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子

疼 愛

這些天，天黑得早，我和父親站在果園

晚餐后我們長談了一陣

一些以往認(rèn)識的人，現(xiàn)在長眠于此

借著星光，父親向我逐一指認(rèn)，并讓我答應(yīng)

在他死后我也能像他一樣

分得清哪一塊土地下

埋著尸骨，哪一塊藏著植物的塊莖

曾經(jīng)無比遼闊的天空

和此刻茂密的蘋果樹林

加深著我們對被廢棄的家園的懷念

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果實腐爛在枝頭

卻無人問津，仿佛冥冥之中

神靈在暗示，只要

云中還有雨水落下，地上還有青草長出

那些施與過的人

且把你們的疼愛與歡欣保留幾分

野 草

小時候，經(jīng)常從事的一項農(nóng)活是用腳

將稻田里的雜草踩進(jìn)淤泥中

我們在父母的帶領(lǐng)下

學(xué)習(xí)辨認(rèn)、清理這些雜草，幾乎每隔

半個月就要來這么一次

它們長得比秧苗快，不會死，除非

連根拔起，曬干，曬枯，燒掉

——盡管在廣闊的平原上，奇跡隨處可見

但只有糧食被收割一空后

人們才會允許它們生長一陣

然后雪就落下來了

論死亡

我對一生的總結(jié)比不上我的父親

他向我轉(zhuǎn)述過六十多年的漁耕生活

其間論及流水，他說流水

雖然決不可能快過行船

但乘船人永遠(yuǎn)是天堂的遲到者

論及青草，他說年輕時

他曾擁有最鋒利的鋤頭

斬斷過無數(shù)的草莖卻無一是他認(rèn)識的

由此他又論及土地，認(rèn)為這是他所見過

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復(fù)的事物

很多人在這里埋下親人，又埋下自己

“月亮只會為地面上的人死去而缺

太陽卻從來不因悲傷升起”

父親揮動手臂，把目光所及之處

都劃歸他的領(lǐng)土，但最終

只圈住了腳下的一小塊荒地

白 鸛

一只白鸛可能是平原的焦點

它無視注視的人群，在水面上滑行

像一片樹葉，安靜地脫離樹枝

把有可能降落的任何地方

都當(dāng)成命中注定的巢穴

當(dāng)一只白鸛從天空里飛過

所有人都會停下手里的活計，注視它

希望它落到自家的房頂

直至蘆葦在遠(yuǎn)處將它淹沒

我也曾期盼自己像一只白鸛

在飛躍那越來越寬闊的湖水時

把有可能遭遇到的每一顆雨滴

當(dāng)作認(rèn)識的人前來相聚

寧靜是另外一回事

我在猶豫

在柯爾山居住的這些天

我們像是被遺忘了

柯爾山只是一個低矮

毫不險峻的圓形丘陵

但仍有一些事情是我們

從來未曾享受過的

山坡上的羅勒草和迷迭香并非本地植物

有人種下它們后不知去向，看起來

記憶除非形成文字，否則會消失

在柯爾山，快樂是一件大事

寧靜是另外一回事

雨水把低洼的地方變成沼澤

樹林又把薄霧變成白云

當(dāng)探險的人試圖在黑暗中辨別方向

每次我們都以失敗告終

我在猶豫是否有這樣一個結(jié)局

盡管多半時候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起

我們也將為此付出努力

細(xì)小綠色的鱗羽

在柯爾山，我的房子最小

但三個人各有自己的天地

也許羊群并不喜歡這片牧場

因為看不到一點人世的痕跡

雉雞在山坡上散步

白云中還有古老的珊瑚樸

令人矚目的是那些灌木

它們生來矮小卻活在高處

天空在月亮出來后變得遙遠(yuǎn)

星星多得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寒冷

但我們知道隨時都有可能下雪

因此我不停地補(bǔ)著屋頂

生命不長也不短

所知不多也足夠應(yīng)付

在柯爾山的每一天都燦爛無比

我們看到了茁壯茂盛之美

也看到它們細(xì)小綠色的鱗羽

空 曠

一直以為，是我無微不至地照顧狗

直到有一天我停下腳步

眺望收割后的田野

狗已經(jīng)奔跑到很遠(yuǎn)的地方

追逐著草窠里的昆蟲

偶爾像是發(fā)現(xiàn)了沉思的妙處

一動不動地向某個方向注視

然后掉頭回到我的腳下

田野上只有空曠是永恒的

我的狗深深地理解這一點

并在寒風(fēng)中舔了舔我的腳趾

大雪封山

在柯爾山很容易忘卻塵世

那些依舊美麗碧綠的針葉林

和堅硬的巖石

讓我們免于被折斷的命運

我們曾在天空下靜坐許久，雪下得太大

我們被困在屋子里

如果要出門，只能用鐵鍬挖出一條通道

聽一聽風(fēng)從頭頂吹過的聲音

以往壯觀的落日此刻也沉默著

找不到任何與這個世界

平衡協(xié)調(diào)的事物，但一切

都是可預(yù)見的，每一個登上柯爾山的人

都知曉高處的生活

那些緩慢、柔軟的風(fēng)將我們的喊叫

傳到柯爾山深處，那些牧羊人

穿過茂密的樹林卻沒有流露任何驚奇

就像他們的羊群一樣

低著頭默默前行而無視命運

骨 頭

一回到家，狗就會撲過來使勁舔我的手

它總是以為我的手心一定

藏著骨頭，即使攤開空空的手掌

一遍又一遍地向它表示歉意

它也絲毫不肯放過地圍著我轉(zhuǎn)圈

仿佛是我吃光了本該屬于它的那一份

而尤為不安的是

我的身體里確實藏著一具骷髏

完整的樹林

聽說高原上流動的溪水

大多來自融化的雪山

我們居住的平原

河流多半?yún)s由雨水構(gòu)成

有些地方地勢高昂

泥土板結(jié)像天然的大壩

有些樹木因為吸飽了水分

一到黃昏就長出露珠

那些善于低飛的翼翅動物

在矮小的花草叢中覓食

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盡情嬉戲

全然不知洪水即將來臨

也許只有上帝了解并寵愛它們

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則慣于身披金銀

我們時刻準(zhǔn)備著

遷移到更高的坡頂

彼處茂密彎曲的樹干上

仍可見到它們年輕時

遭受冬雪磨煉的清晰痕跡

有些斷裂的地方又長出新的枝條

因此形成一片完整的樹林

她神情凄切，卻吐露芬芳

大雨停歇時，我們剛剛回到小屋

正準(zhǔn)備擦干身子過夜

一個女人來到門外

請求我們收留。她的頭發(fā)

像是才收攏的大雨，又黑又密

她的皮膚閃著光

神情凄切，卻吐露芬芳

一場大雨帶走了所有東西

只有她描述的事物除外

在她的描述中我們開始抽泣

以至于根本無法遵守戒律

我們無法阻止一間小屋提供的庇護(hù)

大雨沒有達(dá)成的，女人完成了

那本該只有我們過完的孤單一生

（責(zé)任編輯 張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