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車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論柳宗元哀祭文中的詩文交融
⊙孫車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蕪湖241000]
哀祭文這一應用文體發(fā)展至中唐時受時代風尚和作者個人因素影響,出現(xiàn)“唐文多似詩”的現(xiàn)象。作為古文運動的發(fā)起和領導者,又因同時是詩人這一身份的柳宗元,其下筆處往往含有詩的語言、詩的意境。其哀祭文不矯揉造作,情感力量充沛,有詩的語言、情境和風格,藝術感染力遠超一般哀悼詩文,為宋明清哀祭文寫作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
柳宗元哀祭文詩文交融騷怨
哀祭文是人們用于哀祭萬物生靈的文體,其發(fā)展經先秦之質樸短小、漢代之名文并出、魏晉之情感真切,至唐中葉,古文運動興起,散體復古,哀祭文脫去駢化重新質樸起來,并且因唐詩強烈沖擊其他文體,此時期哀祭文多少沾有些詩意,契合毛先舒“唐人文多似詩”之論。作為古文運動的發(fā)起和領導者,又因同時是詩人身份的柳宗元,其下筆處往往含有詩的語言、詩的意境。元和八年(813),柳宗元在被貶永州期間給韋中立寫過一封回信,即《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論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學習吸收的有《春秋》《書》《禮》之類,同時還有《詩》《騷》。如此可見,柳宗元創(chuàng)作上是采納眾家,認為詩文寫作是可以交融的。的確,柳文如湖水溪流汩汩流淌,構思縝密,情深意遠。其哀祭文或直抒悲痛,或隱含哀怨,在表現(xiàn)悲情哀愁的同時,也寄托著自我的深刻身世感慨,纏綿悱惻,很有詩騷之風。
文人之為詩,詩人之為文,司空圖在其《題柳柳州集后》舉例杜甫祭太尉房公文、李白佛寺碑贊“宏拔清厲,乃其歌詩也”,張九齡“五言沈郁,亦其文筆也”。說明作家為文為詩格調相通,并認為柳宗元詩歌深遠,這也與其文給人的感覺是一致的。
哀祭文情感力量是很強的,在哀祭親友的同時,也常引發(fā)自我身世之感,所以很能體現(xiàn)作家的文學格調與人生感悟。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迨后韓柳歐蘇,與夫宋世道學諸君,或因水而禱于神,或因喪葬而祭舊親,真情實意,溢出言辭之表,誠學者所當取法者也。大抵禱神以悔過遷善為主,祭舊以道達情意為尚。”對此點早已說明。柳宗元以詩人的語言和情感注入其哀祭文中也是自然而然的。柳宗元哀祭文數(shù)量不少,據(jù)《柳河東集》統(tǒng)計,約有三十三篇。此類作品中,有許多是哀痛親友辭世,對他們空有治世之才而無法施展的惋惜等情感的表達。這些作品尤能體現(xiàn)柳宗元詩人的筆調和情懷。
宗元哀祭文中對好友呂溫的哀悼情深意切,催人淚發(fā)。呂溫其人甚有政聲,為政愛民,在他的作品如《衡州祭者里渡溺死百姓文》《道州祭百姓鄧助費念文》等文中均有體現(xiàn)。正因這種以民為本的思想和行事贏得了當?shù)孛癖姷膼鄞鳌H欢麅H四十歲便因肺病不幸早逝,空有一腔熱血和才華不得繼續(xù)施展,令人嘆息。呂溫死后,好友劉禹錫、元稹、竇鞏皆以詩文行哀悼之情,尤其是柳宗元,他與呂溫一樣既有遭受貶謫的經歷,又是同鄉(xiāng),政見相近,惺惺相惜,使得柳宗元對其早逝很有感觸。其悼念和哀惜體現(xiàn)在《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君誄》《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祭呂衡州溫文》這三篇文章中?!短乒屎庵荽淌窎|平呂君誄》前有小序敘寫呂溫逝后,道州、衡州兩地之人哀痛情狀,烘托出一個愛民惜民、深得民眾敬仰的良吏形象,并稱譽其文章、理行。正文采用四言句寫誄詞,以好友生平行事為線,贊頌其品德:“麟死魯郊,其靈不施。濯濯夫子,故潔其儀”。推崇其家世:“維師元圣,周以降德。世征五侯,伊祖之則?!泵雷u其學識:“《春秋》之元,儒者咸惑。君達其道,卓焉孔直。”其后講述呂溫在朝時作為:“帝殊爾能,人服其智”,并能使“糾逖伊肅,諂諛具畏”。呂溫遭貶后則是“遷理于道,民服休嘉。恩疏若昵,惕邇如遐”,可謂是大段稱譽好友政績。文章最后則是宗元與好友的回憶描寫,在贊揚死者的同時寄托自己的哀思。其文四言一句,悲切傷痛,直追《葛生》《黃鳥》《蓼莪》等哀詩。
