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晟
自由和安全,往往是一對矛盾,有時候必須作出取舍。而社交媒體上的恐怖主義泛濫問題,就是這樣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我們究竟選擇哪一邊?
恐怖襲擊,如今已經漸漸成為一個不分國家、不分地點的幽靈: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在任何一個時刻,它都可能以未曾想過的方式突然發(fā)作,給公眾帶來巨大的恐慌。
然而,今年6月13日,發(fā)生在法國巴黎的一次恐怖襲擊,還是再次挑戰(zhàn)了文明社會的底線:一名法國國籍的恐怖分子,用刀殺死了一名高級警官及其妻子,甚至在社交媒體上“直播”其作案過程,還和觀眾玩起了互動:他問觀眾,要不要殺掉屋里的3歲小孩呢?(即兩位受害者的孩子。)盡管最后小孩幸免于難,但這起殘暴的案件,還是讓社交媒體(FB)再次成為輿論的焦點——
盡管公民享有輿論自由的權力,盡管技術是中立的,但就這樣放任恐怖分子利用社交媒體來危害公眾的安全,是不是也太過分了?
宣傳陣地
在戰(zhàn)爭年代,往往會將各種工作冠以類似軍事化的名稱,以凸顯其重要性,比如“宣傳戰(zhàn)線”“輿論陣地”。和平年代,這么干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但在網絡空間里,恐怖主義/反恐斗爭,往往就真的體現為搶奪宣傳陣地。
在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崛起之后,人們驚訝地發(fā)現,它和之前的“基地”組織有所不同,對于社交媒體玩得非常嫻熟,真正做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給社會帶來血淋淋的傷痛。
首先,對于IS而言,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爭取支持,包括獲得經濟上的資助,以及煽動年輕人遠赴敘利亞、伊拉克等地,參加所謂的“圣戰(zhàn)”。而要獲得這些支持,首先就必須宣傳自己的觀點,將其歪理邪說、極端思想包裝成看似無害的傳教材料。在基地組織的時代,這種工作往往是由非法出版的小冊子、地下講經班、自建的極端組織網站來完成的,但這種做法成本高、風險大而效率很差:分發(fā)這些印刷品、開辦地下講經班,都很可能會被司法機關發(fā)現,進而來個一鍋端;非法網站一旦曝光,就很容被查封。同時,這種宣傳注定了是廣種薄收的,效費比相當地低。
社交媒體的興起,給了人們快捷、廉價的資訊獲得渠道,也給了恐怖分子的洗腦工作提供了便利。他們通過社交媒體,以很低的成本傳播極端思想,效果卻比原來那種撒胡椒面更好,因為極端思想的潛在“客戶”,往往會主動地通過搜索來找到這些宣傳,實現了精準投放,還能實現和“客戶”的互動。
IS極端組織在網絡上發(fā)布威脅視頻,放言將征服羅馬,意大利和梵蒂岡就此加強安保,嚴防恐怖襲擊。
這方面,一個最突出的例子就是 “小旋律”事件。2014年,一名法國女記者在網上偽裝成無知少女,網名叫做“小旋律”?!八苯洺T谝恍┛植婪肿拥纳缃幻襟w上評論、點贊,顯得對此非常感興趣;一名真正的恐怖分子隨之找上門來,極力攛掇她前往敘利亞,做他的妻子——幸虧,她并不是真的只有15歲,所以并未上鉤。
但是,在歐美國家,卻已經發(fā)生過多次少女結伴離家、繞道進入恐怖活動猖獗地區(qū)的案例。2015年2月,3名英國女孩(分別為15、15和16歲)一齊失蹤,家人報警后才發(fā)現,她們坐上了去土耳其的航班,下機后則不知所蹤,很可能就是去了敘利亞。警方認為,她們應該就是受了極端思想在網上的蠱惑,才會拋下家人、身赴險境的。
其次,極端組織正通過社交媒體,鼓勵那些歐美國內的極端分子進行孤狼式的恐怖襲擊。由于歐美各國普遍都采取措施,限制了對本國公民前往恐怖活動猖獗地區(qū)(有些國家甚至提醒父母收好未成年子女的護照),而孤狼式的恐怖襲擊卻往往能夠成功,因而對極端組織的吸引力越來越大。因為這些人本身就是歐美國家的合法居民,沒有犯罪記錄,甚至從來沒有出現在司法機關的監(jiān)控名單里,突然進行恐怖襲擊,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比如,之前在奧蘭多某酒吧開槍殺死49人的奧馬爾·馬丁,以及本文開頭提到的殺死警察夫婦的拉若斯·阿拉巴拉,都是受到了極端思想的影響,并在網上公開宣布效忠極端組織的孤狼。這種影響,最可能的途徑當然也就是社交媒體:時效性強、信息量大,接觸非常容易。
再者,極端組織也會通過社交媒體,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對公眾進行恐嚇和騷擾。比如,最近,有極端組織就在社交媒體上放出一段視頻,威脅法國政府,說要 “把歐洲杯變成墳墓”。盡管這段視頻的真實性無從考證,也不知道極端組織是不是真的會將其付諸實踐,但法國政府卻因此而如臨大敵,加強了對巴黎各個球場的警戒工作,也給普通公眾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一句話,極端組織在社交媒體上打響的宣傳戰(zhàn),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投鼠忌器?
