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小鹿看看我,歪了歪頭,轉(zhuǎn)身跑開,靈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叢里。我也站起身,踩著滿地晨光,朝家走去……
母親在我上大學(xué)前的那個暑假去世了。
當我的同學(xué)們正享受著高中畢業(yè)后的輕松時光,忙著旅游、參加大小派對和夏令營的時候,我正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喪母的哀痛里。
母親生前常和我去一片樹林里散步,樹林很深,通往一條小溪。林子里常有松鼠和野兔出沒,偶爾也會有鹿的蹤影。母親走后,我常在黎明時分醒來,睡不著就披衣起床,到院子里去看逐漸淡去的月亮和星星,等到曙光初露,鳥兒開始啼叫,我就去林間散步。在婆娑的樹影中,我覺得母親并未遠去。
溪邊有一排樹,我常和母親坐在樹下的石塊上看流水,水聲潺潺,令人感到寧靜安詳。母親說這條小溪令她想起《圣詠》二十三篇:“上主是我的牧者,我實在一無所缺。他使我臥在青綠的草地,又領(lǐng)我走近幽靜的水旁,還使我心靈得到舒暢?!泵看文赣H吟誦這一段,我都覺得很舒服。有一次,我對母親說:“我們給這小溪起名叫‘圣詠溪好不好?”母親拍拍我的頭,笑著回答:“當然好啰!”那尾音上揚、帶著愛寵的“好啰”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那時我九歲。
一個太陽初升的早晨,我在圣詠溪邊看見幾只鹿,便停下腳步,遠遠觀望,生怕驚動了它們。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個鹿家庭,有鹿爸爸、鹿媽媽,和兩只頭上尚未長角、身上布滿斑點的小鹿,正低頭喝水,尾巴豎起來,令我想起童話故事《小鹿斑比》。
一連幾天,我都在同一時間到溪邊去,每次都會看見那個鹿家庭。我開始希望能近距離接觸它們,這是母親去世后第一件引起我興趣的事情。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們?nèi)胰ト毡灸瘟悸糜?,奈良有個鹿園,養(yǎng)著上千只鹿。那些鹿不怕人,圍著游客,任人撫摸,有的舐我的手,有的嚼我的衣服,還有的用頭頂我……那天,我開心極了。日本有個傳說,說鹿是上帝的傳信者。
白尾鹿愛吃橡果,我家院中的大橡樹落了一地橡果,我可以把它們收集起來,帶到溪邊喂鹿。這個想法使我有一絲莫名的興奮,那種母親去世之后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兒來的沮喪感稍稍淡去。
天還未亮,我就拿著手電筒出發(fā)了。溪邊有一片草地,延伸到樹林另一頭的入口處,我從溪畔開始放置橡果,每隔幾步放置兩顆,一路放到樹林內(nèi),希望能引鹿入林。布置妥當后,我站在一棵大松樹旁等待。繁茂枝葉是很好的遮蔽物,我可以從樹葉間觀望,卻不暴露自己的身影。
鹿兒們來喝水、吃草,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果實,低下頭來撿拾。一只小鹿走到了林子入口處,但兩只大鹿忽然朝溪對面的樹林里奔去,小鹿們立刻調(diào)頭跟隨,隱沒在樹叢后?!班?,天主,請你讓它們明天能走進林子里來吧!”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如果有一只鹿走到我近旁,就代表了上天傳來訊息,讓我知道日夜思念的母親已經(jīng)安居天堂。
接下來幾天,情形仍然一樣。鹿爸爸和鹿媽媽只在溪邊徘徊,小鹿們會走近樹林口,躊躇一陣,又隨父母離去。一定是動物敏銳的本能使它們察覺到林中有人,所以不敢前來——也許,我該放棄奢望。
這天早上我什么也沒做,傍著一棵粗樹干坐下來,咀嚼著心中的失落。晨曦從樹梢隙間滲入,在地上灑出點點光影,微風吹過,金色光斑輕盈舞動。我正看得癡迷,突然察覺一頭幼鹿立在我身旁觸手可及之處,歪著頭打量我。我與它四目相接,直直望進它清澄的眼眸,心頭閃過難言的悸動。
一定是天主回應(yīng)了我的渴望,把小鹿送到我面前來。這隱含的渴望我沒有用言語說出,也不曾以祈禱上呈,只是個一閃即過的意念。想到母親常說:“天主洞悉人心,對于我們的每一個思念都了若指掌?!蔽医蛔釡I盈眶。
“噢,斑比?!蔽蚁蛐÷股斐鍪郑p聲說,“謝謝你來。”
小鹿看看我,歪了歪頭,轉(zhuǎn)身跑開,靈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叢里。我也站起身,踩著滿地晨光,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