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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天

        2016-07-13 06:39:37向島
        飛天 2016年7期
        關鍵詞:王國強光棍護林

        向島

        胡玲引起我們關注,完全與光棍雙寶有關。

        在我們十里坪一帶,光棍雙寶要說算個人物,十里八村沒有不知道他的。當年在生產隊看護莊稼,集體的一個玉米棒子、一捧棉花、一把毛豆,他要是盯住你了,敢逼著婦女解開褲帶子往出掏。“人當隊長鱉干活,二球看田禾”,這種話,人們也就是背地里說說,沒人敢當著光棍雙寶面說。每逢公社召開萬人大會,或者唱樣板戲,光棍雙寶更是出盡風頭。他是“竹竿隊”的頭兒,帶領各村一幫沒輕沒重的半吊子小伙們,手揮竹竿維持秩序,著急了不分男女老幼,從密密麻麻的人頭上滿場子踩,掄圓了竹竿狂掃。光棍雙寶三十歲的人了還沒娶媳婦,不是他不想,誰家姑娘愿嫁這種二桿子貨?

        偏偏就是這光棍雙寶,好事竟然讓他給遇上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國家看上我們十里坪了,要在這里建設空軍基地。十里坪顧名思義,方圓十里一馬平川。先是來了測量隊,扛著三腳架四處勘測。后來大批人馬和施工機械就開進來了,鐵絲網圈起上千畝土地,轟轟隆隆搞建設,白天熱火朝天,晚上燈火通明。兩年出來,一座大型軍工廠拔地而起,與軍工廠并列的是大片的家屬樓生活區(qū)。而藏在最里面的則是一個軍用機場,大門兩側寫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紅色大字,崗哨森嚴。機場里面我們誰也沒有進去過,只是常常看見軍綠色的戰(zhàn)機起飛落下,拖著巨大的轟鳴聲不時從我們頭頂掠過。

        誰也沒料到,光棍雙寶竟然成了軍工廠的合同工。在前面的建設階段,他就是工地看護員,后來留用了。軍工廠從當?shù)剞r民中一共只招收十來名合同工,搞環(huán)境衛(wèi)生、土木維修,大都是跟縣上的公社的領導有著親戚關系的。唯獨這光棍雙寶啥關系也沒有,硬是憑了自己丁是丁卯是卯的看護本領,憑了六親不認的二桿子勁兒,讓軍工廠給看上了選上了,從此吃上了公家飯。人們得知這個消息簡直驚呆了,都感嘆說:“你看你看……”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不過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當上合同工的光棍雙寶,他的工作仍然是看護,看護廠區(qū)樹木,這才多少有點釋然:“噢,弄了半天,還是當狗哩……就說么,還當他要坐涼房享清福哩?!辈还苋藗冊趺凑f,光棍雙寶天生就是個看護的料兒,既然世上總有東西需要看護,那就少不了光棍雙寶。

        圍繞著軍工廠和家屬區(qū),新栽上了三四丈寬的林帶,把廠區(qū)與周圍的村莊、田地隔離開來。在林帶一角,建了一個小小的護林房,隱沒在樹木中,不留神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存在。這就算是光棍雙寶的“涼房”吧。房里空空蕩蕩啥也沒有,光棍雙寶平常也很少在里面呆,要說只是個標志物而已。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過這護林房,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的。我們總會碰上光棍雙寶,冬季里身上穿一件破舊的黑布裹身棉襖,油漬發(fā)亮,仿佛能擦著火柴,腰里纏一截爛麻繩,胳膊上戴一個“護林員”的紅袖標,他抄著手一圈一圈繞林帶晃悠,眼球凸出,臉頰深陷,腮幫鼓得老高,看上去怪嚇人的。

        光棍雙寶把胡玲堵在護林房那件事,鬧得驚天動地。胡玲是誰,這之前我們并不知道。她只是眾多女生中的一個。她在初中部,這是我們在事發(fā)后才知道的?;亟ǔ梢院?,十里坪的人們一直在為失去土地痛惜,高興的卻是我們這些孩子。我們才上小學,原先的學校是村里的破廟,現(xiàn)在跟著基地的學生們一起,在他們寬敞明亮的子弟學校上學了。雖說上學在一起,但我們和“他們”還是有著明顯區(qū)別的。我們私下里總是叫他們“洋學生”,長相洋氣穿著洋氣不說,口音也嗚里哇啦的跟我們不同。尤其是那些女生們,她們看上去似乎一模一樣,分不清誰是誰。說到底,還是我們不敢多看她們。

        那是下午放學以后,學生們潮水般從學校瀉出,沿著林帶旁的水泥路各回各家。人說“饑屁冷尿熱瞌睡”,真是不假,在這冬季里人還就是夾不住尿。男生們怎么都好說,往林帶里走幾步就嘩嘩亂滋。女生們就不好辦了,她們夾緊了腿只是急急慌慌地往回趕。

        看來女生們也總有夾不住的時候。不過后來分析起來,第一個鉆進護林房的女生肯定不是胡玲,要不然她也不會最后一個才出來。有四五個女生都鉆進去了,然后一個一個出來站在門口整理衣服,等著里面的人。

        光棍雙寶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先出來的女生們驚叫著四散逃開,沖入路上的人流。只有胡玲一個被堵在了里面。誰也沒發(fā)現(xiàn)光棍雙寶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像一根黑樹樁往護林房門口一戳,抄著的雙手并不分開,只是把胳膊肘一架,那道窄門就被死死地擋住了,擋在正準備出來的胡玲面前,任胡玲左沖右突,也休想逃脫。

        “走不成!”光棍雙寶來回都是這一句話。

        我們這下子有熱鬧可看了!人流的潮水迅速聚集到護林房前,黑壓壓圍成扇形,大家好奇地要看看這場好戲怎么收場。

        “跟你一塊尿尿的還有誰?”光棍雙寶問。

        我們看不見胡玲,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只聽見光棍雙寶在追問:

