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琴
?
空巢
◎李德琴
綿綿的春節(jié)剛過,方巖山村的初春正好邁向纏綿的雨季,風開始沒完沒了地刮,此起彼落,不知疲倦,完全不像要停下來的意思,倒像是各自在天空中熬了三五年膨脹之后急不可待地釋放,淋漓盡致地都帶著狂躁——滿地雨水。還好這里是偏僻的高山小村,水都往山下流走,到了中午時分,天空黑得像倒扣的鐵鍋,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個小小的山村了,所以風雨才刮得如此肆無忌憚。
金老漢此時正坐在屋檐下,看著這陣不知刮了幾天的風雨的喧囂,像一群頑皮的孩子不知疲倦地湊到了一起,不聽大人的再三勸告,沒完沒了地玩耍跳鬧。天上下雨,地里的人沒法做工,也沒辦法在此時出門。這幾年的春天顯得有些冷清。金老漢屋后有一棵極易攀爬的大文旦樹,這幾年由于雨水的充沛長得更加高大青蔥,卻越來越少有調皮搗蛋的小家伙過來摘文旦了。金老漢回過頭,老伴依舊坐在門內的躺椅上打盹,又轉過頭,繼續(xù)看著天井門口的竹柵欄,靜靜的,有時一看就是半天時間。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想什么,老人的心經常就像神壇里殘舊卻精細的木紋,也許會有很多人來上香祭拜,卻少有人會細看揣摩其中木紋的精巧。
風雨漸停,金老漢覺得坐得有點久了,起身要走。身后的老伴卻也在這時被他的舉動驚醒了:“老頭子,要去哪里呢?”
“去地里看看洋芋長得怎么樣?!?/p>
“噢,好,別去得太久,我這就燒火煮飯了。”
“你放心,我知道了?!?/p>
金老漢應得很低沉,雨衣也不帶,就走出了竹柵欄。洋芋地離家不算遠,出了門樓,轉過彎道,再穿過金家祠堂,往西北山邊方向走幾十步,轉身進入一片荒廢的葡萄園就能看見了。天氣總算變得有些放亮了,烏云漸漸消退,雨也都停了,天空隱隱出現(xiàn)了一片紅暈,大伙見天氣好轉也都出來干活了,農田里的人不多也不少,僅幾十個人。遠遠看去,那些低身起身的身影,偶爾刮起一陣強烈的陣風,把他們的帽子刮到天空上,像小孩子放風箏,既感到好奇,又感到無奈。金老漢路過荒廢葡萄園地的時候迎面遇上了周明,他挑著兩個竹筐,步履輕快,見了金老漢就笑嘻嘻地問:“金大爺,來看你的土番薯啦?”
“嗯,你的茶葉長得怎么樣啊?”
“還不錯,高山云霧茶,有品質,銷路好,嘿嘿!”
周明原是鄰縣的包工頭,前幾年因工程發(fā)生事故賠償了一百多萬而虧損,后來定居在方巖山村,他頭腦靈活,見方巖村土質肥沃,春天多霧,適宜種植高山云霧茶,便跟方巖村里簽訂協(xié)議,承包了300多畝山地種植高山云霧茶,幾年下來,不但還清了債務,去年就開始賺錢了。他習慣把洋芋叫土番薯,說是老家那邊不喜歡用洋字稱呼農產品。周明為人善良,喜歡說笑,跟村里人關系都很好。金老漢笑吟吟地往前走,前面還有道“障礙”,實際是在比較窄的路段中間插了一排籬笆,為了防止野豬野狗野貓跑進地里亂刨亂扒,糟蹋了洋芋。走過去再往偏南的河道方向走,就到了——洋芋就種在河道邊上。幾塊地加起來,還不到一畝。種的都是洋芋,平時一排一排的綠墻,蔚為壯觀?,F(xiàn)在開了花,零零星星的花朵湊在一起,綠墻變成了完美的畫布,上面畫著色彩鮮艷的小黃花,如果梵高出生在這里,不知道星空圖會不會變得不一樣。那些花兒一瓣又一瓣,一朵又一朵,紅的、白的、粉色的,都已經完全撐開了,花瓣底下還跟著一條細細小小的藤蔓,沉沉地掩蓋了地里的洋芋。有的花瓣邊上還卷著,看上去分明就是一顆五彩鮮艷的八角星,隨風飄起來的時候,像彩云,又像霓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只有這一片地種洋芋了,村里剩下不多的幾十戶人家都不約而同地理解金老漢的苦衷。
金老漢在洋芋地里,這里看看,那里翻翻,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像尋找什么失落的東西,把旁邊新長出來的野草拔掉,翻過來讓太陽曬死它的根部,又從旁邊的地方拿出藏好的鋤頭,從嘴里向雙手啐了口痰,抓起鋤頭從頭到尾松了一遍土。忙完活之后,再挖出一顆洋芋仔細看看,又栽進去,終于感覺良好,心滿意足的。仿佛自己能感覺到洋芋清香的生氣,在隨著夕陽的余溫蒸騰著,也仿佛自己站在旁邊熏香一下,就能返老還童,年輕不少。金老漢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往衣襟上蹭了蹭之后又看看自己的手,已經皺得不像樣子了啊,像枯樹皮似的。自己還清晰記得右手食指上缺掉的一小塊指甲是跌倒時撞裂的,拇指上的指甲現(xiàn)在是兩塊了,是用砍柴刀的時候不小心磕到的結果。
金老漢放下手,站直身,看了看天邊,天空已變得十分陰沉,太陽也落到了對面山腳下,只留下一半邊野鴨蛋色向世人訴說無盡的衷腸。金老漢想該回去了,不然老太婆又要過來叫喚了。
一群白鷺往山林方向飛去,與金老漢的身影擦肩而過,像是安慰,又像是告別。
金老漢回到了家。
“回來了?”
