發(fā)表什么樣的論斷會得到贊賞。于是面向新媒體的寫作,很多時候就變成了考慮受眾閱讀需求與自我思想表達的平衡游戲。
如果僅于此,那么對于烏合之眾的理解似乎還有些膚淺。勒龐寫作的時代,正是民主思潮爆發(fā)的時代。雖然集體與民主看上去存在矛盾,但他們的相同之處就是大眾心理問題。
民主概念很廣,但簡而化之就是民意的代表。于是為了代表民意,產(chǎn)生了各類團體、政黨。而有趣的是,如果一個人想表達某種想法,就必須要加入到一個團體中,哪怕這個團體和他最初的訴求有那么一些偏差。但這絲毫不會減損個人通過群體表達民主的熱情。而處于民主環(huán)境下的群體,往往會產(chǎn)生一種“多數(shù)人”的正義性,即我的觀點被多數(shù)人認同的,那么我就是正確的。但處于群體中的個人,并不會意識到有多少和他意見相左的人存在,圈子的同質(zhì)性讓他以為自己看到的穴壁上的影子,就是世界本身。進而,孕育著民粹的思想。
推之于當下,我們既可以看到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支持特朗普的群眾所持的民主主義、民粹的思想,也可以看到所謂臉書表情包大戰(zhàn)的群氓與非理性。我們既能理解為什么一些人逐漸保持著精英主義的思想而不把所有的權(quán)力交到所有人手中,也可以理解純粹市場經(jīng)濟的局限性與有形的手存在的理由。
所以,我們現(xiàn)在仍需要讀這本書,不是因為這本書多么正確,而是我們這個世界,時時刻刻都在重復著烏合之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