        “說!不說走不成?!?/p>

        僵持了半天,光棍雙寶隨后改變了策略。他放胡玲出來,讓她在人群中指認那幾個女生,“連你一共五個人,我看得一清二楚的。”

        我們這下才看到胡玲了。這就是胡玲。胡玲就是她。

        胡玲站在那里不動,白皙的臉憋得通紅。我們還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一個“洋學生”女生。胡玲是中學生,穿一件米黃與毛藍相間的格子呢半短大衣,雖說顯得大了曠了些,但很好看,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的紗巾。即使在“洋學生”中,這樣的衣著也是出眾的。更重要的還是她長得好看,真像畫上的人一樣。

        “都有誰?你給我指?!惫夤麟p寶用胳膊肘頂一下胡玲。

        胡玲說:“你甭動我,我自己走?!?/p>

        胡玲害羞地咬住下嘴唇,領著光棍雙寶在人群中穿梭找尋。他走過我們身邊時,我們聞到了好聞的香胰子味道??墒?,又哪里找得著?“同案犯”們早都溜得沒影了。

        光棍雙寶重新把胡玲扣在護林房門口,“找不出來,你就在這里站著,等學校來領人。你們這是破壞植樹造林哩?!彼灰啦火垺?/p>

        胡玲哇地一聲哭了。

        光棍雙寶說:“哭沒用。最低限度也要叫家長來說清楚?!?/p>

        胡玲哭起來沒完沒了。光棍雙寶抄著手站在旁邊,黑著臉凸著眼鼓著腮幫,絲毫沒有心軟的意思。

        冬季里天本來就黑得早,眼看著暮色升起,光棍雙寶就是不松口。

        胡玲她爸到底還是來了,大概有同學去叫的他。胡玲她爸是個瘦弱的知識分子模樣,架一副白邊眼鏡,身上還穿著藍布的長工作衣,一路小跑趕來了。他急急忙忙穿過人群來到護林房門口,攬住胡玲的肩膀,又看著光棍雙寶問道: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胡玲一見她爸又哭了,哭得越發(fā)傷心。光棍雙寶脖子一梗說:

        “你問你女子么!”

        “好了好了別哭了!”胡玲她爸安慰著女兒,他甚至是帶著笑對光棍雙寶說,“我聽說了,不就是幾個娃娃撒尿的事么,誰還不撒尿了?”

        圍觀的學生們哄笑。

        光棍雙寶卻不笑,他瞪著眼說:“哼,撒泡尿的事?說了個輕巧!這是破壞植樹造林哩?!?/p>

        胡玲她爸臉上依然掛著笑,“你看看你這師傅,不要隨意上綱上線嘛好不好?這怎么就扯上破壞植樹造林了呢?我最近在搞科研攻關,晚上還要加班,沒時間跟你說許多,你說要怎么處理吧?不行了我就去找廠領導?!?/p>

        一說領導,光棍雙寶才有了幾分軟相,目光垂了一下。

        胡玲她爸說:“后面有啥事你找我,你到廠里問‘胡工就找得到,跑不了的。好不好?”沒等光棍雙寶應聲,拽了胡玲就走。

        光棍雙寶半天才反應過來,把抄著的雙手分開,叉在腰上,朝著胡工和胡玲的背影追了一句:

        “你女子,還有那幾個女子,都要給我寫保證書!”

        胡玲她們后來到底寫沒寫保證書我們不知道。胡玲這個名字、這個人,我們從此是記住了。不過,我們暗地里卻把胡玲叫成“狐貍”,一只漂亮的狐貍。隨著冬去春來,隨著大家都穿上單衣,“狐貍”越發(fā)漂亮出眾,她一直都是我們關注的焦點人物。

        出于好奇,我們后來也鉆進護林房看過一次,那里面實在是太小了,不但有撒尿的痕跡,還有兩攤大便。一定是學生中有人在挑戰(zhàn)光棍雙寶,是那些中學生們,而且是男生。我們這些小學生不敢。

        我們看到胡玲她媽時才發(fā)現(xiàn),胡玲只不過是個小狐貍,胡玲她媽才是大美人大狐貍哩!

        胡玲家住在一樓。他們家出來進去的,只是胡玲和她的爸爸。基地的人們來自五湖四海,但總歸還有人知道底細,他們透露說,胡玲的家原先在上海,胡玲的媽媽是個唱戲的大演員,她在樣板戲里演過李鐵梅、黨代表柯湘,她也有自己的重要事業(yè)。所以當胡玲的爸爸支援大西北帶著女兒先來到這里時,她暫時還沒有來。這么一說,我們就越發(fā)想看到胡玲的媽媽了。

        胡玲她媽到底還是來了一趟。那是過春節(jié)的時候。

        下雪了,很大的雪。白天白地一片,樓前樓后的樹杈上,架滿了一鼓堆一鼓堆的白棉花。胡玲她媽一早領著胡玲出來,在院子里踏雪。大雪讓胡玲她媽興奮。據(jù)說在上海見不到這么大的雪。她穿一件雪白的羽絨大衣,立領緊扣,高高地擁到脖子上,頭上裹一條紫羅蘭色的羊毛圍巾,一綹烏亮的頭發(fā)從圍巾里鉆出,掛著雪水的發(fā)梢半掩住高挑到額角的眉毛。胡玲也穿一件嶄新的半短羽絨大衣,大紅色。母女倆一起出現(xiàn)在這片新天地中,一下子就成了一個景致。她們嘻笑著打雪仗,摘樹上垂下的冰墜兒吃,然后又一起堆雪人。

        家屬院里過來過去的男男女女,都是穿了藍布工作衣的職工,大家都被這從天而降的大美人給鎮(zhèn)住了,他們只有在畫張上電影里才見過這樣的人。他們遠遠地駐了足看,又躡手躡腳地從母女倆身邊走過,就是為了多看看,看個仔細。

        胡玲家對面住著孤身的屈老頭,五十來歲吧,過年這陣一個人閑得沒事,竟然跟前跟后地看,嘴里叼一根煙,喜瞇瞇地兩眼放光。一直看到胡玲跟她媽把一個大雪人堆成,看她們給那個大雪人涂上烏黑的眼珠和紅紅的嘴唇……屈老頭不知不覺抽了不少煙,抽過的煙頭在雪地上戳了一個一個黃色的窟窿。老家伙簡直看呆了!

