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純凈的校園,原來并沒有我們記憶中那么安靜美麗。從50年代略薩遭遇的青春期暴力,到70年代蘇童面對的“文革”時期校園亂象,校園暴力其實一直存在。記憶也許抹去了那些黑暗的部分,可是文學(xué)真實地訴說了往事——那是少年的血,在暴力中默默流淌。
略薩:“狗”一般的經(jīng)歷
1984年12月2日,在接受哥倫比亞《時代報》記者采訪時,秘魯作家略薩說:“我最近的這部長篇小說《狂人瑪伊塔》,可以看作是許多拉美人對自己政治立場的修正,其中也包括我的立場。1959年古巴革命勝利以來,許多拉美人認(rèn)為,暴力可以解決我們大陸的各種社會問題。但實際情況表明,正如這部小說的情況一樣,其結(jié)果卻是空想的破滅,除去某些個人的英雄精神和果敢行動之外,留下的只是犧牲和毀滅?!?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3/xmzk201628xmzk20162833-1-l.jpg" style="">
他寫的是托派的故事。托派在拉美雖然有很多追隨者,但他們并沒有像略薩的瑪伊塔那樣單槍匹馬去攻打監(jiān)獄,斯大林或者卡斯特羅當(dāng)然也不會像瑪伊塔那樣不計后果地冒險。顯然,瑪伊塔是個格瓦拉似的危險人物。與其說略薩通過《狂人瑪伊塔》在批判托洛茨基、斯大林或卡斯特羅,還毋寧說他在緬懷自己曾經(jīng)的理想主義情結(jié)。而那些激進(jìn)少年,何嘗不是年輕時候的略薩的寫照?
這種青春期的政治沖動,和暴力與情欲息息相關(guān)。在略薩的小說中,暴力與情欲是不可或缺的調(diào)味品,這也與他青年時期的人生經(jīng)驗密不可分。1950年,16歲的略薩進(jìn)入萊昂西奧·布拉多軍事學(xué)校學(xué)習(xí)。
這是一所怎么樣的學(xué)校呢?他說自己是:“我們這些‘狗們?!?/p>
以前略薩可能手淫過,但是在這里他一定是第一次公開手淫。有一次,午飯結(jié)束以后,軍官們離開了,四年級的高年級學(xué)生把他和一個矮個子學(xué)員拉到四年級的一間房間里,強(qiáng)迫他們手淫。略薩在自己的回憶錄《水中魚》中回憶道:“可是,不管我倆多么努力,恐懼使得我倆的生殖器無法勃起?!?/p>
最后,四年級學(xué)員厭煩了,他們把略薩們拉到足球場上,問他會什么體育項目。
“報告士官生,是游泳?!甭运_認(rèn)真地回答。
“那你就繞著跑道仰泳一圈,狗東西。”
略薩說,這是一次施虐與受虐的洗禮。強(qiáng)悍的高年級同學(xué)對于那些被他們視之為“懦夫”的瘦弱者,從來不會手下留情,而那時候的略薩很瘦,沒少受欺負(fù)。在“懦夫”們睡覺的時候,“狂人”會走到他的床邊,解開前門襟,掏出那個放水的東東,朝他們的臉上滋去。你還得不吭一聲地給他們遞上香煙,給他們鋪床,如果反抗,少不了拳打腳踢,說不定還有性侵犯。“‘狠揍這個詞混合了性和暴力,絕妙地概括了這一信念?!甭运_這樣說還算是比較委婉的,事實上,在這所骯臟的學(xué)校里,他們比賽射精(第一個射精或者射精最遠(yuǎn)的人取勝);自我吹噓是“發(fā)狂的種馬”;膽子大的欺負(fù)膽小的是家常便飯。他們還被要求輪流彎成“90度”,互相踢臀部。
那是無法忘懷的歲月,暴力和情欲灌溉著他的心靈,讓他學(xué)會冷酷。若干年后,當(dāng)他回想起可怕的學(xué)生時代,狗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豐滿起來,落在紙上,成了他的成名作:《城市與狗》。其中一段如此寫道:“他被拉到室外,帶到體育場上。他已經(jīng)記不清那是白天,還是夜幕正在降臨。在哪里,他被脫光了衣服。那個聲音命令他在跑道上圍著足球場‘仰泳一圈。接著,他又被弄回寢室,命令他鋪好床,站在衣櫥上唱歌、跳舞,模仿電影演員的動作,擦拭短靴,舔凈地板,用力騎壓在枕頭上,喝尿……總之是一連串狂熱的神經(jīng)錯亂。忽然,他回到了自己的班里,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他想:‘我發(fā)誓,一定要逃走,明天就跑。寢室里靜悄悄的。小伙子們面面相覷,盡管他們個個被毆打、唾罵、涂抹,甚至被尿澆過,卻顯得嚴(yán)肅與拘謹(jǐn)?!?/p>