韓柳并稱,韓文許多篇幅詩意也很明顯。其《獨孤申叔哀辭》是一篇具有哀怨盤詰之美的文章。全文如下:
眾萬之生,誰非天邪?明昭昏蒙,誰使然邪?行何為而怒,居何故而憐邪?胡喜厚其所可薄,而恒不足于賢邪?將下民之好惡,與彼蒼懸邪?抑蒼茫無端,而暫寓其間邪?死者無知,吾為子慟而已矣!如有知也,子其自知之矣。
濯濯其英,曄曄其光。如聞其聲,如見其容。嗚呼遠矣,何日而忘!
儲欣評此篇云:“《離騷》《天問》之變。”《離騷》《天問》是韻語詩歌,在此篇中韓愈只將天道不可知處反復推問,很有《離騷》《天問》之遺風。同樣地,柳宗元的《祭呂衡州溫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處。其文云:
嗚呼化光!今復何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豈蕩為太空與化無窮乎?將結為光耀以助臨照乎?豈為雨為露以澤下土乎?將為雷為霆以泄怨怒乎?豈為鳳為麟、為景星為卿云以寓其神乎?將為金為錫、為圭為璧以棲其魄乎?豈復為賢人以續(xù)其志乎?將奮為神明以遂其義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無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幽明茫然,一慟腸絕。嗚呼化光!庶或聽之。
文章以發(fā)問起頭:“嗚呼天乎!君子何厲?天實仇之;生人何罪?天實仇之。”呂溫英年早逝使作者悲憤交集,為之鳴不平,既是吶喊,也是痛訴。柳宗元認為自己是呂溫的知音,知音去世,自己倍感痛苦和孤獨。文末一段所蘊含的感情力量尤為令人震撼。這一部分幾乎是作者的反復推問,先是五言句、四言句,然后是四個十言句、十五言句、十四言句、兩個十言句、五言句、四言句、七言句紛至沓來,構成一個低潮—高潮—低潮的發(fā)展結構,尤其是高潮階段,字數(shù)的增加使得感情加深加重,哀傷痛惜之情,回旋往復,有問而無答,最終激蕩為:“幽明茫然,一慟腸絕。嗚呼化光!庶或聽之”。因朋友之死,幽怨詰責上天,確實有《離騷》《天問》之遺風。對于呂溫去世的緬懷,除誄文之外,柳宗元還有一首《同劉二十八哭呂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詩: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傳青簡,不使功名上景鐘。
三畝空留懸磬室,九原猶寄若堂封。遙想荊州人物論,幾回中夜惜元龍。
這首詩既有對呂溫的惋惜緬懷之情,也有自嘆身世之感。詩中將好友去世比作天柱峰崩塌,稱贊其文章、政績足以流芳后世,然而卻英年早逝,生不逢時,這其實也是對自己遭遇的感慨。目擊時艱,情憶摯友。對照《祭呂衡州溫文》,可以看出都是長歌當哭,用沉郁低回的筆調來抒發(fā)椎心泣血的情感,充分體現(xiàn)著詩文的交融與互通。
唐代散文受詩歌創(chuàng)作而革新,詩歌曲婉風調影響于散文,使得唐之散文相較別時期確有明顯的詩歌意味。哀祭文陳述悲痛,以情動人,更能體現(xiàn)這一文學特征。柳宗元的哀祭文大多悲愴動人,委婉纏綿。其《祭弟宗直文》雖短淺易懂,然而寓托數(shù)悲于文中,情感真摯,不忍卒讀。宗元悲其“生有志氣,好善嫉邪,勤學成癖,攻文致病”,然“年才三十,不祿命盡”;悲其“墨法絕代”,然“知音尚稀”;悲其“如汝德業(yè),尚早合出身”,然“由吾被謗年深,使汝負才自棄”;悲其深受“炎荒萬里,毒瘴充塞”之苦,然“汝已久病,來此伴吾”;更悲其“到未數(shù)日,自云小差,雷塘靈泉,言笑如故”,然“一寐不覺,便為古人!”此數(shù)悲同發(fā),在短平的一文中曲折纏綿,尤其是最后一悲,他人讀之,如飲苦酒,回環(huán)百腸,無法釋懷。宗元創(chuàng)作《祭弟宗直文》將自己的悲情痛意注入如此短淺篇幅中,分明是構思縝密,平中見奇。蘇軾評價宗元詩歌云:“所貴乎枯談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边@種“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詩之風格與此篇契合不言而喻。
