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沒有什么可以焚毀靈魂的星河,沒有。也許某一天,肉身變?yōu)閴m土,但那星河里的一顆是你的,你的星?!?/p>
1
他開始感覺到婷小梅的疏離和冷淡了。
婷小梅很長時間沒回望城,發(fā)過幾個短信,只回了他一個,說,在著手《燒烤》的排練。他更認為這是在敷衍、疏遠他。他獨自訕笑著。他能說什么呢?不能。這種男女關(guān)系也許這樣是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沒有撕破臉皮,剛剛有些傷筋動骨。是啊,他能給她什么呢?名分嗎?可能嗎?他,不能。說實在的,他還真有點兒懷念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他不會沉迷在回憶之中,那不是他的性格。不是。“孤絕”,婷小梅這樣說過他,但不完全對。她并不真正了解他。其實,婷小梅也是一個明白人,她也從來沒有向他要過什么。比如:愛。她甚至比他清醒,偶爾,他還會沉浸在彼此肉身的情愛中不能自拔,而她的冷靜讓他清醒,他們只是那樣一種關(guān)系而已。他曾經(jīng)為此痛苦過,但后來,他懂了,不要動情,誰動情誰就會是受傷的那一個。婷小梅一定是深諳這點。他曾懷疑過他們作為人,而不是動物,怎么可能這樣,但他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改變了他們?這個世界,還是道德?奎勇嗎?究竟是什么呢?孤獨嗎?這么說,也許太輕率了。
他媽的為什么如此糾結(jié)呢?
午飯后,他有些困。辦公室里之前的那個黑色的長條沙發(fā)被搜走,扔到倉庫里面。上面說,辦公室里有個沙發(fā)像什么嘛?你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享受的。以往,午飯后,他都會躺在沙發(fā)上小睡一會兒。他喜歡沙發(fā),當身心疲憊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身子一下子陷下去,被一種柔軟包裹著,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人變成沙發(fā)的一部分?,F(xiàn)在,沙發(fā)沒了。這硬椅子更像是一種刑具。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把兩只腳抬起來,放到桌子上。其實,他應(yīng)該脫了鞋和襪子,才是真的放松,但那樣又有些太過分了。就這樣,已經(jīng)舒服了很多。他點了支煙,看著窗外,樹葉已黃。雨后的樹下,凋零的黃,貼著地面。有風(fēng)刮過,秋煞幾乎透過玻璃涌進屋來。他悚然了一下,身體差點兒從椅子上掉下來,他調(diào)整了一下身體的姿勢。對于這樣粗魯?shù)淖藙?,他是適應(yīng)的,也是一種本能了。
當年在工廠里倒班的時候,三班困到極點的時候,隨便一個姿勢都會睡著。那黑夜的囚徒,工廠的囚徒,很能適應(yīng)那個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又能怎樣?適者生存。記憶里,也是秋天,但夜里他已經(jīng)穿上棉襖,完成一個工作循環(huán),在凌晨可以迷糊十幾分鐘的時候,就是蜷縮在椅子上。那十幾分鐘是寶貴的,是睡眠里的黃金,在天上舞蹈。他知道他是黑夜里孤獨的騎士,就像那個孤獨的堂吉訶德,當他舉著長矛跟風(fēng)車搏斗的時候,能聽見長矛在風(fēng)車的扇葉中被折斷的聲音。他是失敗的。那風(fēng)車就是陣陣襲來的困意。而他的長矛只能是自己的身體,一次次,跟困意搏斗,這樣搏斗十幾分鐘之后,幾乎遍體鱗傷的時候,就開始繼續(xù)工作了,駕駛著他的吊車——那個大機器。他也是機器的一部分。他在軋鋼廠里干過好幾個工種,最初是鉗工、電工,后來,因為視力好,調(diào)到了吊車班組。他駕駛的吊車是那種橋式吊車。這個工種一干就是十年。懸置于半空的他,跟靈魂一樣,也是懸置的。后來,他認為,懸置于半空就是他的命運了。他看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群更喜歡的方式是一種俯視。他幻想,我是我的神,我俯瞰著眾生。只有神是在半空之上的。是的,只有神。而他的靈魂在他懸置的半空之上。它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巨人,赤身裸體,緊緊抓著他的頭發(fā),在半空中奔跑,令他的肉身也不能回到地面。不能。他此刻的姿勢,盡管粗魯,看上去沒有教養(yǎng),是懸置的,脫離著地面、椅子、桌子、空氣。它們托著他的肉身。從軋鋼廠出來后,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那個披頭散發(fā)的靈魂巨人存在了。他迷失在回到地面的生活之中。那些年,在吊車上,尤其是夜晚,透過廠房的縫隙可以望見外面星河的局部。他是沮喪的,他看不到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他不知道世界在他的生命里維持多久。想到那個只要他閉上眼睛就會消亡的宇宙,心里就充滿了憐憫。憐憫自己,憐憫這個與他有關(guān)的世界。每個夜班即將結(jié)束,臨近黎明的時候,在黑夜還沒有離去的時候,空氣里裹挾著夜冷,在半空中的駕駛室里,他瑟縮著,下意識抱緊自己,那一刻,他會莫名的早勃,下面的東西變得堅硬起來。這種狀態(tài)維持了很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早勃了。對于一個懸置在那些冰冷堅硬的鋼鐵叢林之上的他來說,他能感覺到它隨時都要刺破他的工裝褲,從里面沖出來似的,它要吶喊。那個時候,他安撫的方式,不是手淫,而是給它朗誦詩歌,或者把吊車開到有燈光的地方,微弱的光像從天上投射下來,落在他的身上。他掏出紙筆,開始寫詩。他至今還保留著《凌晨三點的黑咖啡》這首詩的手稿,在一張褶皺的紙上,被他鑲了鏡框掛在他的辦公室里。保留著它,會讓他時常感到那個抓著他的頭發(fā)在半空奔跑的靈魂巨人的存在,會讓他在黑夜迷失的時候,看到一縷微光存在。
凌晨三點的黑咖啡
……
已經(jīng)39歲了,這中年的火車
在天上。在鋼鐵骨架的屋頂之上
他繼續(xù)喝著,黑咖啡,把空罐
重重地拋下。不是飛翔,不是
地球不會失去它的引力
黑咖啡也許會擠走黑夜的雜質(zhì)
他企圖讓自己變得清澈
在39歲之后
在這個喝著黑咖啡的凌晨三點
是的,他選擇的時刻
因為距離黎明很近
很近。他就可以去澡堂里
把自己洗干凈一些
是的,干凈一些,他回到他
黑咖啡也許不貴,但他不會常喝
肉身存在的過程中,他不想失眠
每次,在他的人生陷入萎靡狀態(tài)的時候,都會看看掛在墻上的這首詩。它像一面鏡子引領(lǐng)著他,回歸他的靈魂,那個木屋般的空間里。
可是,這么多年來,他都干了什么呢?
這么想,他一陣悚然。雙腳從桌子上拿下來,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秋,就站在外面。簌簌,有樹葉落下,在瀝青的地面上,滾動。
黯然的傷感涌上來,遍布身體里的每一條血管之中。
他必須承認自己是一個沒有完全喪失內(nèi)心理想的人,沒有徹底麻木。傷感伴著孤獨感吞噬著他,他顫抖如一匹馬。
落葉,在瀝青的地面上,滾動。
他的幻覺中:幾個身穿灰色衣服的人抬著一個棺槨,在樹林里行走。那些樹葉脫離樹枝,像送行的紙錢,沾著白霜,紛紛揚揚落下來。樹枝仍舊向上延伸著,靠近樹梢的霜跡,近乎融化,顫動著幾顆晶瑩的水珠。那幾個人腳踩在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們突然闖進寂靜的樹林,像一群侵入者,驚飛灌木叢中,一群飛鳥。他們抬著棺槨,向樹林深處走去。一條狹長的小徑延伸著,隱約在樹林中。
樹林深處,是白色的世界……
手機響了,是快遞。他在網(wǎng)上買的幾本書到了。送到三樓我的辦公室吧。他打開門,等快遞上來,并準備了零錢。他喜歡這種貨到付款的方式??爝f敲門。他說,進來。他多出三角的零錢,不用找了。快遞說,謝謝。他關(guān)上門,打開包裝,分別是:《三個三重奏》《基諾山》《親愛的生活》。他撕去透明的包裝紙,把三本書碼在桌子上。他喜歡那種油墨的氣味。買書成了他一個習(xí)慣,盡管看完的不多??粗切瑫r證明自己是存在的。他生命中文學(xué)的那一部分在某些時刻會大于生存的部分。文學(xué)影響了他的生活。但這些年,他荒廢了,除了那種程式化的公文,他什么都沒寫。沒。當年他因為會寫而逃離工廠,可以說改變了命運,現(xiàn)在,他卻背叛了文學(xué),像一個叛徒,被這機關(guān)的生活,抹去以往的——尖銳和血性。