        屈老頭后來逢人便說:“大美人,真真的大美人!我這一輩子都少見呢?!痹捯粑绰?,喉結一動,咕嚕咽了一聲口水。

        屈老頭意猶未盡,嘴里嘖嘖有聲地說:“眉兒眼兒,渾身上下到處都會說話似的。嘿,娘母倆,都好都好!”

        可惜的是,胡玲她媽一過畢年就走了。胡玲這一家,在我們覺得多少有些神秘。

        撒尿事件看來對胡玲并沒有造成影響。

        學校放暑假前,因為一架新研制的飛機試飛成功,在基地大禮堂召開了隆重的慶功表彰大會。學生鼓號隊提前一星期就在學校里預演了。為試飛英雄獻花的十多名男女學生則是從全校仔細挑選出來的,每人手里捧一把笤帚代替鮮花,提前演練。胡玲正是其中打頭的一個。

        慶功表彰大會熱鬧極了。一大早,大禮堂前的廣場彩旗飄揚,一個個巨大的氣球高懸在半空,下面拖著長長的紅色條幅,上面印著金黃色的標語。廣場一側,整齊地停放了一排小轎車吉普車,是上級首長們坐的。

        這大禮堂我們可是頭一回進來,弓形排列的座椅一排又一排,后半截還有二層。頂燈全是五角星狀的,紅光的白光的,密密麻麻像是繁星。廣播里響著嘹亮的軍樂聲。一進這里面,一種莊嚴自豪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兩千多個座椅座無虛席,軍人、職工、學生按區(qū)域劃分,坐得整整齊齊。

        主席臺上最突出的是那位叫做王國強的試飛英雄。他戴著一副墨鏡,一直都不卸下來,就更加醒目了。首長們把他夾在中間。首長們兩邊才是研制飛機的幕后英雄們,胡玲她爸也在其中。我們這下才知道了胡玲她爸的身份。

        若干年后我們也忘不了胡玲她們給試飛英雄王國強獻花的那個精彩時刻。首長宣讀完上級的表彰決定,十多個手捧鮮花的女生就在胡玲的帶領下跑上主席臺。胡玲正好在試飛英雄王國強面前站住,后面的女生一左一右往她兩邊分布。這都是提前演練好的……誰能有幸與試飛英雄如此接近?。恐挥泻?!這種莊嚴的時刻,我們早都把“狐貍”這種稱謂拋到九霄云外了。這陣兒誰要叫她“狐貍”,估計我們會跟他急的。

        不過,胡玲終歸還是“狐貍”。她要不是,這世界上就沒有誰再是狐貍了。

        暑期里學校組織校外學習小組。進入八十年代,“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口號鼓舞著大家。胡玲第一個報了航模學習小組,她這一報名,許多男生女生都跟著報,以至于報名人數(shù)太多,老師不得不出面協(xié)調了,把一部分人調整到其他學習小組。

        航模學習小組竟然把試飛英雄王國強請來了,做校外輔導員。

        走下主席臺的英雄王國強其實并不人高馬大,相反還有些瘦弱單薄。在學生們心目中,他卻是高大的。其他學習小組的同學一下子全涌了過來,活動場地只好放在了學校操場。王國強依然戴著他的墨鏡,強烈的太陽光下,墨鏡看上去深邃而神秘,鏡面上晃動著學生們興奮的面影。我們向往英雄,英雄此刻真正來到了大家中間,一個個卻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王國強手里拿著一個飛機模型,微笑著環(huán)視一周,墨鏡的幽光從大家臉上掠過。

        “同學們好!”他說話了。

        惶亂中,同學們七嘴八舌,有的喊“英雄好”,有的喊“老師好”。

        王國強說:“哪個同學先上來?咱們示范一下?!?/p>

        一時間竟然沉默。沒人敢吭聲,大家都太激動了。

        “老師,我來吧!”

        打破沉默的是胡玲。她本來就站在前面,一步跨上去,來到了王國強面前。她的影子獨占了王國強的兩面鏡片。

        王國強看著胡玲,不知是不是認出了這個獻花姑娘,他呵呵笑道:“很好,很好!”

        大家于是帶著沒有抓住機會的遺憾和羨慕,看王國強手把手地教胡玲作模擬飛行。他們之間的配合一開始還生疏,后來越來越默契,簡直就像是在跳雙人舞。那陣子搞開放了,一到晚上,工廠住宅區(qū)的空地上已興起跳交誼舞了,胡玲家對面住的屈老頭就是舞場上的活躍分子呢。

        的確像雙人舞。赤日炎炎,別的同學只是在看。

        操場的鐵柵欄外,早已圍滿了觀看的人們。工廠里那些換休的職工、在家閑著的老頭老太,都趕來看了。有一群青年人竟然把山地自行車往鐵柵欄上一靠,人站在車架上看,不時還發(fā)出吆喝打起口哨。他們是工廠子弟,都是那陣子時興的打扮,長頭發(fā)喇叭褲蛤蟆鏡,還有人手里提一架磁帶錄音機,播放鄧麗君的歌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開在春風里

