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蓮[濰坊科技學院,山東 壽光 26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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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新時期散文中身體意識的重構
⊙李文蓮[濰坊科技學院,山東壽光262700]
摘要:身體是人賴以認識世界和認識自我的出發(fā)點與媒介,有了身體意識,才具有了“自己”:有感覺有思想有情懷的個體生命。新時期散文對肉身進行了求真探求和文化建構,身體意識的重構是新時期散文的一個亮點,新時期散文通過對身體的重構擁有了個體的生命意識。
關鍵詞:身體意識求真探求文化建構
新時期散文的創(chuàng)作突破了“極左”思潮的桎梏,拋棄了虛假的政治熱情,代之以真實的生命體驗;拋棄了“大我”理想,代之以具體的“小我”感受。知識分子從政治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開始了對審美人生的不懈追求。他們在對歷史的反思中重建自我意識,在對自我的現實關注中建構身體意識,在對他者的尊重和關懷中表現出自己的人文情懷、物我一體的理想表達,表征出作者對個體生命尊嚴的努力建構,其中身體意識的重構是新時期散文發(fā)展的關鍵,“她被重新發(fā)現了”,蘭波的話用于新時期散文作者對身體的重構恰如其分。
人的存在,首先是身體的存在。身體是人賴以認識世界和認識自我的出發(fā)點與媒介,在輝煌的中國文化中,有豐富的關于身體的敘述。在早期的神話中,就有盤古化為萬物的傳說,這個神話用盤古的身體來解釋世界,反映出古人很早就認識到身體與世界的密切關系。其實,身體不僅是古人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基點,更是認識自我、解釋自身的原點。中醫(yī)作為對身體關注的成果,就隱含著我國人民對醫(yī)學的尊重和對身體的呵護。《黃帝內經》作為遠古人們對生理身體認識的最高成就,既是關于身體治理的經典,又是人們認識世界與自我的經典。與醫(yī)學一樣,道家也十分重視人的生理身體,他們把黃帝作為養(yǎng)生術的代言人,以此論證保養(yǎng)身體的合法性與正統(tǒng)地位。老子曾說:“吾所以有大患者,惟吾有身;茍吾無身,吾有何患”,直接把幸福和憂患都看作是身體性的。道家在將養(yǎng)生術理論化、系統(tǒng)化,把對身體的呵護提升到科學的高度的同時,也拓展了身體想象的空間。莊子《逍遙游》中的姑射山上“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于四海之外”的仙人是道家身體修行的終極理想??鬃诱f:“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承認人是一個有欲的身體的人。然而,儒家是把身體置入孝與禮的社會規(guī)范中的,在儒家看來,身體是要為仁義、禮、孝、信、天理等獻身的。道家從正面肯定身體,儒家則以否定身體的形式來承認身體的存在與重要,沒有身體,人、孝、禮等就無以附著。佛家消弭了生與死的界限,以來世、輪回喚起人們對天堂的向往,忘記此刻的痛苦,麻醉當世的身體。總之,在中國文化中,儒釋道三家各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塑造了中國人的身體觀,而對國人影響最大的儒家則是要壓抑甚至消滅人體的欲望的,因此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揭露兩千年的仁義道德的歷史實際是“吃人”,從而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聲,就是首先要把身體從封建禮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文學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學作品里常常蘊含著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里就不乏反映人的身體意識的作品?!