想到這些,他被刺疼了。針尖閃著銳利、細小的光。
能回去嗎?不能。這就是現(xiàn)實。
在活著的路上,繼續(xù)活著,不能找死。
2
強光從窗外直射而來,他的眼睛被刺出了淚水,他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淚滴。單位里的老余一身灰色的中山裝,手里拎著小錄音機,踱步到樹下,坐下來。那里被他布置得像一個巢穴。每天午飯過后,老余一個人都會來到這樹下,盤腿坐在那里。小錄音機里播放著《大悲咒》。在單位里,老余已經(jīng)被當成了怪人。他原來是拉小提琴的,辦過培訓(xùn)班,跟一個女學(xué)生好過,被妻子發(fā)現(xiàn),離婚了。那女學(xué)生的家長知道這件事情后,多方阻撓,兩人只好分手。老余多少有些精神恍惚。單位里的人都說他是魔怔了,自然也疏遠他。老余開始信佛,每天午后都一個人沉浸在佛經(jīng)之中。那頭灰白的頭發(fā),還有那身中山裝,讓老余看上去有些像潛伏下來的特務(wù)。樹葉落在老余的身上,仿佛是佛經(jīng)的一部分。老余靜坐在那里,面孔上的猙獰并沒有因為信仰而變得慈祥。沒有。
他心懷憐憫地看著老余。從樹葉間漏下來的日光,落在老余臉上,斑駁的光影,像一個隧道。他想,也許老余在那光的隧道中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由同情、憐憫到羨慕起老余來。老余依賴信仰還有另一個世界存在,而他沒有,什么都沒有。以前,還有文學(xué)的那個空間可以休憩,但他丟棄了。
老余坐在那里,從他調(diào)到這個單位來,就這樣,一晃也幾年了。說不定什么時候,也許,老余的身體會突然升空,真的成佛了。樹葉仍舊落在他的身上,老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收回目光,手扶著椅子,坐下來。
老余并沒有讓他變得內(nèi)心安靜,倒是多了幾分焦躁,來自肉身的焦躁。他的手指觸摸著那幾本書。這時候,從喉嚨里涌出來一個嗝,韭菜的味兒,嗆人。那是中午在食堂吃的韭菜炒雞蛋。他在等著那股韭菜味散去,接著,又一個嗝從喉嚨里頂出來,之前的氣味還沒有散去,這又來一個,讓那股氣味變得更濃了。他看到墻角的電風(fēng)扇,按下開關(guān)。風(fēng)加速了空氣的流動,氣味開始變淡,稀薄起來。他透過窗戶看見老余還坐在樹下。因為突如其來的氣味兒,他發(fā)誓再也不吃帶韭菜的食物了。
老余的《大悲咒》循環(huán)播放著。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在椅子上坐下來。那一刻,他是焦灼的。又點了支煙,他明白自己的這個狀態(tài)是想婷小梅了。婷小梅說在排練《燒烤》。
有一天晚上,婷小梅開車從沈陽回來,是那么迫不及待,但他那天好像沒什么心情。因為單位里的一個副手被公司紀委的人帶走了。其中,有一條就是在賓館跟下屬開房被舉報。他突然警惕起來,不想跟婷小梅去賓館開房。后來,他們還是開車去了乒山的玉皇廟前,“車震”了一次。那是他們第一次“車震”,狹小的空間,很難施展,先是,他在上面,后來,婷小梅騎在他身上。也許是體位的原因,婷小梅的下面竟然出血了。他多少感到恐慌,只好放棄了。他們從乒山上下來,婷小梅突然想吃烤魚。兩人開車來到太子河邊燒烤大排檔。很多人,籠罩在煙霧升騰的氛圍里,再加上是夜晚,燈光昏黃,近似地獄。在吃燒烤的時候,婷小梅突然有了這個《燒烤》的靈感。一個現(xiàn)代舞。婷小梅跟他說皮娜·鮑什的舞蹈,說她的《穆勒咖啡館》。他對《穆勒咖啡館》仍舊有印象,是幾年前奎勇從北京學(xué)習(xí)回來向他推薦的?!赌吕湛Х瑞^》里那狹小的場景,肢體的一次一次碰撞,在他眼里,那就是愛的吸引、接近、沖突、傷害、放棄、不舍,再接近,再傷害,無法承受的放棄……一次次的循環(huán)。她用了十幾次的滾落,爬起緊緊抱住,放手,滾落,再爬起,再抱緊,反復(fù)同樣的動作來表現(xiàn)。他當時心里泛起的是悲傷,因為,在剎那他深深明白她想表現(xiàn)的——愛情本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四處碰壁,身穿祭服的女人,男人,激烈的肢體語言,不斷翻倒的椅子,她用舞蹈來表現(xiàn)情感的震蕩。跟婷小梅聊起來的時候,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些畫面,不禁再一次悲傷起來。他的解讀讓婷小梅一陣驚訝,瞪大眼睛盯著他看。婷小梅很多時候會對一個事物專注地去審視,好像要看出事物的靈魂似的。
他問,你看我干什么?
婷小梅說,沒想到,在望城還能遇到理解皮娜舞蹈的人。
他問,怎么?
婷小梅說,只是沒想到。
他說,這也是別人推薦給我看的,那人比我理解得更加深入……
婷小梅問,誰?也是搞舞蹈的嗎?
他說,不是。
婷小梅問,那是……
他說,一個無名的寫作者。
婷小梅問,誰???
他說,奎勇。
婷小梅問,干什么的?
他說,跟我原來一樣,是軋鋼廠開吊車的。
婷小梅說,沒聽說過。
他說,如果不是工作關(guān)系,你聽說過我嗎?
婷小梅笑了笑。
婷小梅說,他還在開吊車嗎?
他說,是的。
婷小梅說,你當年寫東西,被調(diào)出來了,他怎么沒?
他說,奎勇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人。在望城,除了我,還有一個叫阿莫的詩人,他幾乎從來不跟任何人來往。
婷小梅說,你現(xiàn)在的位置,也可以把他調(diào)出來的?。窟@樣的人被埋沒了,多可惜啊?
他沉默。
他是矛盾的。
他曾經(jīng)跟奎勇探討過這個問題,說給某個領(lǐng)導(dǎo)送幾萬塊錢,就可能從軋鋼廠調(diào)出來。但奎勇沒有絲毫動靜,奎勇覺得那是一種恥辱,是對自己寫作的一種褻瀆??抡f,他要等那個伯樂出現(xiàn)。他就笑,笑奎勇天真、幼稚。奎勇說,大不了,一輩子開吊車??率蔷髲姷?。而且,奎勇身上的很多缺點,即使調(diào)到他身邊來,對他影響也不好。他矛盾。他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在酒后說過這樣感傷的話:我已經(jīng)調(diào)出來了,就差你一個哥們還在下面干活,我這心里不好受??!這話說得奎勇當時也傷感起來。但,奎勇是一個洞察力很強的人,什么看不出來。那只是他說說而已。奎勇并不會放到心上。但哥們還得做,他畢竟是小兄弟。他也感覺到奎勇對他不像先前都在工廠里那么親近了,他的環(huán)境變了,身上沾染了一些官氣,說起話來,也喜歡教訓(xùn)人了。不像那時候,兩人在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看書,一起寫詩的日子。那種形影不離,讓很多人懷疑他們是基友。
回憶讓他想起,很長時間沒有和奎勇聯(lián)系了。
婷小梅喝著啤酒。
他眼睛盯著地上酒瓶的玻璃碎片,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犀利的光。
在婷小梅身邊,不只是現(xiàn)在,就是做愛之后,躺在她身邊,他都會被一股憂傷攥住。在憂傷的掌心里,他是渺小的,小到幾乎近于無。而那股子憂傷是生長的,變得野蠻起來,侵占他的身心。隨時,都可能讓他瓦解、崩潰似的。他曾想過逃離這外遇,但每次聽到婷小梅的聲音,或者看到她的微笑,他那種逃離的想法就會失效,徹底失效。那種占有感,近乎貪婪。尤其,在做愛的時候,他們就像兩個食人族,彼此癲狂,忘記外部世界的存在,吞噬著對方的肉身,來填補彼此的饑餓感。那種吞噬近乎殘暴,肉身消失在肉身之中。
婷小梅邊喝酒,邊看著整個大排檔里熙攘的人群。
婷小梅說,《燒烤》就是要排成皮娜一樣的舞蹈。
他沒聽清,問,你說什么?
婷小梅說,《燒烤》就是要排成皮娜一樣的舞蹈。
他說,期待。
婷小梅說,你說的奎勇,有機會找來一起吃個飯,幫我參謀參謀……
他說,好的。
婷小梅說,可以現(xiàn)在給奎勇打電話嗎?
他曖昧地笑著說,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嗎?
婷小梅瞪了他一眼說,是啊,迫不及待。跟靈感上床是對藝術(shù)最好的饋贈。
他點了支煙,壞笑著說,是先跟我上床,再跟靈感上床。我打電話問問,看看他在哪兒?
婷小梅說,小樣,你還嫉妒啦?
他說,哪有?我是會嫉妒的人嗎?
婷小梅說,難道你不是嗎?
他沉默了一下,感到心被刺疼了,說,你在冷嘲熱諷我嗎?