        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里

        夢里夢里見過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

        ……

        兩個星期的興趣學習小組活動,王國強一共來過三次。他飛行訓練忙,只能插空來一下。大多數(shù)同學到頭來連那個飛機模型摸都沒摸過,更不用說享受王國強手把手教的待遇了。要說就是胡玲一個人出風頭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次參加航模學習小組,使胡玲樹立了飛上藍天的遠大志向。這是胡玲自己透露出來的。初中畢業(yè)時同學們聯(lián)歡,大家都喝了不少啤酒,胡玲悄悄跟幾個女生說的。胡玲說她還戴過王國強的墨鏡呢,漂亮死了!胡玲說,她將來長大了也要當飛行員,女飛行員。把一伙女生聽得眼睛放光,羨慕死了。

        在我們看來,這胡玲越發(fā)是個“狐貍”了。

        樹木在幫助人們記錄歲月。基地周圍的林帶,當初栽上去時還是雙手可以握住的樹棍兒,截去了樹枝,光頭禿腦的,如今幾年下來,已變得粗大,枝干縱橫,綠葉茂盛。這種從外地移植過來的法國梧桐樹,在地處西北的十里坪,我們以前沒見過,卻適應了這里肥沃的水土,迅猛生長。工廠住宅區(qū)里,水泥甬道兩旁,樓前樓后,也全都種上了這種樹,一天天眼看著長大,樹影婆娑。十里坪這個地名已成為往事,尤其在我們這些跟著樹木一起長大的孩子們口里,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基地那四位數(shù)的代碼。

        我們再看到的光棍雙寶,已穿上了藍布的工作服,跟出出進進的軍工廠工人沒有多少兩樣。他的身影不但出現(xiàn)在林帶,也常常出現(xiàn)在住宅區(qū)里,肩扛鋁合金三角梯,手里握一把機械鋸,發(fā)動起來“嘟嘟嘟”響,一棵樹挨著一棵樹修剪。他依然在打光棍,整天跟誰也不說話。樹木越長越大,他卻還像當初的樹棍一樣。

        有誰還記得那個小小的護林房么?早都沒人在意它了。梧桐樹虬枝盤繞,小小的護林房掩映其中,我們整天從林帶旁過來過去,一個轉念就一掠而過,忽視了它的存在。樹木越來越強大,這護林房卻仿佛在縮小,小得像是童話中的小房子。

        讓人想不到的是,這個小小的護林房卻再一次證明了它的存在。跟護林房一起證明自己存在的,還有光棍雙寶。

        高考早已恢復。進入高中階段以后,學校里就有晚自習了。夏天的夜晚時常有風,比白天涼快得多,正是看書學習的好時間。

        下了晚自習,胡玲本來跟大家一起走出教室走出校門回家,忽然想起把數(shù)學書忘在教室了,就趕緊折回去取。還有幾道題回家了要繼續(xù)做,明天一早要交作業(yè)呢。當學生誰都有個丟三落四的時候,胡玲根本就不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以及她要為之付出的代價。

        胡玲取了書遠遠跟在同學們的后面,她能聽見他們的說笑聲。路燈光約約綽綽照在水泥路面上,樹影搖曳。胡玲的身影一會兒與樹影重疊,一會兒又獨自投放在燈光下,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林帶里梧桐樹葉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九點過后天氣越發(fā)涼爽,習習涼風從廠區(qū)南邊的渭河吹來,帶著淡淡的泥腥味兒,愜意得很。身后還是校園大門口明亮的燈光,前面一大片亮燈的地方,則是工廠家屬區(qū),清晰地傳來“嘭嚓嚓……嘭嚓嚓”的音樂聲,家屬區(qū)里的露天舞會興致正到好處,每天要到十點鐘才結束。

        一個迎面出現(xiàn)的人影突然把胡玲嚇了一跳。那人影沒有走在水泥路面上,而是走在緊貼林帶的臺沿上面。胡玲一開始并沒有發(fā)現(xiàn),等到發(fā)現(xiàn)時已很近地碰面了。是光棍雙寶,胡玲看清了。大夏天他仍然穿一身藍布工作服,忠于職守地在林帶周圍巡視,背著雙手,布底鞋走路無聲無息的,真像個影子在飄。也就是嚇了一跳而已,很快就錯開了。胡玲加快腳步朝前走,光棍雙寶不緊不慢朝后走,各走各的路。胡玲能認得光棍雙寶,光棍雙寶恐怕早都不記得胡玲了。成群結隊的學生們整天過來過去,大家都能認得光棍雙寶,他能認得誰呢?即使之前有過一場撒尿風波,他也未必就認得胡玲,如今的胡玲早已女大十八變了。

        胡玲甚至覺得好笑,好笑光棍雙寶的榆木腦袋:梧桐樹們一棵棵都長得又粗又大了,用得著你一個瘦樹棍看護它們么?真是的,還不如跟大家一起學跳舞去。

        “嘭嚓嚓……嘭嚓嚓……”舞曲聲越來越近越清晰。胡玲走著路,腳下不由也踩著鼓點。

        胡玲剛看見兩輛山地自行車迎面騎來,一轉眼它們已騎到自己面前,一左一右夾成一個三角,騎車人腳往地上一支,停住了,把胡玲擠在三角里。胡玲看見一輛車后架上坐了一個人,另一輛車前梁和后架上各坐了一個人,他們刷地跳下車圍住了她。一股酒味兒,還有熱烘烘騷動的氣息。胡玲認出,這五個人正是工廠子弟中那幫留長頭發(fā)穿喇叭褲戴蛤蟆鏡提錄音機的家伙,只是他們這陣子并沒有戴蛤蟆鏡也沒有提錄音機。

        胡玲喊道:“干啥干啥?你們干啥……”

