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楊奇杰

憶紅軍長征經(jīng)過家鄉(xiāng)的那些事

■丨楊奇杰

我家住在習(xí)水縣隆興鎮(zhèn)陶罐村，這個村就在赤水河邊。村名是因康熙二年一周姓人家從江西來此，發(fā)現(xiàn)陶土，開始制陶而得名。對于當(dāng)年紅軍長征經(jīng)過所發(fā)生的那些事，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常聽家里老人講起，也曾與紅軍長征學(xué)者黃先榮請教過，今年適逢長征勝利會師80周年，那些事一直在我腦際縈繞，拙筆記下。一為緬懷先輩的豐功偉績,二為激勵后人,三為對照今天，國家之強(qiáng)盛，人民之安康，我輩之幸福，實(shí)為表感恩載德之心意。

打破缸子露出餡

紅軍長征二渡赤水時，曾在我家住過一晚上。當(dāng)天紅軍到達(dá)時已是傍晚時分，這支隊(duì)伍有100多人，一部分住在望龍山廟上，一部分住在埂上私塾館，一部分住在緊挨我家的袁氏宗祠。由于我家房屋較為寬敞，專門燒有烤火取暖的爐子，紅軍與我父親商量后，就來了6位紅軍住我家，其中5位年紀(jì)較大（有40多歲），由于長時間的跋涉和傷病，他們的身體比較虛弱。1位年紀(jì)較輕，應(yīng)該是專門護(hù)理照顧這5位紅軍的。

紅軍們來到我家后，就將馬匹拴在牛欄豬圈旁的過道上。住袁氏宗祠的將馬匹拴在保警隊(duì)長袁家的牛欄豬圈旁，因其過道上幾口大陶缸裝滿了干糞，一個拴馬的紅軍就問幫我家的何大爺（何是四川人、名叫何興發(fā)，因逃荒路過我家時貧病饑餓潦倒，被我父親收留一個多月后，感恩不走，一直幫我家，如同家人，直到土改時才離開我家），這家人有這么大的豬牛圈，為什么還要把糞裝在缸子里？何大爺答：“不好說得?！?/p>

這時在附近玩耍的一群小孩，見紅軍在跟何大爺擺談，又見有這樣的高頭大馬，就圍了過來，一匹馬見有生人就受了驚，一蹶后蹄，正好踢在裝糞的陶缸上，只聽嘩啦一聲，缸被踢破了，撒滿了一地臘肉（原來是地主保警隊(duì)長袁家藏在缸里的，逃走時沒法帶走），當(dāng)時把栓馬的紅軍嚇一跳，何大爺則在一旁哈哈大笑說：“天報(bào)??！天報(bào)?！?/p>

拴馬的紅軍要何大爺幫忙看著，不許人動，他要去報(bào)告，一會兒來了幾個紅軍，問何大爺，這東西是誰的？何大爺說是袁家的，紅軍問，袁家人在那里，請他們來處理，何大爺說，他們家鐵將軍把門（鎖起門，無人在家的意思），紅軍又問袁家是干什么的？何大爺說：“袁家有錢有勢，有槍，吃得起飯，歪得起（霸道的意思），見你們來了，他們?nèi)叶级闫饋砹??！?/p>

接著紅軍就請何大爺幫忙，把幾口大缸的糞便掏出來，看里邊還有什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幾口大缸里上層裝的是干了的豬糞、牛糞，糞下墊一層柴灰，下面裝的全是臘肉。紅軍就將臘肉取出來堆放在一起。

這時圍觀的老人小孩越來越多，一位紅軍對人們說：“據(jù)了解，這些臘肉是地主惡霸的，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家人又不在，現(xiàn)在就由我們紅軍來處理，我宣布，凡是家里沒有殺過年豬的，一家來領(lǐng)一塊臘肉。”見沒人回應(yīng)，那個紅軍就對何大爺說：聽說你是個幫人的，剛才又幫了我們忙，你就提一塊去吧。說著就提了一塊肉給何大爺，何大爺接過臘肉，連聲說謝謝。