既然社交媒體被恐怖分子變成了自己的作案工具,一個順理成章的想法就隨之而來:
為什么,不能把這些極端宣傳的推文刪掉、賬號封掉呢?
主要原因有兩個:管不過來,不太好管。
美國的社交媒體運營商,雖然公司挺大,但要讓它們對每一條微博的內容都一一過篩,實際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畢竟,每一天、每一秒鐘,社交媒體上都有數以萬計的推文產生,要進行人工過濾,恐怕再雇幾萬個審查員才忙得過來。而改用電腦程序來判定呢,又太容易被繞過去——想來大家都見過,文字里帶有同音字、標點符號和空格,來欺騙檢測程序的特殊表達方法,這些監(jiān)控程序,還是很容易繞過去的。
更重要的是,這事還真的不太好管。作為社交媒體的運營商,對于一些打擦邊球的推文,并不容易判定是否屬于宣揚恐怖主義的內容,特別是涉及宗教教義的討論。畢竟,媒體不是法院,沒有這個判斷的權力。
況且,歐美媒體默認的潛規(guī)則是“政治正確”,一旦查處了有爭議的內容,就很容易引起網民鋪天蓋地的譴責,責怪運營方侵犯他人的言論自由權利;甚至有些娛樂圈的明星,也會跟風批評媒體,給媒體帶來更大的壓力。再加上歐美各國在反恐上的雙重標準,操作難度就更大了。
比如,既然奧巴馬總統(tǒng)、卡梅倫首相都公開宣稱“阿薩德必須下臺”,那有人在社交媒體上號召年輕人去敘利亞,去暴力推翻阿薩德政權,怎么就算是極端思想的宣傳了呢?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方面是真的管不過來,一方面又是不敢管、不想管、不愿管,社交媒體上充斥極端主義思想,也就不奇怪了。
隔靴搔癢?
此外,“怎么管”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法不責思想犯”,是各個現代國家普遍認可的基本原則。也就是說,如果某人只是在腦子里想做壞事,并未將其付諸實踐,就沒有社會危害性,通常不應該被追究刑事責任。
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網絡上公布宣傳視頻,該視頻中極端組織成員教兒童學習使用武器。
然而,在社交媒體上,有些普通人會公開發(fā)表一些同情極端組織、認同極端宗教思想的言論,法律又該不該對其制裁呢?如果他們已經發(fā)動了恐怖襲擊,或者準備前往恐怖主義的老巢,從法律上說制裁就是應該的;但如果他們僅僅停留于此,則可以援引言論自由來為自己辯護。別忘了,美國還有個《憲法第一修正案》呢,直接確保了言論自由的崇高地位,想要繞行難度很大。一些歐洲國家,在這方面走得更遠,哪怕是赤裸裸的極端主義、無政府主義言論也可以大行其道,恐怖分子就更是有恃無恐了。
此外,社交媒體大都沒有實行強制性的實名制,即使警方盯上了某個ID,認為其涉嫌恐怖主義宣傳,也無從知曉其背后的操縱者的真實身份;何況網絡是沒有國界的,地球上的居民誰都可以上網,即便發(fā)現某人有極端主義的思想,只要此人不在美國國內,美國的司法機關就沒有執(zhí)法權去打擊。反之,如果是其他國家,發(fā)現它的某個國民行為比較極端,想要獲得這些人在社交媒體上的相關資料,就得通過外交手段,獲得美國司法機構的協(xié)助,過程更加復雜,讓追查變得非常低效。
總之,對于這些涉嫌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的言論,社交媒體的管理者能夠做到的,基本上就是:受理用戶的舉報,甄別屬實之后,予以刪除、封禁賬號;但對于躲在賬號ID背后的人,司法機關是沒什么好的手段來制裁的。對于這些極端分子來說,基本上就是“封了號我再注冊一個唄”,對他們的實際影響非常有限。
引蛇出洞
那么,社交媒體,難道真的就是法外之地,沒有辦法管理,只能任由恐怖主義肆虐嗎?
