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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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 祝你手術順利
每一天,在我的身旁,都發(fā)生著不同的故事。
每一天,在我的生命之中,都有著不同的經歷。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在細細地追尋,那些故事和經歷,所帶來的為什么?
一個幾歲的小孩子,要經歷抽血、注射、手術、換藥等一系列操作,要承受一系列他幾乎無法承受的痛苦和恐懼。我看見他單純和期待恐懼的目光:還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然后聽見他尖聲的哭喊,看到他淚眼汪汪的模樣,委屈和啜泣,軟弱和無助。使我猛然觸動往事,就像曾幾何時,所經歷過的,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
孩子啊,我只希望因我的技能,能幫你去除蒺藜;我只希望因我的話語,能使你獲得安慰,有所依靠,逐漸堅強;我只希望,你會慢慢懂得,這些痛苦都是為了你的益處和成長。我只希望不要因我,為你帶來額外的痛苦,我只希望不要因我,使你增加更多的恐懼和可怕的記憶。因為你是那么純真無邪,乖巧可愛,因為你已經不得已來到這里,不得已將自己完全交托在陌生人手中。
其實我們又何嘗不一樣呢,不得已來到這里,不得已承受痛苦,不得已忍耐長大和成長。在未來的視線中,尚不知道還要經受多少的不得已。
就在這不得已中……
我們才慢慢懂得,沒有坎坷不必走,人間正道是滄桑。
這是一名腫瘤化療的老人,定時來院治療。當我將化療出院后的飲食、用藥保健事項宣教后,他卻咧開嘴笑了,滿不在乎地大聲說,沒事沒事,回到家還要趕去山上打石頭哪!
勤勞淳樸的人啊,我只愿你能在勞動中找到快樂,得到收獲。因你的勞動所得,能使疾病得以醫(yī)治。我只愿你在勞動中戰(zhàn)勝疾病,獲得康復。
其實,疾病和苦難,對你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有沒有,在不在,已經并不重要了。因為,你已經贏了。
生活的意義不就是要去克服和戰(zhàn)勝嗎?
夜深了,病房的燈大都已經熄滅。只有幾個剛剛做完手術的患者,病房仍有微弱的亮光。我輕輕地走在病區(qū)里,頭腦里似乎朦朦朧朧,有些空白。忽然發(fā)現一個病房的燈亮了,我輕輕推開房門,看見病床上躺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怎么還沒有睡呀,孩子?”
可能是這個親切的稱謂感染了姑娘的母親,她坐在旁邊的陪床上,微笑著對我說,“這孩子從小就膽小,想得多,明天要做手術,她害怕,嚇得不敢睡?!?/p>
我說,“有媽媽在,還怕嗎?”姑娘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我又說,“誰也無法代替你,這是對你自己的一次考驗。”姑娘仍沒有說話,卻將嘴唇抿得更緊。我說,“我可以告訴你,這次考驗你能經受得住,能夠戰(zhàn)勝。因為我知道許多和你一樣的孩子,都很堅強,手術都很順利。”姑娘輕輕地問道,“會不會很疼?”我說,“會有一點點,如果你感覺疼,我會給你止疼藥止住疼痛的?!惫媚镉謫柕溃鞍⒁?,手術會不會有危險?”我說,“醫(yī)生會仔細、小心操作的,而且,我還會告訴醫(yī)生,你是個好孩子,他也會照顧你,認真給你手術的?!惫媚飭?,“你會去和醫(yī)生說嗎,醫(yī)生會知道嗎?”我說,當然了,醫(yī)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會告訴他的。還要告訴他你很堅強。
我?guī)退戳艘幢蛔?,笑著朝她點點頭,說,睡吧,沒事的。
我實現了自己的承諾。醫(yī)生要進手術室前,我跑到他面前,對他說,這個小姑娘是我的朋友,請你幫忙照顧她。醫(yī)生先是一愣,然后微笑著點點頭,“好的”。
當他走出一步,我忽然喊住他,“醫(yī)生,等等”。
“什么?”