婷小梅拿著杯子,抿著啤酒,沒有回答。她靈魂出離般,在人群之中;在那些肉類、海鮮、菜蔬等被燒烤的氣味之中;在那些啤酒溢出來的泡沫之中;在那些嘔吐的穢物之中;在那些炭火舔舐食物滴落的油滴之中;在那些醉眼惺忪飽含著情欲的眼神之中;在那些嘈雜的宣泄對這個世界不滿的話語之中;在那些談?wù)摴墒行星槎奁难蹨I之中;在那喝多了啤酒的男人對著墻角掏出家伙傾瀉的尿液之中;在女人被遺棄后語無倫次的怨恨里;在乞討者晃動硬幣的搪瓷缸子斑駁齒寒的邊沿上;在偷情男女暗涌的悶騷的情欲之中;在撕裂鴿子胸脯滴落在案板上的血液之中……
這一切都籠罩在烘烤肉類和菜蔬、海鮮之類產(chǎn)生的煙霧籠罩之下。
人——饕餮之徒。
各種各樣動物的肉切成碎塊,在炭火上烤熟或半生不熟,被人類吞吃著,咀嚼著,消化著,排泄著。
昏暗的穹頂之下,更像是地獄深處。
人群猶如鬼魂,影影綽綽,這鬼魂的集市,啊……
3
奎勇還沒有來。
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些困頓。之前在乒山上的“車震”讓他的身體感到疲憊,哈欠連連的。婷小梅看上去卻異常的精神,灼灼的目光在窺伺著大排檔里的人們,好像那每一個人都將成為她即將塑造的人物的一部分。這些人的形態(tài)、表情、動作將被她融入到她的舞蹈之中。她用這些碎片拼貼出一個有靈魂的人物出來。她入境了……而他在她的眼里,同樣是一個碎片。
他的眼皮在打架,但,眼皮縫隙里的婷小梅是那么美,在夜晚燈光的籠罩下,一種朦朧之美。他翕動著鼻子企圖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但那香味被燒烤的焦煳味遮蔽,或者說包裹著。他聞不到。也許是夜晚的那種躁動、迷離的欲望再一次刺激他,他想再一次占有這具完美的肉體?,F(xiàn)在看,這是不現(xiàn)實的。只能回憶之前,婷小梅淫蕩的身體內(nèi)部,她腰部持久的感覺,那不像是做愛,而是,舞蹈……是的,舞蹈,雙人舞——鑲嵌——撞擊——扭曲——肢體的語言在那一刻是豐富的,無邊無際的蔓延著情愛,沒有盡頭。
他的思緒溢出了身體,反倒變得清醒起來,不那么困頓了。
現(xiàn)實是他的身體有了反應(yīng),下面突然硬邦邦的。但那硬邦邦的指向只能是這夜晚,是低于桌面以下的部分,是低于桌面上燈盞的部分,是看不到性別的部分。
他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一口。
他不想破壞婷小梅的那種癡迷狀態(tài),那更像是一種靈魂出離。
關(guān)于“靈魂出離”,是奎勇的理論。奎勇認為,那一刻肉身是一個無。是無,又是一切存在。對于人群,那一刻的肉身是一個他人。靈魂的出離是在捍衛(wèi)從他人和自我之中拯救出來的——自由。同樣,也可能是在懺悔自己在人群之中所犯的罪過。靈魂的出離同樣是對他人和自我的拯救。而文學(xué)和藝術(shù)正是這個出離的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是過程,是的。奎勇在很多場合闡述過他的這個觀點,但只能是對牛彈琴而已。是對聾者的世界發(fā)聲,最后,又被折射回來,回到奎勇的大腦之中。這么多年,當他每次看到奎勇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奎勇身上的那種孤獨——陡峭的,孤絕的,處于一個懸崖的高度。他心疼奎勇,甚至是同情的,但他沒辦法改變,那也許就是奎勇個人生存的環(huán)境,同時,也是他的靈魂在這個世界上的映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切割得支離破碎,可以說夠得上慘烈……
他曾經(jīng)問過奎勇,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這樣的絕境之中?
奎勇說,不是我,是這個世界把我變成這樣的。我只是巨石下面的一粒發(fā)芽的種子,我的成長和姿態(tài),不是我能決定的,而是那巨石對我的。
他表示不懂。
奎勇也沒跟他解釋。他也感覺到奎勇對自己的疏遠,甚至是冷漠。他們之間,因為他的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莫名地在兩人之間多了一堵無形的墻。
有一次,阿莫,還有他和奎勇,三人喝酒。不知道聊到什么,奎勇突然對他說,你可以回到你的日常生活之中,回到你可能的仕途之中,但你真的能回去嗎?你放棄了你詩意的一部分,你將喪失更多……其實,之前的那部分詩意已經(jīng)幽靈般潛伏在你的骨子里了,除非,你能真正意義地放下,立地成佛,否則,它會時刻折磨你,詩意才是飼養(yǎng)靈魂的最好環(huán)境。這么說,可能極端,但相信,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他當時不屑奎勇的說法,還有奎勇的那種咄咄逼人的語氣,讓他很不舒服,覺得丟了臉面。但,后來,他的狀態(tài)驗證了奎勇說的,并因此而深深痛苦著。沒有自我,沒有他人,不倫不類。哪個人群里都不可能真正進入的痛苦,折磨著他,沒有出口。說生不如死有些夸張了,但就是那樣的狀態(tài)。
對于他,這同樣是一種“靈魂的出離”。這種出離感竟然給了他一種力量,讓他萎縮、枯萎的那一部分有了復(fù)活的跡象。
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隨手抓起一串羊肉,用牙齒把烤熟的羊肉,一塊塊擼到嘴里,咀嚼起來。尖銳的鋼釬,細長,閃閃發(fā)亮。他看著鋼釬發(fā)呆了一會兒,才把它放到一邊。
婷小梅問,給我一支煙。
他怔了一下,從兜里掏出煙,遞給她一支,掏出火機,給她點上。打火機的火苗開始很羸弱、瘦削,他調(diào)了一下,突起的火焰像一把匕首。婷小梅警惕地躲開,說,你想點了我的頭發(fā)嗎?他再一次把火焰調(diào)小,婷小梅才叼著煙伸過頭來,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從嘴里和鼻孔噴出來。
他給自己也點了一支。
他問婷小梅,怎么樣了?
婷小梅問,什么怎么樣了?
他說,你的舞蹈?。?/p>
婷小梅說,還是一些碎片,而且,這些碎片,還停留在肉身的部分……我需要的那部分,還沒有找到……
他問,哪部分?
婷小梅吸著煙。她的手指細長,夾著煙,那個姿勢很是好看,優(yōu)雅里帶著風(fēng)情萬種。
婷小梅說,可以讓我靈魂附體的那部分。
他說,不懂。
婷小梅說,你當然不會懂了,但你懂
得……
他問,什么?
婷小梅曖昧地笑著。不響。
從婷小梅的微笑里,他多少懂了她說的意思。
他也笑,是壞笑。
他喝了口啤酒,放下杯子,說,那難道不是重要的嗎?
婷小梅說,我沒說不重要啊,當你通向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你已抵達了這個女人的靈魂,但我的靈魂是撲朔迷離的,你看到的只是我的一部分,但這不影響我們的交往,那種神秘感……更好,你說呢?
他仍舊壞笑。
他說,那么你對我是一覽無余了嗎?
婷小梅說,差不多。我的目光是犀利的,是X光啊……
他問,那你看到了什么?
婷小梅說,不告訴你。
他幾乎哀求著說,說說嘛。
婷小梅說,說出來就不好玩了。
他說,說說嘛。
婷小梅說,那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
他說,不會的。
婷小梅嘬了口煙,說,一團迷霧,你身處迷霧之中,在空中飄蕩,在一片空虛之
上……
他不響。又倒了杯啤酒。
婷小梅的話直抵他的心靈之痛,猶如一把刀子,切中了他的要害。是的,切中了。他表情嚴肅。
婷小梅的話就猶如手掌在玻璃的邊刃上推下去,直到露出白的肉和白色的骨頭,直到純潔展開。但他展開的并不是純潔,而是,一個中年男人深陷時代泥沼中的骯臟和齷齪。是的,就是。他的心臟抽搐了一下。這樣的暗想,讓他感覺到一陣凜冽的風(fēng)吹進了胸腔之中,渾身肅然。但婷小梅的話沒完,下面的話更加……
婷小梅看他不說話,問,怎么了?
他說,沒什么。
婷小梅說,你在空虛之上,但我,是我,讓你還有回到地面的可能,我就是你的大地,你在耕種我,像一個農(nóng)民,你勞作之后,那倍感的空虛會得到暫時的緩解。但也是我,會讓你更加地接近虛無,是我,而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但這也是危險的,在我們彼此收割對方的時候,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收割之后,面對這落寞的世界,我們又怎么樣面對我們自己呢?你想過這個問題嗎?而我又是什么?你比我清醒,我不過是你的容器。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是悲哀的,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自拔,我愛上你了,你呢?你愛的只是我的肉身而已……這么說,我知道是殘酷的,但這也是我們需要面對的現(xiàn)實。單位的同事給我介紹男朋友了,我沒看。我心里藏著你,而你不可能給我所要的——家和婚姻。
他不響。
婷小梅說的都是現(xiàn)實,同時也戳穿了他的面具。他突然很厭惡自己。對于婷小梅的話,他沒有反駁和辯解。沒有。
與其說婷小梅在傾訴,不如說是在審判,那話語猶如刀尖對著刀尖,緩慢、細小,像時間停滯于時間之上,而庖丁的動作沒有停下來,庖丁的動作在繼續(xù),在繼續(xù)……他仿佛聽到了皮肉和筋骨剝離的聲音。
看著他難過的樣子,婷小梅舉起酒杯說,喝一杯吧,我不會成為你的羈絆的,來干杯!
他舉杯的動作,緩慢,好像那杯酒,很沉,很沉。
他們一干而盡。
婷小梅問了一句,你哥們奎勇怎么還不來?我們不會是在《等待戈多》吧?
他說,那我打個電話再問問?
婷小梅說,不用。不來就不來吧。再坐一會兒,我們就走。
他問,你回沈陽嗎?
婷小梅說,看看情況……
他不知道說什么。沉默。
兩人之間的氣氛并沒有因為干了這杯酒而變得輕松下來。四周的喧囂好像因為夜晚的深入,變得更加強烈、張狂,透著野蠻生長的味道了。一種黏稠的欲望從黑暗邊際流淌下來,幽靈般侵入吃客的身體里。酒精,肉食,它們在加速人們身體里欲望的膨脹,猶如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的油畫里的人體,那些臃腫的、近乎病態(tài)的肉身,隨時都可能淌到地面上似的……
大排檔旁邊的太子河,寬闊、荒涼。河水呈現(xiàn)著黑夜的顏色,凝固了一般。偶爾的水聲,才讓人們意識到那河水是流淌的。吃客們的喧囂,讓河變成了一個無。
是的,無。
在夜晚,河岸和河,感覺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4
奎勇是零點時分過來的。
燒烤大排檔上的吃客們已經(jīng)走了很多。有些空蕩了,有些冷清了。那些沒有生意的老板和服務(wù)員坐在椅子上,看手機的看手機,看電視的看電視,他們還在期待最后的生意。經(jīng)濟危機以來,這生意也日漸艱難。生意好的時候,一天也有幾百塊錢賺。不好的時候,可能一晚上都不開張。這秋天,還好,趕上旅游的旺季,吃客們會多一些。本地的那些企業(yè)里的職工,因為工資減半,幾乎就沒人敢晚上出來消費。那點兒工資除了保證一家人基本的吃喝拉撒,還有孩子上學(xué)的補課費用,幾乎就不剩什么余錢了。如果家里再有個病人什么的,那就慘了。如今,晚上出來消費的也多是那些所謂的中產(chǎn)階級。對于望城來說,這些人畢竟是少數(shù)。有人說,從一座城市的出租車行業(yè)最容易看出這座城市的經(jīng)濟狀況。從出租車司機的抱怨就可以聽出這個城市經(jīng)濟的蕭條。那些靠色情服務(wù)的洗浴中心、歌廳、私人會所、女子美容中心之類的場所都紛紛關(guān)閉了?,F(xiàn)在,晚上十點鐘剛過,就像國外電影里的宵禁似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什么時候能恢復(fù)呢?