對照略薩的回憶錄和小說,可以知道,很多情節(jié)并非虛構(gòu),而是確實存在和發(fā)生過的。也正是在軍校期間,略薩成為了“真正的男子漢”。讓他領(lǐng)略男女之事的,不是初戀情人,而是瓦迪卡小區(qū)的妓女街,那條街位于維多利亞平民窟里,街道兩旁鱗次櫛比都是妓女的小屋。在萊昂西奧·布拉多學(xué)校學(xué)習(xí)期間,他曾經(jīng)多次去那里,還把一個綽號叫“金腳丫兒”的妓女也寫進(jìn)了《城市與狗》。
情欲、暴力和政治,是略薩的三位一體。這是個富有攻擊性的男人,從他在布拉多軍事學(xué)校受虐的那一刻起,就學(xué)會了在小說中施虐:用施虐來反對施虐,用暴力來反對暴力。
蘇童:刺青時代的少年血
在中國先鋒派小說家中,蘇童是唯一一個用兩棵樹來為他寫了一輩子的區(qū)域命名的作家:一個是香椿樹街,另一個是楓楊樹鄉(xiāng)村。
至于他為什么要用這兩個地名來編造一個又一個故事,蘇童本人是這樣解釋的:“一條狹窄的南方老街(后來我定名為香椿樹街),一群處于青春發(fā)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于黑暗街頭的血腥氣味,一些在潮濕的空氣中發(fā)芽潰爛的年輕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靈魂?!薄霸谶@些作品中我虛擬了一個叫楓楊樹的鄉(xiāng)村……對于我那是飄浮不定的難以再現(xiàn)的影子?!?/p>
在蘇童的筆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從來都充滿了古怪的通奸、莫名其妙的死亡和黑暗的童年記憶。固然有“我的棉花、我的家園”這樣溫情的題目,帶給讀者的仍然是深深的悵惘和悲情。小說對鄉(xiāng)村中的疾病、死亡和災(zāi)難的渲染,和墨西哥小說家胡安·魯爾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同時蘇童并不給予底層大眾深深的同情,他用一種冷漠的口吻訴說往事——他知道少年血在混亂無序的年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必有它的軌跡。
少年血里,就有校園暴力的血。1993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蘇童文集》第一卷《少年血》,第一篇《刺青時代》就是一篇著名的校園暴力小說。上世紀(jì)70年代,“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社會暴力也在本應(yīng)純潔的校園里蔓延。主人公小拐從小失去母親,在鐵路上游玩時又發(fā)生車禍,被火車撞上,失去了一條腿。他崇拜加入野豬幫的哥哥天平。在小鎮(zhèn)上,紅旗則是個膀大腰圓的少年,他與天平曾經(jīng)是好友,后來反目成仇,一切都緣于他們參加了兩個不同的幫派——白狼幫和野豬幫。
小拐認(rèn)為,他失去一條腿是紅旗搞的鬼,他推了他一把,導(dǎo)致車禍發(fā)生,所以記恨于紅旗。為給弟弟報仇,也因為幫派之爭,天平所在的野豬幫和紅旗所在的白狼幫,一共51名少年,在石灰廠磚窯的垃圾瓦礫上浴血大戰(zhàn)。磚窯廠的工人看到兩撥人從不同的方向,向空地集結(jié),有人把鐵鏈掛在脖子上,有人邊走邊轉(zhuǎn)動手里的古巴刀,白狼幫的人甚至扛著一面用窗簾布制成的大旗,旗上有墨汁繪成的似狼似狗的動物圖案。幾分鐘對峙之后,呼喊聲覆蓋了石灰廠的天空,人們聽到了尖刀刺進(jìn)皮肉的聲音。就是在那場血斗中,天平被捅死了。