段饔斡洝分袑O悟空那些分身術、變身術的描述集中體現了中國人對身體自由的想象,三言二拍中也有許多篇章反映人的欲望,《金瓶梅》《紅樓夢》包含有大量的個體身體的敘述?!拔逅摹蔽膶W運動不論是人生派還是藝術派,都有許多講述爭取婚姻自主的作品?;橐鲎灾魇紫仁巧眢w的自主,沒有身體的解放就沒有人的解放,更不可能有婚姻的解放,但無論是哪一派文學、哪一種體裁,還很少有對人的身體的藝術發(fā)現。新時期散文則接續(xù)了古代文學的傳統(tǒng),填補了“五四”文學以來的空白,并在此基礎上大大推進了一步,不僅對肉身進行了藝術的發(fā)現,并且進行了求真的探求,進而進行了文化上的建構和思索。應該說,身體的發(fā)現與建構是新時期散文的一個亮點。周濤的《誰在輕視肉體》可以說是肉身的藝術發(fā)現的宣言:“肉體是那么精密,那么好。這來歷不明的、神秘莫測的美妙之物顯示著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每一個肉體都是一件無法復制的個例?!薄懊恳粋€肉體都是珍貴的、無價的,都是由兩個肉體交合的激情創(chuàng)造出的不可代替的生命體,都是秉承了天、地、人、神的造化而結晶的靈物。”“這是一個迫使人們格外關注肉體的年代!”①
這的確是一個關注肉體的時代,南帆、蕭春雷、周曉楓等與周濤一樣從不同的視角關注著我們的肉身。當然,肉身不僅是指一個感性的生物體,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能》中曾經指出:“自我首先是一個肉體的自我,它不僅在外表是一個實在物,而且它還是自身外表的設計者?!蹦戏纳⑽募哆翟L感覺》就是從軀體及與軀體有關的世界兩個方面來思考建構人的肉身的。首先以“軀體”自身為主題,圍繞人的軀體生物鏈、人的軀體與自身意識的關系、軀體的感覺和變幻、性等問題展開想象和討論,叩問軀體感覺;然后討論了軀體與生活中息息相關的物什、軀體與周圍世界的關系,揭示在現代文明與軀體之間存在的緊張關系。如果說第一篇《循環(huán)的鏈條》在生存意義上探求人的生老病死四個方面,那么《軀體的牢籠》一文則在自我與軀體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形而上的存在思考。作者發(fā)現軀體是一個物質的實體:“人們始終是以一副血肉之軀委身于世界。沒有人能夠將‘自我’從軀體之中分離出來;軀體是自我的物質實體。許多時候,服裝、手提包以及種種佩戴的飾物可以從‘自我’形象之中脫落,但是,皮膚、毛發(fā)或者手指頭無疑是‘自我’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軀體的輪廓明晰無誤地構成了‘自我’的邊緣。軀體從國家、民族、階級、黨派這些重大的概念背后頑強地浮現,成為一個堅硬的存在。軀體的存在是不可漠視的?!雹?/p>
作者進而比較尼采與卡夫卡對待肉體的視角不同,卻同樣重視人的肉身,“‘超人’是尼采的理想,信仰肉體是他強力意志的組成部分。許多方面,卡夫卡是一個與尼采相反的人物。然而,這個‘弱的天才’卻說出了另一種格言:‘殉道者們并不低估肉體,他們讓肉體在十字架上高升’”,“尼采將軀體視為終點;卡夫卡卻企圖將這個終點視為起點”③。不管是起點還是終點,對軀體的重視是顯而易見的,又是殊途同歸的,這也是南帆自己的意見。肉體是生活思考的基點,沒有肉體,自我將不復存在。
蕭春雷的散文與南帆一樣,同為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突圍,因此被孫紹振稱為當代審智散文的雙子星座,但他倆是一個路子上的兩種風格,《叩訪感覺》更多地關注日?,F象背后文化成規(guī)的顛覆,蕭春雷的《我們住在皮膚里——人類身體的人文細節(jié)》則更多地依賴歷史和人文典故。蕭春雷自己宣稱:他的目的就是從人的軀體的許多不完整的片斷里尋求歷史、風俗,發(fā)現其中的文化智慧。