在場的人見何大爺?shù)谝粋€拿了臘肉，其中有幾家沒有殺年豬的人主動上前，一人領(lǐng)了一塊。剛才的紅軍說：“大家不用怕，放心回去煮來吃，這是紅軍分給你們的，我們紅軍是干人（窮人）的隊(duì)伍，在我們出發(fā)來的地方（江西根據(jù)地），紅軍不但分地主老財(cái)?shù)臇|西，就連他們的田地都要分給窮人。至于剩下的臘肉，我們紅軍就沒收了，作為軍需品帶走，吃了好打敵人?！边@時現(xiàn)場發(fā)出一陣笑聲。

“母雞不見了我們賠”

紅軍到我家后，五位年長體弱的就圍坐在我家火爐邊烤火，年輕的那位就在我家堂屋里鋪地鋪，伯娘一直幫忙抱谷草，扛曬席。打好鋪后，紅軍請伯娘幫忙買一只母雞燉給生病的紅軍吃，伯娘說：”天都黑了，買不到，就在我家雞圈頭捉一只來殺就是了。“紅軍說：“我們不能亂拿老百姓的東西，一定要給錢?！?/p>

于是伯娘打開雞圈門，紅軍伸手捉了一只黑灰色的大母雞，隨手拿了一塊大洋給伯娘，伯娘不收，就去廚房拿刀殺雞去了。紅軍又跟到廚房，把錢放在我家灶臺上，并再三要求她收下。伯娘推托不下，只好收了。

紅軍將雞殺了，就用我家頂鍋，在我家小爐子上燉起，大約個把小時，雞的香味就出來了。這時，只聽見鄰居劉大娘（曾患過精神病）在我家院壩里大聲叫嚷，說她家的雞不見了，她已經(jīng)聞到雞的香味了，是誰殺了她的雞，趕快站出來說話。

買雞的那位紅軍聽見聲音就走出來對劉大娘說，我們燉的雞是向主人家買的，伯娘也出來證實(shí)，劉大娘還是不相信，并說，她看了拔下來的雞毛，和她不見的雞毛顏色都是一樣的，并與紅軍發(fā)生了爭執(zhí)。正在屋內(nèi)烤火的一位年長紅軍出來問清情況后說：“老鄉(xiāng)，我們燉的雞確實(shí)是向主人家買的，你的雞不在了也是事實(shí)。有可能是我們部隊(duì)進(jìn)村時，正是雞要進(jìn)圈的時候，人喊馬叫的，可能驚嚇到你家雞，雞跑不見了?，F(xiàn)在天黑了，不好找，等明天天亮后，看你家雞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由我們來賠你?！?/p>

劉大娘還是有點(diǎn)不依不饒的，父親就出來對劉大娘說：“剛才這位長官說得這么通情理了，你就不要再說了，一切等明天再說，如果明天找不到，不用他們（紅軍）賠，由我來賠，好不好！”

劉大娘這才說：“既然楊先生都說了，那就這樣吧。”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去了劉大娘家，劉大娘一見他就說：“先生，我的雞找到了?！备赣H說：“找到了就好，不過你還是要去跟人家（紅軍）說一聲，消除誤會?！?/p>

劉大娘正在遲疑時，昨天晚上說話的那位紅軍已經(jīng)站在父親背后，接過父親的話說：“找到了就好，不用解釋了，我是來看看，如果沒找到，我們是要賠的，我們紅軍說話算話?！?/p>

劉大娘不好意思地哈，哈，哈了幾聲，轉(zhuǎn)身回屋了。

用真心實(shí)料打草鞋

吃過晚飯后，紅軍問伯娘，村里有沒有人打草鞋賣，紅軍要買草鞋，她告訴紅軍，打草鞋的人家不少，但多數(shù)都是打來自己穿的，只是過年前保長曾經(jīng)攤派任務(wù)，要每家給國軍上交一排（10雙為一排）草鞋，一排草鞋只給兩個銅元（當(dāng)時，趕場天的市價(jià)是一個銅元兩雙），但至今都還沒給錢。前幾日保長卻又新派任務(wù)，要各家還要上交一排草鞋，等這次上交到公所后，連同上次的一起給錢。有許多人都不相信，也不想打，為了應(yīng)付差事，就請對門的李幺娘代打，因李幺娘打草鞋動作快。