        胡玲剛一開口,嘴就被死死捂住,接著被人從后面抱住拖拉,拖進了林帶。兩輛自行車和所有人,一起都隱入林帶。快得很,前后的時間只能以秒計算。

        胡玲自此跌入了夢中,那種墜落的夢……墜落中身子和雙腳不時碰撞在樹干上,來回飄忽,卻一刻也不停下來。只聽見人和樹碰擦的聲音,還有公狗一樣亢奮的喘息聲。

        還是墜落。七拐八彎無休無止。從后面抱住她的手死死地箍著她,她的頭抵在抱她的人的胸前,氣都喘不上來。樹隙中透入的微光從眼前慌亂掠過,樹上的水珠零星打在臉上,腳上的一雙塑料涼鞋早已掛脫,光腳在鋪滿潮濕樹葉的地上拖動,不時被粗糲的樹身刮碰,傳來一陣陣鉆心的疼。墜落停止在一片烏黑的尿騷味中,胡玲恍然想起當年撒尿的事。她意識到比墜落更可怕的事情就要降臨,一陣猛烈踢蹬,立即被幾雙大手死死摁住,摁在了地上。她掙扎著想喊叫,嘴又一次被捂住。胡玲聽到他們在喘息,在竊竊私語,有一句話顯然是對她說的:“嘻嘻,個騷狐貍,老實點。知道我們盯上你多久了嗎?”胡玲隨即聽到了自己衣服被撕裂的聲音,夏天本來就穿得少,撕裂的過程實在是很短暫。胡玲接著聽見了自己身體的撕裂聲,沒完沒了的輪番的撕裂??謶?、疼痛和絕望中,狂躁的喧囂頓時吞沒了她,天昏地暗……

        那一聲如雷的吼叫突如其來,吞噬著胡玲的喧囂嘩然而止,胡玲聽到了猛烈的棍棒磕打聲。打在人身上的悶響……打在自行車上的脆響……一邊磕打一邊“啊啊啊”狂喊。瘋狂的棍棒,瘋狂的喊叫。五個人兩輛自行車一下子亂了陣腳,哐哐當當胡亂碰撞著沖出林帶,一溜風逃跑了。

        “抓流氓……快抓流氓??!”吶喊聲尾隨著他們追了出去。

        胡玲掙扎著坐起來,在黑暗中雙手抱住赤裸的自己,渾身發(fā)抖。她已經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知道了這是那個護林房……又是護林房。

        那個手持棍棒的人回來了,怯生生站在護林房門口,不敢到她跟前來,只是急切地朝里面問:

        “咋樣,你咋樣?”

        胡玲認出來這個細瘦的樹棍一樣的身影,沒錯,是光棍雙寶。胡玲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光棍雙寶一直都沒有進去。赤裸的胡玲像是遮了烏云的月亮,朦朧不清。光棍雙寶不敢看她,慌忙把眼睛躲開,他說:“你先別動,我這就去叫人來!”

        胡玲哭叫著:“別走,你別走……”

        “那好那好,我不走。”

        光棍雙寶就站在護林房門口朝遠處吶喊起來:

        “救人呀!快來人??!”

        吶喊聲劃破夜空。光棍雙寶平常不聲不響,像一根樹棍一樣細瘦也像樹棍一樣沉默,似乎就是為了聚集力量,在這關鍵時刻巨聲吶喊。

        胡玲她爸胡工那天晚上把胡玲抱回家去的情形,若干年后我們還一直記得。胡工被人來叫時,還正在研究所里搞研究,那些年正興起科技攻關。胡工是穿了他的藍布大褂工作衣跑到出事現(xiàn)場的,他脫下大褂包裹了女兒胡玲,把她抱到了職工醫(yī)院。胡玲的頭耷拉在胡工肩上,沾滿樹葉柴草的亂發(fā)飄飄蕩蕩。在光棍雙寶的吶喊聲中,舞曲早已戛然而止,跳舞的人們都涌出來站在家屬區(qū)門口。一街兩行站滿了人。

        若干年后我們當然也忘不了當年那一場聲勢浩大的公判會,與胡玲遇襲只隔了不到半年。那一年全國嚴打,判決從重從快。公判大會就在廠區(qū)大禮堂門前的廣場舉行,人山人海,方圓幾十里的村民全都趕來看熱鬧。五名罪犯全被剃了光頭,五花大綁,脖子上掛著“流氓強奸犯”的牌子,其中三個人的名字上畫了紅叉,是死刑,公判會后立即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兩個死緩的則跪在一旁陪殺場。我們一幫同學騎上自行車追刑車,一直攆到渭河灘,親眼看見那三個死刑犯被敲掉了腦袋,兩個陪殺場的尿濕了褲子。

        胡玲以她的遭遇,徹底卸掉了我們送給她的“狐貍”帽子。

        胡玲出事的第二天,她所在的班上發(fā)生了一起很厲害的打架事件。一個男生“狐貍”長“狐貍”短地學說胡玲事件,說得正眉飛色舞,有幾個男生卻聽不下去了:

        “你幸災樂禍啥呢?誰又不是不知道。”

        “你媽想當狐貍還當不上呢!”

        “我看你是皮干了……”

        于是發(fā)生了爭執(zhí),并立即演化成一場斗毆。三四個人打一個人,打慘了,打得頭破血流。后來是老師出面,才好不容易制止住。

        至于女生們,則要含蓄些。她們背地里怎么議論不知道,反正在公開場合是沒人再提“狐貍”這話了。有幾個也算漂亮的女生,平日里跟胡玲不免有些疙疙瘩瘩,大概屬于生物上的某種排優(yōu)性吧,她們這下子也不吭聲了。

        總之是“狐貍”二字一下子從大家嘴里消失了。跟著這兩個字一起消失的,當然還有胡玲本人。胡玲休學了。

        胡玲在醫(yī)院里只是待了很短的時間,然后就回家了。外傷不難治,難治的是內傷。墜落的噩夢從此緊緊地攫住胡玲不放,她常常從噩夢中把自己喊醒,醒來了又哭又鬧再也不睡。胡工在一旁陪伴女兒到天亮,天亮了還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去上班??蒲泄リP正到了關鍵時刻。