沒人知道。
奎勇邊走邊看,尋找著他。他跟婷小梅干杯之后,一直低著頭。猛然抬頭,看到奎勇走過來。他喊著,奎勇,奎勇,我們在這兒??侣犚姾奥?,也看到了他們。他和一個女人。婷小梅這時候目光從遠處收回來,她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緩慢地走過來。這個中年男人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圓臉,短發(fā)。除了沒有其他中年男人臃腫的肚囊以外,跟別的男人也沒什么區(qū)別。婷小梅的心里掠過一絲不屑??伦呓?。他喊服務(wù)員再來一套餐具??驴瓷先ビ行┢v,獨自坐下來??抡f,讓你們久等了。他給婷小梅介紹說,這就是奎勇,我跟你說起過的。婷小梅出于禮貌,伸出手,奎勇也伸出手,輕輕握了一下婷小梅柔軟的手。盡管很輕,婷小梅還是感覺到了奎勇的力量。婷小梅說,他老跟我提起你??滦α诵?,看上去并沒有他說的那樣桀驁不馴,還有那么一絲的隨和??抡f,我怎么成了你們的談資了呢?一個吊車司機有什么可談?wù)摰哪??婷小梅說,你是一個不一樣的吊車司機??!奎勇笑笑說,夸我嗎,還是嘲笑我?婷小梅說,怎么會呢?只是覺得你跟傳說中的不一樣??抡f,讓你失望了嗎?我不是那些人傳說中的魔鬼撒旦??驴戳搜坻眯∶?,就收回目光。他問奎勇,你喝點兒什么?奎勇說,隨便喝點兒。他說,啤的,還是白的?奎勇說,這秋涼侵骨,來一點兒白的吧。他說,好。他喊著服務(wù)員說,來一瓶半斤裝的鐵剎山白酒。白酒拿上來,他給奎勇倒酒。同時問婷小梅,你要不要也來點兒?婷小梅說,我還是啤酒吧。他說,好的??抡f,怎么?就給我一人喝白的嗎?他說,那我陪你喝二兩吧,也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喝酒了。奎勇說,你是大忙人???他看了眼奎勇,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這個微小的動作,婷小梅看在眼里,看出他想反駁什么,又沒有??驴戳丝磿r間說,都零點了。讓你們久等,我先干為敬??屡e起酒杯把杯子里的二兩多酒干了,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伦テ鹨粋€菜串吃了一口,壓壓白酒的辣。婷小梅喊來服務(wù)員,對奎勇說,再點些什么吧?奎勇看了看桌子上還有很多肉串,菜串,魷魚頭,說,把這些熱熱,夠了。我們多說話,少喝酒。你們說呢?婷小梅看了看他說,你說,好嗎?他說,我們聽奎勇的??抡f,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都省省。說句話,不怕你們笑話,工資減半后,我一次都沒晚上出來消費過。這來晚了,也是我下班后洗澡,是走過來的,沒有打車。婷小梅哦了一聲??聦︽眯∶氛f,要不是他跟我說你來了,想跟我聊聊《穆勒咖啡館》什么的,我還真不過來。他不響。婷小梅說,是我們在這里吃燒烤,我突然對這個環(huán)境里的人很感興趣,覺得這也許可以排一個現(xiàn)代舞劇之類的,名字就叫《燒烤》。我們聊起《穆勒咖啡館》,他說,是你介紹給他看的,還說了你對《穆勒咖啡館》的理解,我覺得很意外。在這個小小的望城竟然有人對藝術(shù)如此的理解,所以,我就讓他約你出來,沒想到你在上班?,F(xiàn)在來了也不晚。你覺得我的關(guān)于《燒烤》的理解有可行性嗎?奎勇說,我不懂舞蹈的。文字還可以,畢竟看過一些書嘛,對于舞蹈,我真的是門外漢。婷小梅說,我相信你的藝術(shù)感覺??滦Γ粗f,你又在別人面前說我什么了?我有什么藝術(shù)感覺?他看著奎勇說,你就別謙虛了。在我面前,你還裝什么???再說,婷小梅也不是外人。婷小梅看了他一眼,眼神充滿了嗔怪,說,什么不是外人?外星人嗎?當然我不是外星人了。她幾乎是訕笑著說??梢钥闯?,她并不想讓奎勇知道她跟他是男女關(guān)系。但奎勇是什么人,那眼神,看一眼,就一目了然。服務(wù)員把加熱的串類端上來,奎勇抓起一根吃起來,邊吃邊說,還真有些餓了。他看著奎勇問,現(xiàn)在減資了,管得還那么嚴嗎?不可以結(jié)束工作后,就下班嗎?奎勇說,你是離開太久啦,越是這樣的時候,管理得越嚴,不到時間,不許下班,早退的話,要向車間主任請假,還要被扣錢?,F(xiàn)在,這幾個錢,要是再被扣了,還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喝西北風(fēng)嗎?不像你,就是你機關(guān)開不出工資來,你媳婦還在銀行工作。他瞪了奎勇一眼,又瞄了下婷小梅。但,婷小梅沒看他??庐斎幻舾械剿勺约毫?,但他是小兄弟,奎勇沒介意。如果是外人,奎勇會扭頭就走的。這樣的事,奎勇能做出來??聬烆^吃東西,眼睛瞟著婷小梅看。那種女性的氣息從她的身體里散發(fā)出來,那氣息是經(jīng)過藝術(shù)熏陶過的氣息。在生活中,奎勇就沒遇見過這樣的女性。但在文學(xué)作品里,他看到過。
已經(jīng)有別人家的攤主開始收攤了。他們把一些垃圾順手傾倒進黑暗的河水里,可以聽到濺起的水聲。那些垃圾將污染水鬼們生存的世界……
奎勇邊吃,邊看著四周。河對岸的小區(qū)已經(jīng)漆黑一片。而這里,還是燈火通明的,像另一個世界。那些吃客們,在酒后胡言亂語著,但那些胡言亂語恰恰是真實的。牢騷而戾氣的吃客們,在夜晚摘掉他們白日里的面具,他們談?wù)撝@個時代,談?wù)撝信P(guān)系,談?wù)撝壳暗慕?jīng)濟狀況,談?wù)撝喜∷溃務(wù)撝朗聼o?!?/p>
但這些,如何用肢體語言表達出來,奎勇是迷茫的。其實,對于舞蹈,奎勇只是從舞者的肢體語言里去感受,如果真的怎么表達,奎勇不懂。但,在他給奎勇打電話時大致說了這么個情況,就是婷小梅企圖把燒烤這個巨大的場景用舞劇的形式搬上舞臺。那時,奎勇就在腦子里企圖用文學(xué)的形式先表達一下。文學(xué)有時候是一種闡釋,也是一種引領(lǐng)。更多的時候,文學(xué)是藝術(shù)之首,是引領(lǐng),精神的引領(lǐng),靈魂的引領(lǐng)。沒有文學(xué)基礎(chǔ)的藝術(shù)更像是空中樓閣,隨時都可能倒塌,潰敗。這也是奎勇骨子里的極端認識。這種極端才讓他在人群里看上去桀驁不馴的。
婷小梅在盯著電視看。
電視里面是俄羅斯在幫助敘利亞打擊恐怖組織。畫面上是俄羅斯飛機轟炸的場面。
他站起來說,我打個電話。
他走到幾米之外,挨著河邊的欄桿,倚靠在欄桿上,打電話。隱沒在黑暗中,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服務(wù)員看到戰(zhàn)爭的軍事新聞,就調(diào)臺了,轉(zhuǎn)到一個娛樂選秀的節(jié)目。婷小梅想說什么,但沒說。她舉起酒杯對奎勇說,來喝一個,我干了,你隨意,你是白酒??抡f,好的。
婷小梅問,你覺得我這個舞劇的靈感怎么樣?
奎勇說,大的方向沒問題,藝術(shù)和內(nèi)涵都沒問題,關(guān)鍵是細節(jié)上的……
婷小梅說,是的,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我不想做一個意識形態(tài)里的舞劇,我要讓我的舞劇回到人,回到人的精神狀態(tài),回到肉身,回到靈魂……讓人們從我的舞蹈里感知到那些肢體語言的表達就是在表達他們,但又不全是他們,我要用我的肢體語言去還原更多人內(nèi)心的真實,丑陋和齷齪,死亡和愛,掙扎和抵抗,迷茫和絕望,孤獨與彷徨,理想主義和破滅……也許,要表達的太多了,我就是希望我的舞劇變得混沌、蕪雜起來,這個氛圍更像是一個時代的表情,呈現(xiàn)人們看見的那部分,同樣,也呈現(xiàn)人們看不到的那部分,在批判的同時,也在辯護——為這個時代。
奎勇坐在那里吸煙,沒打斷婷小梅的話。
奎勇是激動的,被婷小梅的設(shè)想感動了。他要是沉浸在一件事情之中,吸煙就很兇。煙夾在食指和拇指之間,整個手幾乎都捂住嘴似的,吸著。同時,他的感官也在捕捉著周圍的環(huán)境和氛圍,從那里面尋找自己需要的那部分。
婷小梅停下來,奎勇看了一眼,她仍在激動。
奎勇說,你的表達,我是認可的,你是一個藝術(shù)直覺敏感的人,但我想你所要表達的通過場景和舞者的肢體語言表達出來就好,是呈現(xiàn),至于它們存在的隱喻和象征讓觀眾自己去咀嚼,去理解吧?我個人認為,隱喻和象征更是文學(xué)的部分。
婷小梅點了點頭。
奎勇說,如果用文學(xué)表達,你這么說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但用肢體語言,我還是不知道……也許,你可以,至于其他的舞者,我不知道,肢體語言跟文學(xué)語言一樣,同樣需要準確……
婷小梅說,也給我一支煙。
奎勇遞給她煙,把打火機從桌面滑過去。
奎勇說,我相信你的準確,但我不相信你的舞伴,我更認為你可能找不到那個跟你匹配的舞伴,你的舞伴是隱形的,是你的靈魂……
婷小梅定睛看著奎勇,身體悚然,一顫。她心想,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可以如此洞悉我,洞悉我的內(nèi)心,像一個先知,像一個通靈者……
婷小梅甚至覺得這個端坐在面前的人是虛幻的。而奎勇身后的背景讓她嗅到一股子地獄的味道。
婷小梅說,如果找不到那樣的舞伴,我將放棄這個舞劇。
婷小梅說話的語氣很堅決。
奎勇舉杯說,來,喝一口,希望你能找到那個舞伴。
婷小梅說,謝謝。
他回來,坐下來,笑著問婷小梅,你們聊得怎么樣?有啟發(fā)嗎?
