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曉英

那是1998年正月初三。那天，李桂英和丈夫齊元德出門走親戚，直到傍晚才回村。快到家時，李桂英停下腳步跟路邊的幾個鄰居高聲聊天，齊學山從旁邊經(jīng)過，以為李桂英在罵他，便上前回罵，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越吵越激烈，后來便開始動手打斗。過往的鄰居沒能把兩人拉扯開，打架的消息反而迅速擴散開來。齊元德聽說李桂英被打，拿了把鐮刀就沖出家門，而另一邊，齊金山、齊保山、齊海營和齊闊軍則提著殺豬刀、菜刀和木棍加入混戰(zhàn)。

這場打斗雖然突如其來，但雙方的矛盾由來已久。齊金山、齊學山和齊保山是三兄弟，與齊海營和齊闊軍關系親近。1997年，齊坡村分給齊元德的一片宅基地被齊金山看上了，他三番五次想“賴走”，一直沒能如愿，心里就落下了疙瘩。此外，作為婦女主任，李桂英在村里主管計生工作，齊金山、齊學山、齊闊軍和齊海營四家因為超生都被上級計生部門罰了款，懷疑李桂英是舉報者，于是謀劃著揍他們夫婦一頓“復仇”，以解心頭之恨。

不管是預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殺人事件最終還是發(fā)生了。在當晚混亂的打斗中，齊元德左側(cè)胸口被齊金山的殺豬刀刺中兩次，又被齊海營用鐵鍬猛擊脖頸，最終倒地不起。李桂英腿上被扎了一刀，肚子上又被齊金山連捅兩刀，腸子當時就流了出來。沖突以悲劇收場，齊元德在被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就傷重身亡了，李桂英雖然性命無礙，卻也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才恢復過來。

出院后，李桂英下定決心一邊撫養(yǎng)孩子長大，一邊給丈夫報仇。

可是齊金山等五人早在事發(fā)當晚就逃之夭夭了。李桂英跑到項城公安局詢問抓捕情況，可悻悻地站了半天，始終無人理睬。民警最后不耐煩地告訴她：“人跑了，如同大海撈針，你有線索我們就去抓人，沒有線索的話我們也不能到處撲空?！彼隽艘槐亲踊?，無計可施，心一橫就決定自己追查線索。

李桂英最初采取的追兇方式很樸素。1998年，齊坡村已經(jīng)有不少村民外出打工了，李桂英就在村里挨家挨戶地求人，囑托出去打工的村民留意齊學山等人的行蹤信息。她人緣不錯，又遭此厄運，不少人表示愿意幫忙，依靠這個辦法，李桂英在全國各地布下“眼線”。

一開始，熱心的村民提供線索很積極，但凡發(fā)現(xiàn)長相相似的人都會通知李桂英。她總是二話沒說跑過去，但總是失望而歸。直到1998年3月，在北京房山打工的老鄉(xiāng)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齊學山的行蹤，傳信給李桂英，她立刻坐車趕往北京。在老鄉(xiāng)指示的工地旁邊偷偷蹲守了幾天，李桂英果真發(fā)現(xiàn)了齊學山。她趕緊將線索匯報給當?shù)毓簿?，齊學山很快被抓獲。半年后，齊保山也以同樣的方式在山西古交市落網(wǎng)。

不到一年時間就找到兩名嫌疑人，李桂英信心十足，以為其他三人也很快會被抓捕歸案，但“線人”的消息遲遲沒有再傳回來。2000年秋天，李桂英終于得到齊金山等三人的消息。村民偷偷地告訴她，齊金山、齊海營和齊闊軍都在新疆的一個大城市幫人開車運貨，但具體是哪座城市、哪個區(qū)域不得而知。李桂英找來地圖，鎖定了烏魯木齊和伊犁兩座城市作為搜尋目標。她把孩子安頓給親戚照顧，讓關系最親密的姐姐和姐夫去伊犁打工，自己則坐上火車去了烏魯木齊。

在烏魯木齊逡巡了一個月，李桂英沒發(fā)現(xiàn)可疑的蹤跡，在伊犁打工的姐姐和姐夫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眼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好返程回老家。