在祈鬼求神的祭文中,柳宗元含蓄隱曲的筆調也深注其中,這與韓愈祭文相較可以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韓愈祭文敢于責問天地鬼神,如《袁州祭神文》(其一):“天降之罰,以久不雨,苗且盡死,刺史雖得罪,百姓何辜?”而《祭竹林神文》與《潮州祭神文》(其二)則更是分別向天地直接發(fā)難:“人又無罪,何為造茲旱虐以罰也?”“百姓何罪,使至極也!”文章氣勢激蕩,言語激烈,讀者為之側目。然宗元更多地是以委婉的方式向鬼神訴說百姓之苦。如《雷塘禱雨文》:“能澤地產,以祛人災。神惟智知,我以誠往。欽茲有靈,爰以廟饗。茍失其應,人將安仰?”文中表現(xiàn)出以情理動神之態(tài),乞求憐憫于民。再如《舜廟祈晴文》:“槍槍笙鏞,坎坎鼓鼙,百代祀德,心不攜,豈觸蘋藻,征諸澗溪?”委婉曲折之意,似使神靈不得不服。
在柳宗元哀祭文中,還有一類是敬慕古代先賢的吊文,《吊屈原文》是其中的代表作品。憑吊屈原的文章向來頗多,情感基調大多類似:贊揚屈原的高潔品格和愛國精神,哀悼其不幸,痛惜其自沉。然而這有一個漸變發(fā)展的過程。漢代賈誼為賦以吊屈原,將其比作鸞鳳,“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睉懫渲倚?,痛斥奸臣弄權。“逢時不祥”,既表達對屈原的嘆息,也深含對自己遭遇的感慨。“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賈誼對屈原自沉行徑并不茍同,不贊成其過分執(zhí)著的性情。賈誼這篇賦以文辭清麗、抒情濃郁而飲譽于世,被歷代文人心摹手追。劉勰評價說:“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確實是中肯之論。揚雄也有作品《反離騷》憑吊屈原,但其辭頗悖常論。他肯定屈原的潔身自好,卻站在儒道明哲保身的立場上責問其“何必自沉?”既生不逢時,就應遠禍避害;贊揚其作品文質并茂的同時,卻另說其中所發(fā)揚浪漫主義氣息的內容“過于浮”“蹈云天”(《文選》李善注,引《法言》佚文),不符他自己的“事辭稱則經”,以儒家經典為標準的文學主張。漢代憑吊屈原,立足于黃老思想和經學,尚未擺脫政教束縛。魏晉時期則多對屈原為文內容和美學價值展開評價,劉勰《文心雕龍》云:“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認為其精神內核與經書無異。并論斷“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侯,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其作品澤被漢代文學,劉勰之論是在推崇屈原的同時著重對其作品褒貶,雖然也未完全擺脫經學束縛,但從他對楚辭文辭之美、修辭之巧、影響之大等方面的具體分析可以看出魏晉時期文學意識的有力覺醒。至隋唐時期,屈原及其作品已然成為文人膜拜的經典,眾多評價立足于新文風展開,李杜、元白、韓柳皆有作品存世,既肯定其人格之美,又重視其文辭修飾。宗元對屈原人格和作品極度推崇,屈原“顧楚國,系心懷王”的情懷和遭貶后仍保持高潔自好的偉大品格都與他心有戚戚然。