婷小梅說,很開心。
他說,那就好。
奎勇抽煙,目光延伸進周圍的氛圍之中,像靈敏的觸角,在捕捉什么。
奎勇說,我建議你看看牟森的《零檔案》,還有日本大野一雄的舞蹈,包括皮娜的。這些也許會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啟發(fā)。
婷小梅驚呆了,靈魂出竅般,盯著奎勇,幾乎是顫抖著說,你看過大野一雄的舞蹈嗎?太不可思議了。
奎勇說,了解一些。那個暗黑的舞者,每一個舞姿都是生命本體的延伸,呈現(xiàn)的是靈魂的形狀。
婷小梅說,不會吧?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奎勇說,軋鋼廠的吊車司機??!怎么了?
婷小梅說,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了?你知道嗎?在亞洲的舞蹈家中,大野一雄是我最崇拜的舞蹈藝術(shù)家。
奎勇說,哦。
他有些后悔把奎勇叫來了。坐在一邊,感覺自己受了冷落似的,表情凄楚。
婷小梅說,勇哥,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文字的腳本,可以嗎?我會給你稿費的。
奎勇說,我從來沒有搞過,既然你相信我,那么我嘗試一下。至于稿費,等我的文字出來,你看看再說吧?再說了,你是他的朋友……
婷小梅看了眼他說,好吧。
從河邊燒烤大排檔散了,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聰r了輛出租車,走了。他和婷小梅去賓館開房。兩人做了幾次愛,他幾乎力不從心了。而婷小梅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是那么瘋狂。她竟然在他的身上贊美起奎勇來,這激起他的斗志,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嫉妒,他翻身把婷小梅壓到身體下面……后來,他疲憊地睡了。婷小梅起來抽煙,看著他酣睡的樣子,眼淚不禁流下來。凌晨五點多,她悄然離開了。
早晨,他醒來,發(fā)現(xiàn)婷小梅不見了。他預(yù)感到了什么,不停地撥打著婷小梅的電話,都沒人接聽。那一刻,他感覺到地毯下面的地面都裂開了似的,他身體里的一部分在墜落……
他渾身力量頓失,雙膝跪在了地毯上,號啕大哭。
5
想到這些,或者說回憶讓他的心,疼了,幾近痙攣,是那種刀子捅了心臟般的疼和痛。他預(yù)感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婷小梅。那個肉身的囚徒,那個欲望的囚徒,逃離了……是的,逃離了,而他仍囚禁在其中。眼眶里的淚水讓他的目光有了分量。他把雙腳放到桌子上,點了支煙,心里面漾動著陣陣的酸楚和悲傷。肉身因為缺失,變得輕盈了許多。這對于他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以前只有跟婷小梅鑲嵌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感到輕盈。婷小梅的意外離開讓他覺得受到了侮辱。為什么?他想不明白。河邊大排檔的那頓飯,還有奎勇的出現(xiàn),她的心里到底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呢?婷小梅猝不及防的離開,讓他心里連個準備都沒有。她讓他感覺到的那種美妙是別的女人沒有的,那柔軟腰肢里溢出來的欲望,讓他欲死欲仙,失去她就像失去他的生命一樣……但,他又是清醒的。這幾年,他經(jīng)歷的女人,正是他的清醒,保持著彼此的關(guān)系,都沒有像她給他的……他不是那種為了愛奮不顧身的男人,不是……他企圖在家庭之外經(jīng)營這種男女的關(guān)系……可以說,他是成功的。但在奎勇看來,他是無恥的,他在褻瀆情感。這只能說,他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而奎勇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那一刻,他感到窒息,很想寫點兒什么。一個詞語,一個句子,都可能緩解他肉身的缺失部分。但下面發(fā)生的事情阻止了他。
有人在門外敲門,聲音猛烈,并伴著喊叫,科長,科長,不好了,出事了……
他喊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光頭的男人,臉色煞白氣喘吁吁的。
光頭老范說,不好了,科長……
他問,怎么了?慢慢說。
光頭老范說,老余……老余……
光頭老范竟然結(jié)巴起來。
他說,老余怎么了?你慢慢說。
光頭老范結(jié)巴起來,真的很急人。
他端起桌子上的杯子說,你喝口水。
光頭老范說,我……不……喝……
他說,那你說,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這個經(jīng)濟危機時期,好像出什么事都不叫事似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蠻橫地發(fā)生著,讓人們的大腦猝不及防,就被擊打得暈頭轉(zhuǎn)向了。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年代。
光頭老范多少緩過來了,說,老余……老余……自殺了……
他說,怎么可能?
光頭老范說,真……的……
光頭老范拉著他來到窗邊,指著下面,說,你……看……
下面已經(jīng)站滿了人,人頭攢動。
只見老余像一個巨大的人偶懸掛在樹上。
他怔住了,嘴里喃喃著,怎么會?怎么會?剛才我看他還好好的,坐在樹下呢?這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呢?
光頭老范說,現(xiàn)在,大家都等著你下去,看看怎么處理呢?
他說,我有什么辦法?我能讓他起死回生嗎?通知他的家人了嗎?
光頭老范說,有人打電話給他的前妻和女兒,可她們說老余跟她們沒關(guān)系了,即使是死了……現(xiàn)在,怎么辦?
他說,我能怎么辦?他父母呢?
光頭老范說,都沒了。
光頭老范說,畢竟這是發(fā)生在單位里啊?
他說,那就由我們單位為他操辦后事吧,給殯儀館打電話,讓他們過來把尸體拉走……
光頭老范說,沒這么簡單的,死一個人可是大事。
他說,是大事嗎?
光頭老范說,要先報案,確定是自殺后,經(jīng)過鑒定,由醫(yī)院開出死亡證明,才可以送到殯儀館的。
他說,這件事,交給你。這個月的獎金多給你五百。你看著辦吧,我對這樣的事情沒有頭緒的,現(xiàn)在,我的心里面已經(jīng)一團亂麻了。再說,我也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我有些頭疼,你去辦吧,他們問起我,你隨便找個理由,等出殯的那天,我過去……
光頭老范看了眼他說,好吧。
光頭老范開門出去了。
他站在窗邊,一直盯著下面的動態(tài)。那神情,就好像他是殺人兇手似的,同時也像是一個隱藏起來的密探。他點了支煙,怕下面的人抬頭看到自己,他把窗簾拉上,只露出一個可以看到下面的縫隙。
老余懸掛在那里。
圍觀的人群表情各異。
他吸著煙,想自己這是在逃避。這樣的逃避最后是否會像加繆小說《局外人》的主人公被審判呢?在這個國度,他想,不會,漠視是人們的常態(tài)。漠視的形成是這個時代太多的應(yīng)接不暇的事件,讓人心已經(jīng)麻木了。他回到桌子旁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涼的,他倒掉,又倒了杯熱水。喝了一口,有些燙,甚至是寡淡的。他再一次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找出兩袋速溶咖啡,用牙齒撕開包裝,把那些沫狀物倒進杯子里,倒進開水,用小匙,攪拌著,攪拌著,浮上來的泡沫,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一個漩渦,浮在上面。拿出小匙,那漩渦還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匙柄上是美杜莎的圖案。這個精致的不銹鋼小匙還是認識婷小梅,她送給他的??梢哉f,喝咖啡的習(xí)慣是婷小梅教的。每次做愛之后,只要有條件,婷小梅都喜歡給他調(diào)制一杯咖啡。他的拇指肚在感受著美杜莎的紋理。也許,以后都喝不到婷小梅調(diào)制的咖啡了。他想。
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那股咖啡的香味順著舌頭上的味蕾散發(fā)開來。
光頭老范在樓下維持秩序。
懸掛在樹上的老余,一動不動,像一幅照片。
他的手里仍握著那個小匙,從每一個紋理辨認著眼睛、鼻子、嘴、蛇發(fā)……他突然掏出手機,對著樓下拍了一下。照片上,懸掛在樹上的老余有些猙獰。那棵不算粗壯的樹木看上去明顯彎曲了,如弓,好像隨時要把他的身體發(fā)射出去……
下面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單位里的人都聚集在那里了。老余懸掛著,而他們在地面以仰望的姿態(tài)看著老余。他不能明白的是,像老余這樣一個每天吃齋念佛的人為什么會如此不能參透生死呢?只能說,老余的信仰并沒有拯救他。同樣作為一個失敗者,他心生同情地看著老余,戚戚然了。老余在院子里喂養(yǎng)的幾只野貓,也出現(xiàn)在樹下,仰頭看著老余。它們不會明白老余為什么把自己掛到樹上,那些圍觀的人也不會知道。唯一知道的人是老余,但他已經(jīng)不可能說話了。警車開到院里來,光頭老范向警車跑過來。其他人的目光投過來,目光里帶著怯怯。有的人甚至后退,隱藏到人群的后面。他們從交頭接耳變得安靜下來,甚至可以說是驚懼或木然。警察拉起了警戒線,把老余圍在里面,這時候的老余看上去像一個游戲里被懸掛起來的玩具似的。光頭老范上來幫忙,被警察拒絕了。光頭老范站在一邊,兩只手背在身后,互相揉搓著。光頭老范的手在單位里都有名的,像女人的手,柔軟、皮膚細嫩白皙。光頭老范當年因為謝頂,再加上臉形有些像列寧,尤其是他的聲音模仿能力很強,常常模仿列寧和其他國外元首的聲音,才被作為人才調(diào)到公司工會下屬的文化宮來的。三個警察抱著老余的尸體,把他從樹上摘下來,平放在地上他們之前準備好的塑料布上。一個戴口罩的法醫(yī),在查看著老余的脖頸。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來到電腦前,翻到一個頁面。這個頁面是跟保安室的電腦互享的,可以看到院子里攝像頭的錄像。他鼠標點擊,倒放著錄像,他看到了……
他給光頭老范打了電話說,你讓警察看保安室的錄像,一目了然的。
光頭老范說,好的。
光頭老范轉(zhuǎn)頭向樓上的窗戶看著。
他在電話里說,別看我。
他說完就掛了。
光頭老范連忙轉(zhuǎn)過頭去。
老余的尸體是下午三點多運走的。光頭老范打電話給他,問,怎么辦?他確實沒有經(jīng)驗,就說,你老范有經(jīng)驗,你全權(quán)代理吧,我不會虧待你的。你先從財務(wù)那借兩萬塊錢,到時候把發(fā)票都保留著。光頭老范說,好的。他說,出殯的時候,我過去。
其實,他不僅僅是逃避,更是恐懼。
恐懼什么?