于是伯娘就帶上紅軍去了李家，只見李家走廊墻壁上掛了幾排草鞋，紅軍取下草鞋要買。李幺娘說，不賣，紅軍說按趕場天的價(jià)一個銅元兩雙，并掏出錢。李幺娘仍說不賣，紅軍著急地問，為什么？李幺娘說這是拿去“哄鬼”的，紅軍感到莫名其妙。這時李幺娘把伯娘拉到一邊說，這是有幾戶人家請她打來拿給保長交差的，全是谷草搓的索子打的，勒得又不緊，穿起來走不了多遠(yuǎn)就要散架。我聽說這些當(dāng)兵的買你家的雞還給錢，取出袁家的臘肉還分給沒殺年豬的人家戶。我看這些兵不是亂來的那種兵，所以這些草鞋不能拿給他們，不能坑害人家。

伯娘回頭把這個話給買草鞋的紅軍講了，紅軍連連鞠躬并說，我感謝老鄉(xiāng)們真心待我們，但我們已經(jīng)有20多個同志打光腳板走路了。伯娘聽后說：“不就20多雙草鞋嘛，我和李幺娘商量一下，找?guī)讉€手腳麻利的人連夜連晚打，保證明天早上有草鞋給你們穿就是?！?/p>

于是我伯娘和李幺娘分別去找了周家、王家等6家人，一起講好每家人打5雙，全部用蓑草（赤水河一帶一種野生植物割下，曬干后，經(jīng)錘打，搓索子用于打草鞋比較結(jié)實(shí)）搓索子。用酒（糯）谷草來打，這樣打出的草鞋經(jīng)磨結(jié)實(shí)。

第二天一早幾戶人家就把草鞋送到了我家，加上伯娘、李幺娘打的一共30雙，紅軍按趕場天的價(jià)，一個銅元兩雙給錢，付錢時沒有仔仔錢（零錢），一個老紅軍說：一家就按三個銅元給也不算多，對老鄉(xiāng)們的真情實(shí)意無法用錢來衡量的，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窯罐廠的老鄉(xiāng)們連夜連晚為我們紅軍打的結(jié)實(shí)耐穿的草鞋的情意。

紅軍為通書羅盤打借條

紅軍經(jīng)過與父親的交談，得知父親既教私塾、又行醫(yī)、還看風(fēng)水。

第二天早上，一位紅軍對父親說：“先生，能否把你的通書、羅盤借來看一下。”父親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并把一本刻板印刷的通書和羅盤給了紅軍。

那位紅軍邊看、邊抄、邊說：“這本書和羅盤都是先生吃飯的家什，很珍貴的，其實(shí)我們行軍打仗都能用上。”父親說：“這些家什是前人興，后人跟，沒有是不行的，當(dāng)學(xué)徒時，自己沒有，只有在師父不用了，才要過來看一下，后來出師了，有錢了，就花10塊大洋在瀘州買的，一次就買了兩套，拿一套作備用，既然你們能用上，就送一套給你們好了?！奔t軍說：“感謝你的好意，但東西不能收，太貴重了，要買一時又拿不出這么多錢。”父親急忙擺手說：“不用、不用，說送就送，從昨天你們到我家，我就很注意你們的一言一行，你們是當(dāng)今天下的仁義之師?！?/p>

紅軍說：即然先生執(zhí)意要送，我們就作為借用，說不定今后我們還會回來，用后一定歸還先生。于是打了一張借條給父親，父親一直保存到解放。那時一位叫朱成的公安特派員在我家看到此條，對我大哥、大姐說：“這東西珍貴得很，要保管好?！绷钊诉z憾的是1958年辦大食堂，要用我家的房屋和家具，當(dāng)時母親和大哥又不在家，辦食堂的人就把父親留下的幾柜子書全燒了，那張夾到書里藏起來的借條就這樣不在了，后來一說起此事我們?nèi)叶几械饺f分的惋惜。