南帆發(fā)現的是日常的軀體,蕭春雷看到的是文化的軀體,孫紹振在為《我們住在皮膚里》寫的序言中比較兩者的不同,抓住了兩者的根本特征:“南帆是從表面的視而不見的軀體現象中進行文化去蔽,揭示其潛在的文化成規(guī)……南帆的目光往往就盯住人的現實的生活,很少做歷史的追尋。蕭春雷卻不然,他的法寶是文化歷史的思考。倆人散文的主題常常有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但是作為散文藝術,卻是風格迥異的。蕭春雷的看家本領是每當有所發(fā)現,就拿出他那豐富得叫人驚訝的文化歷史資料,真是古今中外、雜學旁收,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文人逸事,好像飛蝗一樣群集到他的筆下,馴順地聽從他的思路的安排和調遣,其文化資源之密集,在當前學者的散文中少見。密集的文化資源的有序性,使得他的散文充滿了特殊的趣味,他的文化資源往往有經典性的文獻性的根據。他對于現成的觀念的顛覆性,奇而趣,然而他的經典性的引述卻使這種奇趣增加了莊重的成份?!雹軣o論是對身體進行文化去蔽,還是文化的建構,都是對我們身體的審智式的思索,殊途同歸、異曲同工的身體建構豐富了新時期散文的內容。
周濤對肉體進行了審美描述,南帆與蕭春雷對軀體進行了知性思考,周曉楓對身體進行的則是求真的探索。周曉楓在《你的身體是個仙境》的封底說出了自己的追求:“作為一名女性寫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夠寫出女性真實的成長、疲倦、愛和疼感。我知道有些讀者保留著美化女性的期待,概念中的、史詩中的、長得像天使的抽象女性將我們戰(zhàn)勝。我不想把寫作當作化裝在散文里的個人贊美詩。但愿我能獲得能量和勇氣,越過自戀、唯美和抒情的重重阻礙,迫近生存本相。在花兒和種子之間,我選擇種子,它笨拙、不美,但它結實,具有生命力……”真實就像種子一樣富有生命力,因而周曉楓堅持忠直的寫作立場,《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就“真摯、痛切而富于詩意地表達了女性的成長經驗”。作者起筆從看望生育后的女友寫起,女友剖腹產后留下嚇人的刀口,做了母親的女友的臉和身材都變形得厲害,女友懷抱滿身通紅的褶皺嬰兒的樣子在作者眼里像是“陌生人抱著小怪物”,然而這就是女人的幸福。美與丑就這樣相輔相成,作者甚至寫到了婦科醫(yī)院里那個叫鳳梅的女子的不可愛:沒完沒了地吃喝拉撒,長得不好看,還說蠢話,微胖的身體制造了太多的麻煩,并且作者不回避女性成長過程中要面臨的那么多的險境:幼年時來自異性的欺辱,成年后對于異性的期許,它們成為女性成長過程中的異己的力量,阻礙著一個女孩子身體的健康發(fā)展。女性成長的疼痛與戰(zhàn)栗就這樣在周曉楓的筆下得到真實的再現。
我們的身體從國家、集體的征用中得到解脫,但我們是否真正獲得了身體的所有權?在工業(yè)化的進程里,對身體的輕蔑、無視和奴役依然存在,鄭小瓊、王十月的“打工散文”和夏榆的反映窯工生活的散文里,身體備受凌辱。他們以自己的身體為支點,在肉體和靈魂的分離中,既感受到了一份痛苦,又感受到了一份實在。這是他們對于所生存的世界產生的焦慮,也是其對于世界、人生和生命本真的一種消解。
生命雖如瓷器般脆弱,卻擁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和意義,鄭小瓊、王十月和夏榆等人召喚身體意識的復蘇,使草芥般的個體生命得到肯定、尊重,使個體精神凸顯出區(qū)別于集體精神的支撐和獨立自由。他們常常能調動其所有豐富而敏銳的感官,對一切存在之物產生直接、豐富的身體感應,鄭小瓊的散文就充滿尖銳的疼痛,在其作品《鐵》中:“拇指蓋的傷痕像一塊鐵樣重量的黑點扎根在我內心深處:它像有著強大穿透力的鄉(xiāng)村修理鋪或者鄉(xiāng)間醫(yī)院一樣,正從那個黑點出發(fā)、擴散、充滿了我的血液與內心,它在嚎叫著……”鄭小瓊散文中有關現代人情感與身體疼痛的一個關鍵詞“尖銳”頻頻出現,構成其散文中與“嚎叫”“尖叫”彼此呼應的現代人的戰(zhàn)栗感。