他說不好,只覺得心臟的位置痙攣了一下,跟著,是胃,莫名的饑餓感侵襲著他。之前,他已經(jīng)把椅子拿到了窗臺旁邊,坐在那里,看著下面?,F(xiàn)在,下面恢復(fù)了平靜,恢復(fù)了秋天的堅持。地面上的落葉讓他覺得凄涼。他摸了摸兜里,掏出來的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抽了很多煙,這個午后。辦公室里已經(jīng)煙霧彌漫。這個辦公室的窗戶是一大塊玻璃,打不開。同時,只有門一個出口。他站起來,來到辦公桌跟前,拉開抽屜,里面還有半條云煙。他躁動地拆開,拿出一支煙,點上,心情沮喪,悶悶不樂。他來到窗前,拉開窗簾,一個很緩慢的動作,滑輪和軌道摩擦的聲音。那摩擦的聲音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快感,但隨著光線的侵入,快感消失了。
秋天的光線一點點地涌撲進來,企圖把發(fā)生的一切都沖刷得干干凈凈的。它不會記得這個秋天,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對于一個季節(jié),很多東西同樣是渺小的。秋天同時也在消耗著這個世界。剛剛,它就把老余消耗掉了。不是嗎?他把腳蹺到了窗臺上,看著外面的天空。那藍色讓他莫名的悲傷,鼻子陣陣發(fā)酸,被淚水遮蔽的目光是朦朧的。藍色的天空,在他看來更像是一個藍色隧道。婷小梅就在這個隧道之中,背對著他。苗條,挺拔,優(yōu)雅,紅色風(fēng)衣,頭發(fā)梳成一個髻,露出了后脖頸——白皙,閃著瓷光。
婷小梅的身影只閃了一下,消失。
他內(nèi)心的時間也仿佛停止了。沮喪,失望,頭腦發(fā)脹。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把椅子搬回到辦公桌前,坐下。閉著眼睛,心想,就這樣失去了婷小梅嗎?能怎樣?死纏爛打嗎?那不是他的性格。悵然若失。也許,這一段情感,就這樣謝幕了。是的,謝幕。他是一個相信直覺的人。
電腦屏幕處于省電模式,黑暗,像極了一場哀悼。
那種饑餓感突然猶如一只野獸,肆意、張狂、暴烈起來。
辦公室里也沒什么吃的,他只好給自己再沖一杯咖啡,從抽屜里找出兩袋速溶咖啡,用牙齒撕開包裝,把那些沫狀物倒進杯子里,倒進開水,用小匙,攪拌著,攪拌著,浮上來的,泡沫,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一個漩渦,浮在上面。拿出小匙,那漩渦還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匙柄上美杜莎的圖案吸引著他。他潛意識感覺到那美杜莎的蛇發(fā)張牙舞爪地纏繞到他的手指上,手掌上,手臂上,直至整個身體,被纏繞的痛感變得蓬勃、野蠻,頃刻間淹沒他整個人……
這樣如刀鋒的敏感,讓他厭惡,但又是他不能控制的。
他喝了口咖啡,內(nèi)心的時間開始恢復(fù)運行。
樓下,那些老余飼養(yǎng)的野貓集體發(fā)出嬰兒般的叫聲,扎進他的耳朵,令他為之顫抖。
他坐著沒動。
晃了晃桌子上的鼠標,電腦屏幕亮了。他點開跟保安室聯(lián)網(wǎng)的監(jiān)控整個單位院子里的視頻錄像。他搜索到老余來到樹下,從那里開始看,當看到老余把自己的脖子伸進繩套里的時候,他幾乎窒息,喝了口咖啡,又點了支煙,才得以繼續(xù)看下去。是的,看下去,直到老余的尸體被從樹上摘下來……他又喘了口氣,去了趟衛(wèi)生間,整個走廊里空空蕩蕩。他從衛(wèi)生間回來,繼續(xù)觀看,直到老余的尸體被運走,他腦仁里突突地跳著……
他像觀看了一個行刑的過程,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緩慢……那么緩慢……緩慢得讓他幾乎要崩潰了,但他還是堅持看完,又倒放回去,停在老余懸掛在樹上的那個畫面。整個畫面透著陰冷的氣息撲向他,裹挾著他。
他在這個辦公室里待不下去了。禁錮,喘不上氣來。
一種撕心裂肺的靜寂,讓他要發(fā)瘋了。
他想到了奎勇,給奎勇打了個電話,問,干什么呢,上班了嗎?
奎勇說,夜班。
他問,出來喝點兒?
奎勇說,不了,婷小梅說的那個東西還沒有寫呢,還在想。
他說,哦。
他氣哼哼掛斷了電話,嘴里嘟囔著說,你算什么?。?/p>
奎勇的拒絕讓他陷入了一種茫然的痛楚和憤怒之中。他突然覺得自己無處可去,或者說,無處可逃。把剩下的咖啡喝了,他又坐了一會兒,抽支煙,拿起鑰匙,下樓了。他開著車,直奔殯儀館而去。
電腦的視頻靜止在老余懸掛在樹上的畫面,隨著屏幕慢慢變黑,消失……就像被吸進了宇宙的黑洞之中……
6
殯儀館在太子河下游。而那晚上他們吃燒烤的大排檔在中游。他從單位出來,必須從上游繞到濱河路,沿著濱河路可以經(jīng)過燒烤大排檔,才能到達殯儀館。大排檔都是晚上才營業(yè)的。這幾年,他很少去殯儀館這個地方。之前,他在工廠里,也很少隨禮。但他要比奎勇隨和一些,奎勇幾乎就不隨任何人的禮。再有就是,他對那個地方的味道的恐懼。去一次,回來就會幾天不舒服,惡心,頭疼,無力感,好像真被鬼魂附體似的。有些非隨不可的禮,他就托詞,讓人把禮金帶過去算了,這樣在人際關(guān)系上自然也不會太好。他堅信只要把工作做好,其他都是扯別的。但,機關(guān)生活好像不是這樣的,你做得多,受累不說,反倒變成應(yīng)該做的。這半年來,他才想明白了,那就是留一部分時間給自己,看看書,寫寫文章。想明白是想明白了,但要回去,回到文字之中,真的很難,心境已遠。甚至可以說是殊異的。有時候,他確實羨慕奎勇。奎勇還在寫,寫是奎勇生命的一部分,盡管有時候?qū)懙煤苈?,但那是可以延伸到一生的慢。即使將來可能什么都留不下,但,在寫的路上,那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就像河流,只有流淌才是有意義的,才稱之為河流。現(xiàn)實中,這幾年來,他跟奎勇在心里確實也疏遠了很多。如果奎勇不再寫作,那么他們是否還是朋友,這話就難說了。而奎勇在望城,這個偏僻的小城里,就像是一只孤獨之犬,彷徨之犬,在黑暗中獨自吠叫。無助和掙扎沿著血液,一絲絲往外滲透著,直至奎勇的整張臉上布滿憂傷。從那臉上,他看到的是心碎的聲音,是確定無誤的哀慟,沒有人,可以撫慰奎勇的這種荒涼。沒有人。那是一份獨立于這個時代之外的荒涼感,是格格不入。這也是他憐憫奎勇的地方。他常常勸說奎勇,不要那么不合群,脫離這個群體,你什么都不是,圓滑一些。奎勇說,屁。他就不再說什么了。他憐憫奎勇,但這憐憫也是奎勇忌諱的。所以,對于奎勇來說,跟他保持一定距離是聰明的。而他呢?更多是在女人身上尋找慰藉了。沒有固定的女人,他就去那些洗浴中心里找女人。現(xiàn)在,那些洗浴中心里的女人都被驅(qū)逐,離開了城市。在某些角落里還是有的,但他找不到。這讓他感到焦躁,甚至是焦慮的。
他還記得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第一次遭遇的死亡。那時候,還沒有殯儀館,尸體還停在醫(yī)院太平間,守靈之類的都是在家門口搭一個靈棚,接受親朋好友前來吊唁。三天之后,所有親屬在醫(yī)院太平間門口來送行,從太平間到火葬場,直到最后……
在望城,把意外死亡叫作橫死。
老余是。
他那位工人師傅也是。
橫死。
那天都在班上,中午的時候,幾位師傅出去在門口的小吃部吃飯。應(yīng)該是喝了酒的,吃完飯的時候,跟門口的一個三輪車司機發(fā)生了口角。他們以為是三個人,對方不敢較真兒。沒想到那司機是一個蠻橫之人,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三對一。沒想到那三輪車司機操起一把螺絲刀,在揮舞的過程中,對著那位師傅的太陽穴扎進去……然后,從那位師傅的太陽穴拔出來,其他的兩位師傅看到那位師傅慘叫一聲,身體晃了晃倒在地上……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人已經(jīng)不行了。這些是其中的一位師傅后來講述的。下班后,班組里的人結(jié)伴去醫(yī)院看。只見那位師傅的尸體躺在手推車上,臉上都是粉紅色的腦漿。他看到后,忍著跑到外面嘔吐起來。
當時掙的工資不多,再加上他剛參加工作,隨了三十塊錢的禮,第三天,就沒有去火葬場。