到了2011年，李桂英一直心心念念的追兇有了新的頭緒。那年，齊學山和齊保山刑滿釋放回家，出獄不久就張羅著在老家齊坡村蓋房子。李桂英心生疑惑：剛出獄的人怎么會有錢蓋房子？猜測是齊金山暗中資助。經(jīng)人指點，李桂英想法找到了齊學山的電話號碼，又托人打印出他的通話清單。清單上有一個新疆號碼頻繁出現(xiàn)，她懷疑號碼為齊金山所有，就把電話號碼、齊金山的身份信息連同公安機關的追捕信息一起提供給新疆警方。不久后，警方就傳回一段視頻讓李桂英辨認，視頻里的人正是逃逸了13年的齊金山。

齊金山的歸案讓李桂英大受鼓舞，她琢磨著繼續(xù)從電話號碼入手尋找線索。2015年10月份，她又輾轉(zhuǎn)打聽到齊海營女兒的電話號碼，采取同樣的方式，篩查出可疑號碼，再配合老鄉(xiāng)提供的線索，將藏匿在北京大興、已經(jīng)改名換姓的齊海營挖了出來。

剛一拿到齊海營的線索，李桂英很興奮地跑到項城公安局報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可是當?shù)毓簿謱Υ怂坪醪]有太大興趣。他們告訴李桂英，局里積壓的案子很多，警力和經(jīng)費都不足，不能因為一個還沒有完全確定的線索就去北京抓人。

這個理由她之前已經(jīng)聽過很多次，李桂英回到家后思索再三，決定打電話給北京的一個退休老干部求助。老干部是她之前去北京上訪時認識的，他讓李桂英找媒體，還幫她聯(lián)系了河南省一家電視臺報道此事。這招果然奏效了，電視臺報道沒多久，項城市公安局就成立了專門的工作組。11月7日，副局長帶著工作組來到北京，在北京警方的幫助下，11月13日就將齊海營抓捕歸案。

五個逃犯已經(jīng)抓獲四個，本以為事情到這里就暫告一個段落，但李桂英追兇的故事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她意外地進入了公眾視野。全國各地的媒體從四面八方趕到項城市南頓鎮(zhèn)，擠在她家的小院里輪流采訪拍攝。

當?shù)卣块T終于感受到輿論壓力，他們派出政法委、公安局、教育局、宣傳部的領導在機關大樓的會議室里召開通氣會，這是自1998年案發(fā)以來的第一次。官員們在會上通報了案件的處理進度，向李桂英承諾將全力緝捕最后一名在逃嫌疑人齊闊軍。

李桂英的表現(xiàn)不卑不亢，她語調(diào)平靜地要求對當年的相關人員追查責任，也不諱言自己心中有怨恨?！褒R金山和齊海營都改了名字，有了新的身份信息，2011年，齊海營還回項城辦理了二代身份證，公安局都沒有人發(fā)覺，這是誰的責任？齊闊軍的身份信息已經(jīng)被注銷，這是誰操作的？我丈夫遇害那么多年，我往相關部門跑了那么多趟，不但沒有人接待，還受到斥責和侮辱，負責這個案子的人不應該追責嗎？齊金山被捕后，2012年1月6日被判處死刑，今年7月13日又改判死緩，從第一次開庭到第二次開庭相隔3年零7個月，從第一次判決到第二次判決相隔3年零6個月，這期間周口法院跟我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也沒做過補充調(diào)查，算不算違法？國家的司法環(huán)境在改變，少殺、慎殺的道理我明白，可是齊金山在法庭上態(tài)度囂張，還揚言要把我們一家都殺了，沒有任何悔過之意，為什么不能重判？我有很多問題現(xiàn)在依然得不到答案?！崩罟鹩伋龅膯栴}讓會議室陷入沉默，主事的官員訕訕地笑著，再一次表示將盡力幫助她解決問題、反映問題，還委婉地希望她不要再接受采訪，盡量降低影響。

官方的承諾很快就兌現(xiàn)了。12月3日凌晨，最后一名逃逸的嫌疑人齊闊軍在新疆兵團一個居民區(qū)的出租屋內(nèi)被捕歸案。

當年的五名嫌疑人如今已經(jīng)全部歸案，李桂英在情感上卻是喜憂參半?！跋驳氖亲詈笠幻右扇寺渚W(wǎng)，我這輩子的任務完成了，對丈夫有了交代。憂的是我用了17年去找仇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但媒體報道后，只用了不到17天。假如警察當初就用盡全力去破案，我會用17年嗎？17天能破獲的案子，為什么讓我等17年？”

（莊妃軒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5年第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