仇恨在傳遞,仇恨的種子在弟弟小拐的心中蔓延,當(dāng)野豬幫重現(xiàn)江湖時,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首領(lǐng)居然是小拐!在他們?nèi)槌粑锤傻哪樕希蝗粚懮狭恕皻⑷朔浮钡淖锩?,這是一代人的悲劇。天真而又混亂的少年時代,血廉價地流淌著,就像我們無奈的眼淚。青春,在那個遺失的時代,如撞倒小拐的列車一般呼嘯而去。
這是1970年代的校園暴力,帶有鮮明的“文革”武斗特征。那個失去秩序的混亂年代,夾雜著青春期的暴力沖動,終于釀成了小拐的悲劇。而在小說《乘滑輪車遠(yuǎn)去》中,蘇童也寫到了石灰廠的群架,幾乎和《刺青時代》如出一轍,他們跳躍著碰撞著怒罵不絕,相互毆打,在正午的太陽下仿佛奔馬嘶鳴,蔚為壯觀。少年的眼神絕望而憤怒,是一個時代彷徨的寫真。
柳美里:少年俱樂部的恐怖
韓裔日本作家柳美里1996年5月在日本《文學(xué)界》雜志上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少年俱樂部》,講述四個初中生,面對嚴(yán)苛的升學(xué)、單調(diào)的課程、父親的外遇、母親的虛偽冷漠、女學(xué)生的早熟放蕩……如此深入骨髓地感到人生的迷惘,他們追求冒險和刺激,徘徊在犯罪邊緣,心靈迅速受到污染,個性迅速向惡的方向扭曲。
他們是如此的年輕,本該享受純真的陽光,卻在黑暗的漩渦中不能自拔。性的魔鬼在誘惑著他們,那一天,直輝、駿、純一等幾個少年,無聊地在街上走著,盯著路上行走的女士,她們身體的起伏呈現(xiàn)在少年的面前,裙子纏在她們的臀和腿上,令他們蠢蠢欲動。
一個單身女人出現(xiàn)了,短發(fā),穿著沒有肩帶的檸檬色抽褶緊身背心,白色和橘紅相交的方格花紋裙子,后背、肩和腿全露在外面。駿的心搏動得厲害,那搏動的聲音傳遍全身,好像這心臟隨時都要跳出體外了。他們跟蹤她,進(jìn)入胡同,那肉體距離他們只有四五米遠(yuǎn),在街燈照耀下,比太陽底下還要明亮炫目。
沒有任何信號,他們突然向女人沖去,直輝和純一用手控制住女人的雙臂,駿則將鉛筆抵住女人的咽喉,不讓她發(fā)出聲音。他們猥褻她,胡亂地?fù)崦纳眢w。
當(dāng)她看清他們的年紀(jì),她說:“你們不是些小鬼嗎?可哪里像孩子呢?”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他們松開她的手,眼前的她像一具被卡車碾壓過的尸體。他們四散而逃。
而在校園內(nèi),暴力也是無處不在。所謂的“肉彈三勇士”就是校園里的黑社會頭目,他們向駿和純一等人敲詐勒索,粗暴地將他們帶到屋頂和體育館后面,拉開褲子的拉鏈……
在小說之外,暴力似乎也無處不在。柳美里1996年獲得第116屆日本文學(xué)最高獎芥川文學(xué)獎之后,在韓國引起轟動。而在日本,簽名售書的預(yù)告發(fā)出后,卻立即收到了右翼暴力組織的恐嚇信,大罵柳美里是朝鮮人,看不起日本人,并以“殺他十個二十個人”相威脅,最終導(dǎo)致柳美里的簽名售書活動被迫中止。
當(dāng)然,柳美里的故事,和日本電影《大逃殺》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大逃殺》改編自高見廣春的同名小說,表面上是寫初中生在校園里的自相殘殺,其實是以一種寓言的方式,對現(xiàn)代社會弱肉強(qiáng)食般的殘酷競爭做出犀利的剖析,也引起廣泛的共鳴。
最初,高見廣春寫這部小說是為了參加1999年角川書店舉辦的恐怖小說比賽。然而,由于所敘寫的題材過于驚悚,也太不合乎道德標(biāo)準(zhǔn),引起了評審們的批判,認(rèn)為“讀了以后很不愉快”,所以沒有給予這本小說首獎。沒想到出版后反響熱烈,特別是日本導(dǎo)演深作欣二以及日本漫畫家田口雅之陸續(xù)將其改編成電影及漫畫,更讓《大逃殺》成為校園暴力電影中經(jīng)典之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