        直到把那幾個罪犯判決了,胡玲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

        在這期間,胡玲的媽媽來過一次。在我們看來,“改革開放”這詞兒要說集中體現(xiàn)在胡玲她媽身上了。迎面一看,前面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高高隆起,像是一團鋼絲球,后面卻染成了金黃色,瀑布一樣在肩背上瀉開。上身穿一件曠大的長衫,底下卻是繃緊的窄腿褲(我們這才知道,在大城市里喇叭褲已經不時興了),又尖又細的鞋跟足有少半尺高。我們把“狐貍”這個詞兒都快忘了,一看到胡玲她媽不由得又想起來了。說胡玲她媽是狐貍還不夠,簡直就是狐貍精。不過,胡玲她媽這回停的時間更短,她只住了一晚就走了。而且這回一走,再也沒有來過。

        跟胡玲家住鄰居的屈老頭第二天給人們透露說,兩口子整整吵鬧了一宿,大人爭吵埋怨,孩子哭鬧,不可開交。屈老頭嘴里嘖嘖嘖地感嘆說:

        “那女人,聽口氣是跟個外商搞到一起啦……戲子靠不住,嘻嘻,我年輕時也耍過戲子呢?!?/p>

        屈老頭又說到胡玲:“就是可憐了個女娃娃,好端端一個美人坯子,眼看就這么毀了。唉,可惜了可惜了!”

        屈老頭還透露了關于胡玲的一個秘密,說是胡玲在家里動不動就喊王國強的名字,白天一個人在家時,把大的小的凳子摞得高高的爬上去,透過樹隙望穿藍天,喊叫著她要當女飛行員……

        這屈老頭一定有窺探癖,要不怎么就知道鄰家的事,知道得這么清楚?家屬區(qū)里,每棟樓后面都圈有一道圍墻,使得一樓的住戶多出了一方小院子,各家的小院之間用矮墻隔開。屈老頭平常沒事,大概是趴在隔墻上看的。不過這話沒人說破就是了。

        光棍雙寶是不是也發(fā)現(xiàn)了胡玲的秘密我們不知道,然而大家卻看到了一個事實:光棍雙寶把罩在胡玲家后院上空的那棵梧桐樹修剪得最狠,幾乎是把整個樹頂都揭掉了,完全打開了胡玲家后院的視線。屈老頭是個長舌男人,愛嚼舌頭,光棍雙寶卻恰恰相反,沉默得像一截樹樁,除了在緊要關頭一聲吶喊,事情過去了他又重新回到自己的沉默,一個沉默的干活機器。我們看到的他,晚上在廠區(qū)周圍林帶巡視,白天就扛了梯子手握機械鋸,出出進進忙忙碌碌修剪樹枝。胡玲家后院的那棵樹明顯是修得太厲害了,明顯得很。鋸子在光棍雙寶手里,這是他的權力,沒人敢問他。

        驟然而至的緊張氣氛跟著入冬的寒潮一起降臨時,我們一開始并不知道,大家都還沉浸在渭河灘槍斃人的興奮話題中。

        內緊外松,先是基地領導層忙活開了。拉著窗簾的會議室里,徹夜燈火通明。這些年來時不時就會響起的戰(zhàn)機轟鳴聲突然間沒有了,好幾天都沒有。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聲音,猛地一靜下來,反倒有些不適應。我們能看到的是,一輛輛烏黑锃亮的小轎車來回穿梭,往總部大樓前集中。來了走了,走了又來。一連幾天都是這樣。那一年開慶功表彰大會時我們也見過這么多的小轎車,知道是上級來的大領導們坐的。我們猜想著是不是又要舉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大會了,我們希望看熱鬧??墒巧秳屿o都沒有,只有渭河灘刮來的冷風嗖嗖地吹,干枯的梧桐樹葉擦啦擦啦飄落一地。大西北又一個嚴寒的冬天就要來了。

        就連露天舞會也被突然取消,我們才意識到可能真的是發(fā)生啥事兒了。

        確實是一件大事。

        試飛英雄王國強駕駛一架新研制的飛機進行試飛時,飛機一升空就失控了,一頭扎在秦嶺山中,機毀人亡。

        處理了善后,關鍵問題是要查找事故原因。

        胡玲她爸越發(fā)忙了,白天晚上呆在研究所里。每到吃飯時間,他匆匆忙忙從灶上打飯給胡玲送回去,立即又返回研究所里。臉上遲早都陰云籠罩。

        那么,把自己鎖在家里的胡玲這段日子又是如何過的呢?唯一的消息來源,還是鄰居屈老頭那里。屈老頭嗨嗨嘆息說:“娃可憐的,白天爬在那高凳子上看看也就罷了么,晚上也半夜半夜地不下來……”

        冬季里天空變得混沌、低沉,而且一片死寂。天空上好久都不見飛機轟鳴。

        我們再看到胡玲已是第二年入夏,差不多一年過去了。

        天哪!這還是胡玲嗎?

        頭發(fā)剪得很短。盡管白皙依然,卻也太白了,地頭上漚爛了的地瓜那樣白,白得不正常。先前那輪廓清晰的鵝蛋臉,如今線條可是徹底散了,虛脹,仿佛一壓就會是一個坑。更要命的還是那雙眼睛,原先會說話似的,現(xiàn)在卻死了,死呆呆的,發(fā)瓷、發(fā)僵。裹在一身棉毛衣褲里的身子,臃腫、松散、無力,從背身看,真跟家屬院里出出進進的中老年婦女沒有兩樣。

        胡玲是跟著她爸胡工一塊兒出來散步的。兩人相挨得很近,胡玲緊緊挽著父親的胳膊。他們慢騰騰走上一陣,就并排坐在水泥道沿上歇息。胡工低頭沉思。胡玲卻總是把脖子仰得老高,手托下巴,瓷呆呆地望著藍天,一直就那么望著。