宗元自幼受楚騷影響,“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為文作詩多少含有“騷怨”精神。永貞革新失敗后,宗元遭南貶,受南方風物,尤其是楚騷文化影響,其文其詩“騷怨”精神愈發(fā)明顯。作品中所散發(fā)的“騷怨”精神既與自幼學《騷》,自身遭貶經歷有關,也和當?shù)匚幕諊鷶[脫不了關系。唐時南地即所謂惡地,經濟條件和生存環(huán)境與中原地區(qū)相差很大,但惡地之中楚地還遺留著騷楚遺風,致使歷來南貶作家之作品所體現(xiàn)的“騷怨”精神都是楚地風物和遺風接受的結果。不同于唐朝其他作家的是,宗元之“騷怨”在接受層次和深度上要高些許。除作《解崇》《囚山》《夢歸》等賦外,在到達永州不久,他即寫出《吊屈原文》,此篇既是宗元遭貶后“騷怨”情感的明顯體現(xiàn),又是有唐以來第一篇憑吊屈原的散文,創(chuàng)作意義非凡。
宗元欣賞屈原美政思想,切實踐行,面對中唐危機,他積極參與永貞革新,雖失敗被貶為邵州刺史,旋即被加貶為永州司馬,內心憂憤非常,但仍未改變政治主張。因此在奔赴貶所途經湘域時,面對異代知己,情感如潮,義憤填膺,寫下孤鳳獨鳴的名篇。與賈誼類似,此篇在敬仰屈原前提下,借古諷今,表面上寫當時楚國政治混亂,危機四伏,其實也在反映自己所面臨的黑暗現(xiàn)實?!拔岚Ы裰疄槭速猓褂袘]時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边@是對當時從政人不明是非、貪權慕利的明確抨擊。宗元最不同于其他憑吊屈原作者的一點就是很推崇屈原“惟道是就”的殉道精神,“今夫世之議夫子兮,曰胡隱忍而懷斯”。先前賈誼、揚雄等人立足黃老思想和政教立場不贊同屈原自沉做法,而應該明哲保身。宗元在此不屑于他們的觀點:“惟達人之卓軌兮,固僻陋之所疑?!彼麚碛信c屈原這位異代知己相似的志向和經歷,自然更能理解屈原的痛苦與抉擇:“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窮與達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義?!弊谠鎸ο嬗蚪?,回首遭遇,和千年前的屈子相惜,傷屈原自沉,亦傷自己淪落,心中哀怨只得揮灑于文章之中,實在是一大悲痛!祝堯《古賦辯體》卷一評價此篇說:“愚謂子厚三吊古文,皆本于《騷》,而用比賦之義為多。然吊屈原文意最佳。”《吊屈原文》意最佳處就是其中始終貫注的“騷怨”精神。情感激烈,憂憤非常,但置于騷體言辭中,受制于“騷怨”精神便舒緩開來,使得似要噴薄而出的憂憤吶喊回環(huán)低回,造成一種怨而不怒、哀猶自振的藝術效果。
柳宗元哀祭文寫得近詩,悲情苦感遠超一般哀悼詩文,所謂“窮天下之聲,無以舒其哀”,是宗元的痛苦吶喊,情感力量自然令人震撼,也非常接近人們對于唐詩中一些抒情長篇的感受。他以詩的筆調行文,無論自覺與否,都提升了哀祭文的創(chuàng)造力和藝術魅力,這無疑對宋明清哀祭文佳作迭出起到了很好的借鑒作用。
[1]柳宗元.柳河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毛先舒詩辯坻.第三卷.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賀貽孫.詩筏.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吳訥.文章辨體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5]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錄》第四卷《哀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康熙刻本,集部第404冊[M].濟南:齊魯書社.
[6]許學夷.詩源辯體.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7]劉勰.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作者:孫車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唐詩學研究”(12& ZD15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