“回來了?!?/p>
“去洗洗手,洗洗臉,我把菜端上來就吃飯吧,要不要喝點酒?”
“喝點吧,二兩就行。”
“好的?!?/p>
金老漢洗完手,洗完臉,往椅子上一坐,看看煮爛的菜和豬肉,清酒二兩,老掉牙的青菜。知道老伴休息好了倒是挺有精神,時不時和你侃兩句老掉牙的話。
“洋芋結果了嗎?”
“結了,有的還長得結結實實的?!?/p>
“那就好,那就好,等洋芋長好了就能給兒子大明當下酒菜了,唉,大明那些年在家時挺喜歡用洋芋當下酒菜吃啊,說洋芋很合他口味?!?/p>
“嗯,他是挺喜歡吃的?!苯鹄蠞h一邊嚼菜,一邊喝酒,只好隨意地答應著。
“你說咱兒子大明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啊?”
“別著急,洋芋不是還有一段日子才可以采掘嗎?”
“我就是太想兒子嘛,想想當年他在家里對咱倆那么孝順,現(xiàn)在出去了這么多年也不來封信,這山里電話又不通,我老是想起他以前在家里時的情景,真是兒大不由爹娘管啊!”
看著老伴斜著臉說話,已經完全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里,金老漢喝完酒趕緊低頭吃飯,決心要避過老伴的再三詢問?;璋档臒艄猓瑑蓚€都超過八十高齡的老人在咀嚼著無情歲月最后的殘羹,他們只剩下安穩(wěn)守住命運軌跡的力氣,只求活得長一些,盼得短一些,死得快一點。這也許是所有老年人的心愿,健健康康走完最后一段路,到死的時候也心無遺憾。
老屋的外面,月如圓盤,在這個隔絕了空氣污染的小山村,月光顯得特別純凈,讓人走夜路的時候甚至不想用手電,因為有一片月光的照射,就能足以讓人心安。不知是哪家的狗,時常會叫上幾聲,偶爾會有摩托車轟隆而過,順道把狗吠聲淹沒。而此時金老漢家的石瓦房子,熄了中廳的燈,亮起了西面房間的燈,同樣是昏暗的,放遠了看,如小小的螢火蟲。不一會兒,房間里的燈也熄了,老房子跟著這兩個老人,早早地在夜里睡下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金大娘就早早地起床了,到廚房里煮這一天要吃的稀粥。去年存留下來的麥秸稈在灶里噼噼啪啪地響,火苗歡快地跳躍著,映紅了金大娘的臉。金大娘不時用火棍挑著灶里的秸稈,讓火燒得更加旺盛,一邊用手將滑落額前的灰白頭發(fā)捋回耳后。金老漢在這時候也起來了,先是跑到廚房去看一下,偶爾能看到老太婆呆呆地坐在灶前什么也不做。他的心里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干啥呀?別老那么丟魂落魄的,粥都要被你煮爛了?!闭f著拿過金大娘手里的火棍,把灶里沒燒開的秸稈拿出來,扔在下層的灰燼里,讓它自己滅了。
“哦?!苯鸫竽镆黄H唬孟駮r間出現(xiàn)了斷層,回憶很突兀地空了一個章節(jié),其實是自己的思兒癥又犯了。
“好了,去把豆豉拿出來熱一下。”金老漢也不多說,自從兒子和兒媳婦離家外出后,老太婆的老年間歇性憂郁癥就開始明顯頻繁起來了。
“老頭子,吃完了你陪我去看一下洋芋地,等洋芋熟了就可以給兒子當下酒菜了?!?/p>
“我昨天不是去看了嗎?長得很好嘛?!?/p>
“好苗種一夜三寸長,看看去,看看去,我一想起咱大明用洋芋當下酒菜的吃相時,心里就樂滋滋的?!?/p>
“得了,先盛碗粥,吃完再說。”
吃過飯,金老漢還是帶著金大娘去洋芋地里了,臨走的時候把幾只雞鴨趕到屋邊杜鵑花和一些野生灌木叢圍起來的籠舍里,鎖好竹柵欄的門才放心離開。路上老太婆又說起話來了:“聽說前兩天老丁家的鍋被偷了,只要是銅鐵的都沒剩下,嗨!咱這村子的年輕人為什么都要跑外面呢?留下幾個老的老少的少,連家里的廢銅爛鐵都保不住,連個銅鎖都被撬了,那些偷雞摸狗的雜種,真該遭雷劈!”