        很少看見他們說話。一對沉默寡言人。

        剛出事的幾個月,胡玲整天大喊大叫,白天晚上不得安生。后來就變成了這樣,據(jù)說是鎮(zhèn)靜劑的作用。

        而胡工,自從新研制的飛機失事以后,事故分析責任追究下來,恰恰與他負責的那些部件有關。也難怪,女兒出事,夫妻破裂,胡工心里怎能不亂,怎能不出現(xiàn)疏忽?現(xiàn)在他受了處分,思想壓力可想而知。胡工明顯憔悴了,老了。

        一個科學與藝術結合的家庭,有著一個聰明漂亮出色的女兒,曾經令人羨慕不已。這事那事,陰錯陽差,我們眼看著就變成了這樣,以至于連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都不如了。實在是夠讓人嘆氣的。

        就說他們的鄰居屈老頭吧,他剛剛退休了,卻越活越精神。雖說老伴死了,他依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有滋有味。清早起來穿一身運動衣一雙白力士鞋,繞著廠區(qū)周圍走上一大圈,回來時路過農貿市場,順帶還買了菜回來。活雞鮮蛋類的,屈老頭拎也懶得拎,嫌費力氣,更重要的還是嫌臟,他總是叫了那些做買賣的農村婦女直接給他送到家里。白天他一心經營著吃,吃飽喝足了,到晚上再跳一場舞,他是大家公認的跳舞高手。屈老頭會享受得很。

        屈老頭有一個新的說法,先是把人們聽傻了,接著又讓人們驚呆了。

        一開始屈老頭還賣關子:“哎,有個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圍了一圈的老頭老太們立即豎起了耳朵,催促說:“說么說么?!鼻项^點了一支煙,慢慢悠悠地說開了:“你們想過沒有?一個好端端的大男人,老婆不跟他了,好幾年都沒有個女人咋個行嘛……雞不尿尿還自有去處呢,更甭說人了……”大家這才意識到屈老頭還是要說胡玲家的事情,都急切地問道:“咋了咋了?快說么!”等屈老頭把手里的半支煙抽完了,扔下煙頭用腳踩滅,這才壓低聲音宣布了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父女倆……每天都在一張床上睡著呢,千真萬確!他們那房子跟我家的結構一模一樣,我聽得一清二楚。至于他們到底有沒有啥咱就不好說了,不過……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兩人都有夫妻相了不是么?”真是,沒有屈老頭不敢說的話。

        聽得老頭老太們一個個睜大了眼。沉默片刻,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這事……不會不會!”

        “那有個啥?娃受了那么大驚嚇,親生父女么,能有個啥?”

        “倒也難說,世上啥怪事都有哩!”

        “噢——”

        胡玲家整天屋門緊鎖,沒人進去過,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啥局面。他們父女倆又從來不跟別人來往。這樣一來,屈老頭的說法當然就有了市場。

        胡玲挽著胡工的胳膊再出來散步時,他們的背后就追蹤了一叢叢可疑的目光。有些好事的大膽的,甚至要攆上去,掉過頭來當面把他們打量半天,然后再表情怪異地走回來,躲在一旁,跟一群人竊竊私語。直到屈老頭自己突然間出事了,他的話卻收不回來了,還在不斷發(fā)酵、擴散。

        屈老頭的出事,實在是太突然了。

        屈老頭的事兒其實就發(fā)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人們竟渾然不覺。屈老頭整天不停地在說三道四,像是一個手電筒照亮角角落落的人和事讓大家看,人們卻忽視了這個拿手電筒的人本身。

        那天早上屈老頭家門口一下子來了五六個人,看樣子應該是附近的農村漢子,他們敲屈老頭家的門半天敲不開,就一齊用腳踹開了。屈老頭和一個賣雞蛋的農村婦女正鉆在家里,婦女大約三十來歲,是其中一個漢子的妻子。他們是一路跟蹤過來的。他們說他們已經盯梢好久了。

        屈老頭被打成了個血頭羊,癱在地上動不了了。那幫人二話不說,只是個打。屈老頭這種人,你跟他說是說不過的,卻經不起打。直到他們打累了打不動了,這才給公安報了案,來了一輛警車,把他們一起拉走了。屈老頭親口招供出來的,竟然一共有十七個農村婦女。屈老頭買他們的活雞或者雞蛋,出個好價錢本來就讓她們高興,再多給個三塊五塊的,軟磨硬纏,就把她們睡了。屈老頭的招供看來出入不大,他有一個小本子專門記著這些成績,可以對證。

        屈老頭的案子辦得更快,前后只有三個來月。那時候仍然保持著“嚴打”態(tài)勢,到秋季就把屈老頭槍斃了。刑場還是在渭河灘。渭河灘是我們從小割草放羊玩耍的地方,如今成了刑場,鬼魂飄蕩,我們就再也不敢到那里去了。從此,屈老頭走出了我們的生活卻進入了人們的話題,一個長久的話題。

        沒有了屈老頭的生活,仿佛一下子變成了無聲電影,失卻了許多趣味。

        寒來暑往,葉綠葉枯,日子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過了下來。

        每天,我們都看見胡玲挽了胡工的胳膊緩慢地走過來走過去,走累了,依舊坐在道沿上歇息,胡工低頭不語,偶或拿根樹棍兒在地上畫來畫去,胡玲手托下巴看著天空……漸漸的,他們成為這日子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了,人們早已熟視無睹。他們之間很少說話,他們跟別人也從來不搭話。胡玲還不到三十歲,卻完全是一副中年婦女的身形了,臃腫、松弛、病態(tài)……要說比中年婦女還要老相得多。她的模樣,都很少有人再去認真看一看了。

        胡玲家里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不少人還是想起屈老頭了:屈老頭要是在的話,事情怎么也到不了那種地步?。≡蚝芎唵?,其一,屈老頭是胡玲家的緊鄰;其二,屈老頭是善于觀察事態(tài)的老頭,而不是別的什么馬大哈老頭兒。