路上堵車,他也沒著急,就等著,坐在車里還抽了支煙。在抽煙的時候,他打開車載音樂,是他新買的老鷹樂隊的CD,他調(diào)了幾下,播放的是那首著名的《加州旅館》。前奏還沒有結(jié)束,路上的車輛開始移動了?!都又萋灭^》剛剛唱完,他已經(jīng)把車開到了殯儀館門口,開進院里,找地方停車。他站在門口,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系著白色孝帶的男男女女。他還不想進去,站在車旁又點了支煙。抽完這支煙,把扔在地上的煙頭蹍碎,他才硬著頭皮向門口走去。又停住了,他掏出手機給禿頭老范打電話問,你們在哪個房間???禿頭老范說,215。怎么?你不是說不來嗎?他說,少廢話。禿頭老范說,那進來吧。他撂了電話,再一次硬著頭皮走進去。那里面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讓他鼻子很不舒服。他屏著呼吸,上樓,路過一個個掛著挽聯(lián)的房間,在門口,很多來幫忙和吊唁的人在那里打麻將、打撲克,眾生喧囂。整個走廊里堆滿了花圈,那些吊唁的人抽了很多煙,走廊里煙霧繚繞的。他從煙霧中穿行,不時看著門牌號,同時也看到那些逝者的名字懸掛在挽聯(lián)之上。偶爾,還會看到靈堂里面的逝者的照片。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后悔自己來這個地方了。他突然轉(zhuǎn)身想離開這個地方,只聽到有人喊他,他回頭,是禿頭老范嘴里叼著煙,站在215房間的門口,那禿頂是那么的扎眼。禿頭老范說,在這呢。你說來,我就到門口等你了。他無奈地走過去。門口,還有門楣上都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讓人以為這像是一個空房間似的。他責(zé)備著禿頭老范說,怎么什么都沒有,花圈和挽聯(lián)什么的?禿頭老范說,我哪有時間去買???你把這事交給我,可把我坑苦了。剛開始還有幾個我們單位的同事,沒過半個小時,都推脫說有事,要回去了。我能說什么?我一不是領(lǐng)導(dǎo),二不是老余的家屬。我沒有權(quán)力讓人家留下來陪我給老余守靈吧?你來了,正好,你守著吧,我也回去了。他說,什么?你說什么?你要回去,讓我在這里守著老余嗎?禿頭老范說,怎么?你之前交給我的任務(wù),我不干了。隨便你怎么樣?我沒有這個權(quán)利和義務(wù)。他有些生氣,但還不能發(fā)作,要是禿頭老范真的撂挑子了,他怎么辦?禿頭老范又說,你要逃走也可以,我也走。就把老余扔在這里……看看最后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還是你。他說,那你說怎么辦?我聽你的。禿頭老范說,你是領(lǐng)導(dǎo),我可不敢讓你聽我的。事情處理完之后,你再給我小鞋穿。他說,我來這單位也快三年了,我給誰穿過小鞋嗎?你不能這么說話???禿頭老范說,我就這么說話了。我一個人在這里守著一個死人,難道讓我發(fā)發(fā)牢騷還不行嗎?他說,我也沒說什么???我就說我聽你的安排,你比我大,比我經(jīng)歷得多。工作上,我們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應(yīng)該是兄弟,你是老大哥。同時也請你相信我,我不會虧待你的。禿頭老范說,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為了老余這個孤苦伶仃的死人,我認了,我只求你,處理完老余的葬禮,你能給我半個月的假。他說,沒問題。禿頭老范說,要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就放到冰柜里了,到了出殯的時候,直接拉到火葬場燒了?,F(xiàn)在,我們也只能將事情進行下去了,再煎熬兩天……他說,好的。禿頭老范說,你在這守著,屋子里的東西都是租來的,丟了,是要賠償?shù)?。我去給老余買花圈。你說上面,寫誰的名字???他說,隨便。禿頭老范說,就寫我們兩個的吧?他說,好。禿頭老范說,屋里有沙發(fā),你進去坐一會兒,累了,可以躺著。他說,我才不躺著呢,躺著不是跟老余一樣了嗎?禿頭老范說,是人都會有這一天的,是人最后都要到這里來的。他知道禿頭老范說的是大實話,但心理上還是不能接受。禿頭老范走了,他怯怯地走進屋里。只見老余躺在玻璃棺材里,沒有新的壽衣,還是那一身灰色的中山裝。整個身形明顯瘦削了很多。老余安靜地躺在那里。出于對死者的尊重,他還是彎腰給老余鞠了三個躬,從靈堂走出來,在外間的沙發(fā)上坐下來。那一刻,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感。眼睛不時瞟著躺在玻璃棺槨里的老余。這是一個多么潦草的靈堂啊。禿頭老范還真能整,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找來老余戴著安全帽的一張照片,擴印成了遺像,掛在墻上。那照片看上去很眼熟。他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了,那是老余被評為公司先進分子時候的照片。外面的喧鬧依舊,但這靈堂內(nèi)的安靜,總讓他不舒服。他看著老余滑稽的遺像還是忍不住想笑,但他沒敢。坐在那里,點了支煙后,他邊吸邊回憶著在辦公室里看到的老余上吊的錄像。那個懸掛在樹上的老余,現(xiàn)在,卻安靜地躺在這里,明天,后天,他將灰飛煙滅……這個人將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黯然神傷起來。
再一次想抽煙的時候,煙,沒了。他給禿頭老范打電話說,帶回來一條煙。過了半個小時,禿頭老范舉著個花圈回來了。一條白色的條幅也許因為晃動,竟然纏繞在老范的脖子上了,看上去有些詭異。那個花圈,很輕,老范一只手舉著就回來了,但老范的另一只手上也拎著東西。所以,他還沒有機會把那個纏繞在脖子上的白色條幅拿下來。到了門口,老范才讓他幫忙把條幅從脖子上拿下來。老范放下花圈,說,你看看,寫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老余要是在天有靈的話,要感謝我們兩個的,我們是他最后一程的兩個送行人。他瞧了一眼,問,煙買回來了嗎?老范說,買回來了。老范拎著口袋進屋了,看了眼墻上老余的遺像,在外間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把東西放到茶幾上,從里面一一往外拿著。一些熟食,還有一瓶白酒,三個紙杯,之后,是一條云煙。老范說,來,坐下,我們兩個也沒什么意思,來喝點兒小酒,解悶。他坐下來,拆開煙的包裝,掏出一支,點燃,猛吸了兩口。他貪婪的樣子,就像好幾天沒抽煙了似的。老范拿過煙盒給自己也點了一支。老范邊抽煙,邊倒酒,三只杯子,都倒上一半的酒。老范說,我們開始吧,老余啊,你的酒已經(jīng)給你倒上了,來,一起喝一杯吧?以后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喝酒了,以后如果你想喝酒的話,就托夢給我。這兩天,就我們兩個人為你守靈了,你都看到了……來,喝,老范喝了一口,嘴里嘶嘶的,拿起一個烤雞架用手撕開,遞給他一半。他接過來,油膩膩的,但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他餓了。敬過三杯之后,兩個人的速度開始放慢,閑聊著。聊單位里的事情,聊經(jīng)濟危機,聊腐敗,聊女人……后來,他突然想起什么說,我調(diào)到這文化宮來,還從來沒聽你模仿過列寧呢,你要不要來一段?此刻,他們好像忘了老余的存在。老范說,來一段就來一段,這嗓子也很長時間沒模仿過了。老范問,想聽哪段?他說,隨便。老范喝了口酒,又吃了一塊豬頭肉,清了清嗓子,說,那就來一段《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一段吧,有些詞我都忘了,隨便說幾句吧。他說,好的。
老范又清了清嗓子,開始模仿列寧的聲音說:
人死后尸體可以抬出去,但是舊社會在滅亡了的時候,很可惜,資產(chǎn)階級的這個尸首,那就不可能把他一下子釘在棺材里埋葬在墳?zāi)估?,資產(chǎn)階級的尸首在我們心里頭腐爛著,他把毒氣傳染給大家,他在發(fā)散著臭氣!
……
安靜一點同志們,安靜一點同志們。
被人民意志判決的叛徒們,一定要無情地消滅他們。
我們讓資產(chǎn)階級們?nèi)グl(fā)瘋吧!讓那些無價值的靈魂去哭泣吧!
工人同志們,我們的回答就是這樣的。
加上三倍的警惕和小心,還要忍耐。
大家應(yīng)該守住自己的崗位。
同志們,你們必須要記?。何覀冎挥幸粭l出路,那就是勝利。還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死亡。死亡不屬于工人階級!
老范的聲音,真的惟妙惟肖,簡直可以當電影配音了。
他贊美著老范說,你這能耐,以后再經(jīng)濟危機了,你可以出去走穴了。
老范說,你笑話我?