我說,祝你手術順利。
手術很順利,姑娘術后睡得很香甜。幾天后出院。
我已記不起她的名字,后來也沒有再見過這個女孩。但那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手術很順利,重要的是她的確經受了考驗,重要的是我是如此的輕松和愉快。
不是有人說過,給予比接受更有福氣?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福氣。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別人的祝福。
我來到一位老人面前,告訴她,大娘,您需要做個小手術,我現在幫您做一些準備。誰知老人聽了,卻忽然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我不要手術,我不手術,媽呀,媽呀,我害怕……”。我很受觸動,在生命的危急時刻,人是多么的軟弱,在生命的危機當中,人能依靠的還是母親啊。不管你有多么年老,不管你曾經多么堅強。
我握住老人的手,安慰她,“沒事的,不要害怕,大娘。你有這么多兒子都在身邊保護你吶。沒事的,沒事的,還有我呢,我也會保護你的,別擔心?!?/p>
大娘突然雙手抓住我哭道:“閨女呀,你就是俺的親閨女呀!”
手術很順利。
我沒有辜負“親閨女”的榮譽和所承受的信賴,每天親自去處理傷口和老人不能自理的飲食、排泄,一有空就去看望她。術后恢復異常順利,連醫(yī)生都很欣喜,不敢相信會有這么好的術后效果和進程。老人術后心情很好,每次我一進病房,就忙著掰香蕉,拿牛奶,拉著我的手:“孩兒呀,在這歇歇,坐坐,偷個懶,不要恨活,看把自己累著了、累壞了。公家有干不完的活,出不完的力呀!”
我那忽然涌在眼眶中的淚水,差點掉下來。
只感覺,被人疼,是多么的幸福。
我陪伴他走過了最后一段生命旅程。我的耳邊時常響起他對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您也跑了一天了,夠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吧?!蹦锹曇羰悄敲次⑷?,伴著氣喘無力,卻又是那么給人支持、感動和力量。他的體能是如此虛弱,疾病消耗著生命的分分秒秒,生命在一點點地消磨、逝去。他常常在病床上睡著了,睡醒了一切卻沒有改變。他還躺在這里,我也仍在這里為他做治療。
那個傍晚,我接到了他的家人的電話,問我,能不能幫忙,來家里一次?我們有人去接你。我說,可以。
托起 攝影/李建平
他躺在臥室的床上,睡著了,和在病房時一樣。我甚至和在病房一樣,不敢說話,放輕了腳步,怕把病人吵醒。家人圍在床邊,淚水模糊,聲音低悲。我看見他穿著嶄新的西服,躺在那里。我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沒有脈搏,卻不冰涼。我輕輕地觸摸頸部,沒有脈搏,沒有了。沒有呼吸,沒有了??墒撬谋砬槟敲窗苍敚驮诓》繒r,我看到的,一模一樣。他是睡著了嗎?也許在夢境之中?我毫無淚水,毫無悲傷,不是恐懼,不是難過,不是……似乎是等待?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伏在他的身旁,輕輕拆除縫線,去除導管,按壓固定,就和在病房時一樣。
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初冬的寒風吹拂著我的臉龐。我走啊,走啊,不知怎么,不知怎么忽然感到心中充填著滿滿的委屈、壓抑、郁悶和說不出的孤獨和無助。好想伏在外婆的膝旁,好想靠在一個肩膀,任由淚淌。
我抬起頭來,淚光中看見夜色里,遠處幽暗神秘的星空,那幾顆明亮閃爍的星星,我看著它們,就像它們也在看著我一樣。沒有說話,卻在溝通。我永遠不能到達那里,就像它們永遠不會來到我這里一樣。有一天它們可曾記得,我曾經那么專心地注視過它們,向往著它們?
也許只有在夢中,我才能到達那里,它們也才能來到我的身旁。
夢境又何嘗不是人生的另一段經歷和旅程?
我坐在小河邊,看到春風輕拂的水面,細波粼粼,清影晰晰。我想起了江河湖流都歸向大海,海卻永遠不滿的話語。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張雨生,和他那清澈渾厚、曠遠持久的聲音,“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起了已離我們遠去,但在最需要的時刻,卻總是常常想起,給我們安慰、信心和勇氣的親人,仿佛就一直陪伴在我們身邊。因為,他們始終在我們心靈深處,就像我們知道自己也一直在他們那里一樣,無論我們彼此,是在哪里。
我倚在欄桿旁,看到夕陽西下,晚霞映空,美麗而遙遠,壯觀卻短暫。
但是它明天還會再來。
而人類所有的智慧,就像偉大的作家大仲馬所寫的那樣,不就是包含在兩個詞里——“等候和盼望”?
作者單位/山西省晉城市第二人民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