        如今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了屈老頭,他的家門死死地鎖上了。胡玲家的新聞動向再也沒人及時發(fā)布。話說回來,也不值得發(fā)布了。胡玲跟她的父親多少天不見閃面了,也沒人在意。

        寒春季節(jié),陽光還沒有威力土地還沒有孕育樹木還沒有發(fā)芽麥苗還匍匐在地,這季節(jié)只有空氣本身的氣息,以及塵土飛揚的氣息,它們的氣息或許有味道但是人們習以為常了就不會覺得。這季節(jié)卻突然就有了一種氣味,氣味這東西你看不著抓不住,似有若無,但真的有了卻不能說是沒有。尤其是到了晚上,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不絕如縷,攪得人不能安睡。

        氣味是女人們先發(fā)現(xiàn)的。女人鼻子靈,這似乎是天然的。女人們抽抽鼻子說:“一股啥怪味道呀!像是誰家過年把肉給放臭了……”男人們卻大不咧咧地予以否定:“快睡快睡,誰家也不會肉多得往臭放。真是沒事尋事呢!”等到男人跟女人一樣忍受不了的時候,氣味問題其實已經很厲害了。

        靜夜里男人女人一齊下樓來,圍了一大群。女人們于是發(fā)揮自己的專長,她們像是訓練有素的警犬一樣,繞著幾棟樓房轉圈,最后停在了屈老頭和胡玲家后院的圍墻外面,她們確定這里就是氣味的來源。屈老頭死了好些年了,并且家里一直無人。這套房子分不出去,沒人敢要。當年放置的肉類要臭的話早都臭過了,等不到現(xiàn)在。胡玲家里還有人呢,他們家要是有臭味的話他們自己首先應該發(fā)現(xiàn)啊……“天哪!”這時候有人叫了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情況往一塊兒一湊,才互證了一個事實:胡玲和她的父親胡工,可是多少天都沒有看見出門了。

        女人們這下都往后縮,誰也不敢去敲胡玲家的門。該輪到男人們了。男人們也有些磨蹭,四五個人結成伙才去敲門的。又是敲又是喊,一直折騰到天亮,都沒有敲開。

        事情驚動了總部管理層,他們來了一大幫人,卻站得遠遠的,議而不決,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才有人想到了光棍雙寶,派人把他叫來了。

        這種事,看來也只有讓光棍雙寶先進去探個究竟了,別人沒這膽量。

        光棍雙寶扛來了他的鋁合金三角梯。他依然瘦得像根棍子,只是歲月不饒人,光棍雙寶也明顯老了,藍布工作帽底下,一圈密密匝匝的鐵灰色頭發(fā)。按照管理層的安排,光棍雙寶先翻進屈老頭家的后院墻,過了一陣捧出來一個藍花瓷的魚缸,里面早已干涸,爬著一個白森森的大鱉的完整骨架。很顯然這是那種渭河土鱉,屈老頭當年買來先養(yǎng)在魚缸,沒來得及吃就出事了。光棍雙寶說:

        “只有這個,再啥都沒有。”

        大鱉的骨架,跟石頭一樣了,不會有啥異味兒。

        看來必須得進入胡玲家了。按照管理層的指示,光棍雙寶從屈老頭和胡玲家后院的隔墻翻入胡玲家。外面的人們先是聽見了胡玲的驚叫聲,剛要松一口氣,光棍雙寶打開屋門沖了出來,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兒一涌而出。

        “媽呀,你們快去看……看了就……就知道了……”光棍雙寶沖出樓道,一屁股坐在道沿上,氣都喘不上來。

        磨蹭了很久,到商店買了瓶白酒,到職工醫(yī)院拿來了口罩,一幫男人輪流抿一口白酒,再往口罩上噴了白酒戴上,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相擁著進入胡玲家。女人們呢,這會兒站得遠遠的,鴉雀無聲。

        一張大床上,胡工身上捂著被子,一動不動躺著。他早已死了。死了多少天誰也不知道。那種濃烈的尸臭味兒就是從他身上發(fā)出的。在他的旁邊,并排放著胡玲的枕頭,胡玲的一床被子。胡玲本來陪她爸躺著,看人們進來,就手撐著半坐起來,她一臉認真地說:“我爸睡著了?!?/p>

        她指著床頭柜上的一堆藥瓶,“我爸成天都睡不著。他這回是吃了安眠藥睡的,睡踏實了?!闭f著竟然笑了笑。

        叫來公安勘查了現(xiàn)場。把胡工的尸體搬出來送上殯儀館的汽車時,胡玲哭天搶地大喊大叫的情景,若干年后我們總是不能忘記。婦女們個個哭成了淚人,有的還跟著胡玲一起出了哭腔。男人們背過身去,也忍不住悄悄抹眼淚。

        眼看著汽車遠去,胡玲哭叫著一下子撲向了光棍雙寶,她死死地攔腰抱住光棍雙寶。只有光棍雙寶站在跟前,其他人都躲在一旁。胡玲哭著說:“我要我爸,你賠我爸……我咋辦嗎?沒有我爸我害怕……”

        管理層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只好安排光棍雙寶留下來招呼胡玲。也只有光棍雙寶了。光棍雙寶張口結舌說:

        “這……這咋行嘛!”

        “這也是一項任務?!惫芾韺诱f。

        光棍雙寶于是不再吭聲。

        光棍雙寶像護理樹木一樣認真護理著胡玲。胡玲家的房子,及時進行了防疫處理。光棍雙寶買來涂料,把整個房子重新粉刷一新。他還利用修剪下來的粗樹枝親手打制了一個高過后院墻頭的梯子。閑了的時候,胡玲爬到高處看藍天,光棍雙寶則坐在底下的梯杠上招呼她。

        他們也常常出來散步,胡玲像是當年挽著父親胡工一樣挽著光棍雙寶的胳膊。若干年過去,在人們眼里他們早已是親人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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