美國的司法機關,顯然有不同的看法。
這個答案,在法律上被稱之為“犯罪引誘”,用我們熟悉的話說,就叫做釣魚執(zhí)法。
具體而言,美國的司法機關(主要是FBI,有時候也有各州的警察)里,有一些執(zhí)法人員專門負責在社交媒體上匿名活動,根據需要,偽裝成潛在的恐怖主義的同情者、支持者,專等不長眼的極端分子送上門來。
比如,美國弗吉尼亞州有三個青年,都是種族主義的極端分子,在網上相識后,決定干一票大的,來推銷其白人至上的“理想”:襲擊黑人聚集區(qū)的教堂。然而,襲擊需要槍支彈藥,這三個小伙沒有路子也沒有錢……就在這時,第四個人在社交媒體上找上門來,主動表示和他們是“同志”,可以低價提供槍支彈藥和爆炸物。這四個小伙子信以為真,2015年11月,當他們喜滋滋地去碰頭交易時,被執(zhí)法人員當場抓獲——那第四個人,就是FBI探員假扮的。
類似的,2012年,俄亥俄州克里夫蘭,有五名小伙子因為對社會不滿,想出了個異想天開但也足夠嚇人的計劃:炸毀該州一座公路橋。由于他們常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此類言論,一名賣家很快和他們搭上了線,并很慷慨地賣給他們十多公斤C4炸藥。他們來到橋下,搗鼓了半天也沒有炸響,等來的卻是四面八方撲來的執(zhí)法人員:不消說,那個“賣家”就是聯邦探員,所謂的C4炸藥就是陶土,根本不可能炸響。
這類案子,實際上還可以舉出很多,其核心都是:執(zhí)法人員隱匿真實身份,通過社交媒體接觸極端分子,為其提供犯罪條件上的幫助,等其動手實施犯罪時再抓人,效果相當驚人。
當然,“釣魚執(zhí)法”還是存在爭議的:如果執(zhí)法人員不去引誘,不提供虛假的幫助,或許這些人根本沒有能力將他們的罪惡計劃付諸實際,也就不會坐牢。那么,這樣的執(zhí)法手段,是不是故意引誘他人犯罪,有違執(zhí)法機關打擊犯罪、保護民眾的宗旨?
而另一種形式的釣魚,則爭議就更大了——
一些執(zhí)法人員,偽裝成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長期混跡于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的社交媒體中,故意顯得非常激進,來獲取其他真正的恐怖主義支持者的關注與信任;與之混熟之后,再逐步套取其真實身份的信息,并將其列入需要密切關注的極端分子名單之中。這些恐怖主義的支持者,實際上還沒有真正去做違法的事情,僅僅因為激進言論就被監(jiān)控起來,算不是因言獲罪?
從目前的判例來看,美國法律對于反恐方面的釣魚執(zhí)法是允許的,畢竟這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巨大的隱患。再加上美國國內的孤狼式恐怖襲擊不時發(fā)生,民眾也更傾向于保護自身的安全而不是泛泛而談的公民權利,所以還是比較支持這種做法的。
或許,這也是打擊社交媒體上的恐怖主義的一種可行的思路。
路在何方?
實際上,網絡上的恐怖主義宣傳抬頭,并不是只有美國才遇到的問題,世界各國都不同程度地被這個難題所困擾。而根本的解決之道,在于各國在網絡執(zhí)法上的合作,摒棄冷戰(zhàn)式的對抗性思維,共同打擊不斷蔓延的恐怖主義。當然,這首先要求美國放棄雙重標準,對于各個恐怖組織都一視同仁,不會出現打擊這個而資助另一個的尷尬場面。
同時,或許還需要修改法律,對宣揚恐怖主義者科處更重的刑罰,并明確劃出言論自由和恐怖主義宣傳的界限,讓執(zhí)法機關有法可依。當然,這還需要有社交媒體運營商的配合,一旦出現了此類言論,積極地配合司法機關追蹤、調查,并依照法律規(guī)定,及時查封打擦邊球的網絡ID,以便在保護公民合法權益的同時,夠精準、及時地懲治犯罪。
自由和安全,往往是一對矛盾,有時候必須作出取舍。而社交媒體上的恐怖主義泛濫問題,就是這樣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我們究竟選擇哪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