幺爺當(dāng)紅軍去了

吃過晚飯不久，父親就把小桌子擺在烤火爐子上，用钖壺燙了一壺酒。母親撮了大半升生花生放在桌上，就叫上伯娘帶上我哥哥、姐姐去廚房烤木炭火。

父親與幾位紅軍一起圍在火爐邊，邊喝酒、邊聊天，只有二叔公家的三兒子楊成發(fā)一直在旁傾聽。待深夜幾位紅軍去睡覺后，楊成發(fā)（我們喊幺爺）對父親說：“五哥，剛才他們（指紅軍）說的好多話我都聽明白了，我看得起這支隊(duì)伍，我想跟他們一起去當(dāng)兵。”

父親說：“你看得起他們哪點(diǎn)嗎？”幺爺說：“你別看他們穿得爛，但他們不偷、不搶、不亂拿老百姓的東西，說話客客氣氣的，他們當(dāng)官的和當(dāng)兵的吃穿都一樣，說說笑笑，一團(tuán)和氣，像弟兄一樣?！?/p>

父親說：“你現(xiàn)在一個人，無牽無掛的，想跟著去闖一下也可以，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不要吵得烏喧喧的。”

從第二天起就再沒有人見到幺爺了。在紅軍四渡赤水后不久，父親趕太平渡場時，太平渡碼頭上的胞哥馬大爺對父親說：“楊先生，前不久紅軍從這里過時，我看見你家幺兄弟挑起兩桿槍，背起一個干糧袋，跟著紅軍一起走了，還跟我打了一個招呼，是不是當(dāng)紅軍去了？”父親只好應(yīng)付說怕是給紅軍當(dāng)挑夫去了啊。

紅軍走后不久，保長袁仕仲（解放后被槍決了）也問父親，你家三老弟走哪里去了，啷個好長時間沒看到了？

父親說：“他婆娘死了后，沒有人管他了，上無老下無小的，一人吃飯全家飽，誰知道他晃到哪里去了?！?/p>

后來，為了應(yīng)付國民黨的追問，又要讓我家人記住楊成發(fā)幺爺，父親就在我家族譜上寫上：楊成發(fā)，陳氏，自民五年為軍到湖南，不知去向。

在這里有意將三五年寫成民五年，并叮囑母親和哥哥姐姐說：“楊成發(fā)是跟著紅軍當(dāng)兵去了，對外人不要亂講。如果不死，有一天回到家中，族譜上有他的名字，也方便親朋相認(rèn)?！?/p>

解放初那幾年，每當(dāng)大哥二哥趕太平渡場時，馬大爺?shù)膬鹤玉R朝良都要問，你家當(dāng)紅軍的幺爺有音訊回來沒有?。窟@件事也只有家人及馬朝良父子知道。但時至今日都沒有幺爺?shù)挠嵪?，我們猜想幺爺很可能是犧牲在長征路上了。

砍竹子做杵路棍太可惜了

早飯后，紅軍要走了，天陰雨綿綿的，路有些滑。一位年輕的紅軍找杵路棍，母親說，到我家竹林去砍幾根竹子來做就行了。一個年紀(jì)稍大的紅軍說，不要砍竹子，太可惜了，讓年輕的紅軍去找一找有沒有其它可用的。年輕的紅軍找了一會兒回來說沒找到。何大爺聽后說，過年前鄰居們來討要竹子去打陽塵，歸還的竹子他都收好了，只是有點(diǎn)臟，不知要可以不（農(nóng)村在每年臘月23后，都要打掃陽塵，準(zhǔn)備過年，都是砍竹子作為打掃工具，附近幾十戶人家只有我家裁種的苦竹最適用，此時都向我家討要，伯娘就要求他們，一家可以砍1-2棵，但用后要把竹竿還回來，我家可以用來劃竹片編篼子或用來澆臘燭的燭心）。

年輕的紅軍去看后說，好得很，臟的地方擦一下就干凈了。于是一共拿了10多根給住袁氏宗祠的紅軍用。走的時候，紅軍向我家人連連招手，抱拳鞠躬，一再說謝謝。當(dāng)時母親眼圈都濕了，對在場的家人和鄉(xiāng)親說：“這些當(dāng)兵的說話做事有禮有節(jié)，斯斯文文的，一點(diǎn)都不亂來，我還從來沒看到過?！?/p>

父親也感慨：“我只是聽說過，沒有看到過，這回才對上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