他說,沒,我說的是真的。
兩個人又開始喝起來。
老范說,這晚上冷,要不要租兩件大衣?
他說,喝了酒熱,不冷。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倒覺得你剛才這段模仿,可以當成老余最后的悼詞了。
老范說,還是算了,讓他安靜地走吧。
后來兩人談到了老余骨灰的安葬問題。他想起來之前單位里在軋鋼廠公墓給每人定過一塊墓地,用住房公積金還款的。這墓地解決了,他說,再給老余立一塊墓碑吧?老范說,你是領(lǐng)導(dǎo),你說的算。但墓碑上寫什么呢?他喝了口酒,轉(zhuǎn)著眼珠,想了想說,就寫:小提琴藝術(shù)家余萬千之墓,怎么樣?老范說,很高的評價嘛!他沒說話,又喝了一口酒。老范看了眼老余的酒杯說,老余啊,你都聽到了吧?你還不喝一口敬敬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多虧攤上這樣的領(lǐng)導(dǎo),要不你也許就暴尸荒野了……他盯著老余的酒杯,好像真的聽到嘶嘶的喝酒的聲音。他渾身的毛發(fā)都豎起來了,那酒杯里的酒果然少了一小截。
兩天后的中午,他們處理完老余的后事,從軋鋼廠公墓回來。
他說,老范,你辛苦了,我請你去洗個澡,去去晦氣,也放松放松,這兩天你受累了。你有什么好地方嗎?
老范壞笑著,說,有一個……
那是一個很深的巷子里,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老范在車里給他指路,兩人進了屋里,老范看上去跟老板娘很熟,一看就是回頭客。老范在跟老板娘打情罵俏的。老范問,現(xiàn)在什么價錢?老板娘說,還是老價錢啊。老范說,現(xiàn)在經(jīng)濟這么不景氣,就不能便宜點兒嗎?老板娘說,經(jīng)濟景氣的時候,也沒漲價啊,一直不都是這個價錢嗎?再說了,現(xiàn)在風(fēng)聲這么緊,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只做熟客的……
他坐在旁邊,多少感到有些緊張,口干,不時吞咽著唾沫。
直到兩人換了衣服,坐在池子里泡澡的時候,他的緊張才得到緩解。
老范開玩笑說,沒想到你也好這口?。?/p>
他說,男人嘛。
兩人泡了一會兒,老范說,你要不要搓個澡?
他說,好的。
老范喊了兩個搓澡的師傅過來。
搓完澡后,兩人換上浴服,他還拿了個棉簽,掏了掏耳朵。
老范看上去有些迫不及待了,鉆進了一個房間里。服務(wù)員過來問,兩位喝點兒什么?
老范說,不喝了,把姑娘們叫上來看看吧。
過了一會兒,進來三個穿著制服的女人。從臉上看,有一個很年輕。老范打量著她們,說,怎么都穿得這么嚴實啊?其中一個年齡大一點兒的說,現(xiàn)在嚴實,一會兒
就……
老范就笑,說,一會兒怎么?
那女人說,一會兒就光不出溜了……
老范對他說,你先挑。
他說,你先來吧。
老范說,你是領(lǐng)導(dǎo),你先來……
兩人推辭著。
那個年輕的女人嬌滴滴地說,要不兩位把我們?nèi)齻€都留下吧?這生意也不好做。
老范說,不要錢嗎?不要錢就都留下。
女人撒嬌說,看你說的,你要是真的沒錢,老妹就免費陪你,你也不好意思??!
老范打趣說,我好意思。
其中的一個女人一直沒吭聲,在那里若有所思似的。
老范看了看他說,那我先來啦?
他說,你來。
老范叫了那個年輕的,摟著她的脖子,走了。
那個年齡大一點兒的女人已經(jīng)走過來,坐在他的腿上,撫摸著他說,帶我走吧,我會好好伺候你的。
他還是點了那個沉默的女人。
沉默的女人領(lǐng)著他,像走迷宮似的,來到一個閨房似的房間。墻上貼著一個裸體女人雙手著地跪在地上的招貼畫。燈光是粉紅色的,讓人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女人服侍著他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當女人用嘴給他戴安全套,開始吮吸的時候,他感覺到下面慢慢變得堅硬起來,女人說,上來。他沒吭聲。女人又問,要我在上面嗎?女人沒有等他回答,要坐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突然推開了女人,一只手把套在下面的安全套扯去,從床上起來。女人有些驚慌地問,你要干什么?你不會是臥底的吧?如果你是臥底的,你信不信,你連這個屋子都走不出去,老板娘公安局有人的。女人的語氣里帶著嚴厲的威脅。他沒吭聲,穿上浴服,走出去,女人緊張地跟在后面。他說,你不要緊張,我不是臥底,我只是突然不想,我會照常給你下單的。
他從洗浴中心逃出來,開著車,半個小時,出城了,行駛在郊外的路上。
開到河邊,他把車停下來。河邊有七八個人,男男女女的,在那里圍著一個爐子燒烤。他們喝酒、唱歌,后來,還跳起了搖擺舞、雙人舞之類的。有一個老男人看到他孤獨一人,喊著他說,年輕人,要不要過來喝一杯?他擺了擺手。他們跳舞的音樂是一首印度老電影的主題曲《愛的旅途上》。突然,有個老女人從人群中沖出來,向河邊跑去。她哭泣著,要跳河,被跑過來的人拉回去。
他聽見老女人哭訴著自己在股市里虧了老本,不想活了……
他在河邊抽了支煙,上車,繼續(xù)開著,直到把河邊的那群人甩在身后。
一列火車從曠野深處開出來,又消失在曠野深處。他停下車,對著窗外,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只剩下一個偌大的曠野,茫茫然呈現(xiàn)在眼前。他再一次發(fā)動車。
等他感覺到距離那群人足夠遠的時候,他停下車,看了看反光鏡,那群人已經(jīng)看不到了,是的,看不到了。反光鏡里呈現(xiàn)著整個秋天的容貌、色彩,絢爛帶著悲涼。而那群人的歡樂對于他只是幻象而已。他下車,向河邊走去,沒有路。他從灌木和荒草叢穿行,像饑渴的動物,奔向水源。不僅僅是饑渴,他的皮膚上,頭發(fā)上,還滯留著剛剛那群人燒烤的氣味,令他厭惡。他要洗去那滯留在身上的氣味,他聽見腳下那些荒草窸窣被折斷的聲音。他在靠近河,那些裸露出來的石頭,猶如遠古遺留下來的骨骼。河水清冽,他蹲下來,幾乎像跪拜了,用手掬了一捧水,放到嘴前,嘴唇嚅動,吸著掌心里的水。部分水已經(jīng)從手指間漏下去。他喝了幾口,涼。水里裹挾著泥土、草木的氣息。喝過水之后,他開始撩起水洗臉,后來,把整個頭部深入到河水之中,浸泡。他在水中睜開眼睛,幾條小魚游過來,親近著他的頭顱。在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從水中抬起頭顱,濕漉漉的,他沒有去擦拭,沒有,任水滴從頭發(fā)上流淌下來,漫過眼睛……他還是甩了甩頭發(fā),水滴四濺,在陽光中,猶如一粒粒滾落的金子。他鉆進一片草叢之中,躺下來,閉上眼睛。那一刻,他恍然肉身的消失,猶如蒸發(fā)了似的,融入到這郊外的草木之間。
他的腦中突然蹦出幾個句子:“秋天,那些被收割的頭顱,回到了谷倉,經(jīng)歷一個徹骨的寒冬之后,它們重新成為種子……”
他沒有表情的臉上,兩行眼淚從眼眶溢出。
他處于一種半睡眠的狀態(tài)之中。那狀態(tài)中,沒有肉身,沒有。他的靈魂跟隨著那些微小的塵埃顆粒懸浮在半空之中。
時間消失了。
距離他不遠的樹林里,幾個身穿灰色衣服的人抬著一個棺槨,行走在羊腸小道上。那些樹葉脫離樹枝,像送行的紙錢,沾著白霜,紛紛揚揚落下來。樹枝仍舊向上延伸著,靠近樹梢的霜跡,近乎融化,顫動著幾顆晶瑩的水珠。那幾個人腳踩在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們突然闖進寂靜的樹林,像一群侵入者,驚飛灌木叢中,一群飛鳥。他們抬著棺槨,向樹林深處走去。一條狹長的小徑延伸著,隱約在樹林中。
樹林深處,是白色的世界……
灌木叢中一只驚悸的鳥兒,撲棱著翅膀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晰,不會與任何聲音混淆。他慵懶地睜開眼睛,只看到那只驚鳥沖向天空,在云朵的巢穴里,映出它黑色的剪影,像一個人中年的悲愁。
7
那天,從郊外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但他不想回家,一個人來到辦公室??峦蝗粊砹艘粋€短信問,你有婷小梅的郵箱嗎?我想把寫好的文字給她看看。他回信說,有,你發(fā)到我的信箱吧,我轉(zhuǎn)給她??抡f,好的。
他打開電腦,過了一會兒,收到了奎勇的郵件。
婷小梅:
你好!
那天晚上,你說的《燒烤》讓我很受啟發(fā),我感覺那就是靈魂的舞蹈,我胡亂寫了些文字,是我意識的流淌。原諒我寫得潦草,原諒一個舞蹈門外漢的簡單構(gòu)想和闡述。但我寫的很嗨,嗨得有些披頭散發(fā)了。在文字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巨人抓著我的肉身,在半空中奔跑……
希望能對你的舞蹈有啟發(fā)。
奎勇
他不屑,撇嘴,冷笑,猶豫了一下,出于好奇,他想看看奎勇到底寫了什么,他把文檔下載,一字一句看,頓時覺得,那文字的情緒里,有一個無比龐大的世界,吸引著他,那里面,人們在地獄里,掙扎,再掙扎,之后,成為人。他不禁潸然淚下……
(責(zé)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