葉芝說:“詩叫我們觸、嘗,并且視、聽世界,它避免抽象的東西,避免一切僅僅屬于頭腦的思索,凡不是從整個希望、記憶和感覺的噴泉噴射出來的都要避免”,因此葉芝干脆把寫作視作“身體在思想”。理由很簡單,創(chuàng)作不依賴我們自以為完備的明辨是非的判斷能力。詩歌寫作如此,散文寫作也是如此。真正的散文寫作,起碼要做到身體在場:要有個人精微的感覺和獨特的心靈感受,有自我的血淚參與、心靈跳動和精神的痛苦以及人性的沖突與升華。始終能夠抓住并傳達出底層生存意味的散文作品是可以令人一目了然的,那簡直就是一種標志——從文字之間彌漫出來的特有氣味。王十月在《關卡》里寫道:“印刷車間里彌漫著刺鼻的天那水氣味。苯已深入到了我的身體里,融入了血液中,成為了我們身體的一部分。無論走到哪里,別人都能從我身體里彌漫出來的刺鼻氣味判斷出我的職業(yè)。甚至在離開工廠一年后,我的身體里還散發(fā)著天那水的味道。”
身體的傷害讓人痛心、疼痛,來自王十月切身的體驗,來自他身邊那些與他有一樣命運的打工者們。這些疼痛,在車間的流水線上,在打工者的鮮血和生命里,在社會上任何一個看得到看不到的角落、任何一根扯不斷理不清的觸須間。從他的散文《小民安家》《總有微光照亮》《關卡》《聲音》,我們都可以看到那些從骨子里發(fā)出的疼痛。王十月在疼痛和苦難中尋找人生的走向、探索社會問題、反思人類和社會共通的命運。夏榆的文字與王十月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白天遇見黑暗》《悲傷的耳朵》等散文中記述了自己對煤礦生活的體驗與觀察,那種在黑暗和死亡的重壓下而有的孤獨和眼淚。在一種痛楚的書寫中,年輕的作者們完成了對夢想、幸福和自由的肯定。
尼采說過:“確立對身體的信仰勝過對精神的信仰?!痹凇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說:“感官(sense)和精神(spirit)是工具和玩物:它們后面還站著自己(the self),自己用感官的眼睛尋找,也用精神的耳朵聆聽。自己總是在聽、在找,它比較、支配、征服、破壞、它統(tǒng)治著,也是我(ego)的統(tǒng)治者。我的兄弟呀,在你的思想和感覺后面有一個強有力的主人,一個不知名的智者,它叫自己。它住在你的身體內,它就是你的身體?!雹萦辛松眢w,有了身體意識,才具有了“自己”:有感覺有思想有情懷的個體生命。新時期散文作品中,無論是對身體成長的本真描述、文化建構、審美書寫,還是對身體感受的展現,都表明我們未必擁有完整的個體生命,但是我們擁有了自我,有了自我的感應,通過感官的血脈,我們重新建構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將作為一個精神健旺的個人重新站在世界面前!
①韓小蕙編:《20世紀90年代散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04-310頁。
②③南帆著:《叩訪感覺》,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59頁,第173頁。
④蕭春雷著:《我們住在皮膚里》,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序言第5頁。
⑤轉引自余虹著:《審美主義的三大類型》,《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4期,第165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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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德]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錢春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3]李徽昭.自我意識與文學形象塑造[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9(2).
作者:李文蓮,博士,濰坊科技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