“不光是老丁一家,最西邊的朱老漢家也被偷了,連低保卡都被偷了。”金老漢一邊說一邊往前走。
“家里的櫥柜鎖要不要換一下,里面還藏著兩個袁大頭呢,要是被偷了可怎么辦?”
“估計又是后山那幫游手好閑的賭棍,輸了錢就偷值錢的東西賣,就算光天化日要搶你的也沒辦法。”如今山村里的青壯年都往外地打工去了,留下只有幾個沒有能力的老少和殘缺人。那幾個看似收購廢銅爛鐵的外來人都不是好東西,他們跟后山那幫賭棍里外勾結起來,經常趁著三更半夜撬門窗偷盜破銅爛鐵,搞得人心惶惶的。
“嗨,真是沒辦法,山高皇帝遠??!”
金老漢不再搭語,默默地往前走,他不是沒有話,而是接下的話茬,會是痛苦回憶的重復——獨生兒子大明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回家了,只有村支書老蘇替他們倆辦的低??ɡ锏腻X時有增加,不多。
路過張明家的時候,沒有聽到慣常的狗吠聲,上一次打狗風潮中,大黃沒能幸免,它已經經歷了幾次打狗風潮了,其間瘸了一條腿,最后是被套繩拖死吃掉的。金老漢在它產仔的時候被咬過,卻還是很喜歡這條護村好狗。遺憾的是,它沒能陪著張老漢終老。
“兩位老人家,又來看土番薯啦,放心吧,我看過了,土番薯都鉆出土面了,不過它不長腿,跑不掉的。嘿嘿……”原來又是周明,笑吟吟的,彎月眼都快笑沒了,連手中噴水器里的水也都晃出來了。
“周老侄,你的茶葉改天摘一點給大娘嘗嘗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娘覺得自己越來越糊涂了,做事丟三落四,好像沒魂似的,喝點茶葉提提神?!苯鸫竽镆娛侵苊鳎B忙提出了這個要求。
“好的,明前茶最好喝,到時我送到你家?!?/p>
金老漢站在洋芋地邊上,時不時地應一聲跑到洋芋地里金大娘興奮的喊話,無非是哪一顆洋芋長得個頭大,哪一顆長得圓,長得扁,基本上可以收獲了。種了這么多年洋芋,金老漢對自己種的洋芋還是十分自信的。旁邊的蘇支書看他閑得無聊,右手握著一把大剪刀走了過來:“老太婆身體最近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不好不壞,鎮(zhèn)醫(yī)生說這是心病,哪天我也像她那樣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辦?!?/p>
“別瞎想了,你身子還硬朗著呢,”蘇支書揮了揮大剪刀,六十多歲的年齡使他看起來也很滄桑,“洋芋看來長勢很好,快能賣個好價錢了?!?/p>
“有低保,不愁吃,就是老婆子非要種,沒辦法。你的那幾棵蜜橘看起來也不錯,也能賣個好價錢呢?!?/p>
“哪里不錯了,前幾天正想采摘,沒想到過來一看,那些個兒大的都被賭棍們偷摘了,今天這不趕緊來把剩下的摘下來?!碧K支書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怎么,大明還是沒有回來?”
“沒有,是不是死在了外面都不知道。”金老漢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沒有太大的反應,黝黑多皺的臉吞沒了許多本該生動的表情。
“別說這種話,到底還是自己兒子,而且還是個單丁子。唉,兒子大了不由爹娘,子孫自有子孫福,外面的世界太誘人,沒辦法,你們兩個也不用太多想,好吃好睡好身體過日子,這就是咱們老人的福分?!碧K支書握起剪刀敲了敲橘樹,想掩飾一下這個話題帶來的尷尬。
金老漢沉默了一下,兩手扣在嘴邊當成喇叭朝洋芋地里喊了起來:“看完沒有,老太婆?該回家了。”
“哎,看好了,就回家?!?/p>
蘇支書這時也把剛采摘下來的幾個黃澄澄的蜜橘放在了旁邊的竹筐里,一邊騰出一只左手拿出了兩個蜜橘,遞給金老漢:“我先摘幾個,要先走了,你拿兩個回去嘗嘗鮮吧?!?/p>
“不要了,這是小孩喜歡吃的東西,太甜,不能當大人下酒菜?!?/p>
“拿著吧,這兩個又不值什么錢,剝了皮一咬就破了。”
蘇支書說完塞到金老漢手里,挑起輕空的竹筐,懷著沉甸甸的心情慢慢地離開了金老漢。
“你偷了蘇支書的蜜橘?”金大娘正好走了出來。
“支書給的,走吧,回到家里用蜜糖攪碎加甜,更好吃了?!?/p>
金老漢把兩個蜜橘遞給金大娘,獨自走在前頭,留下金大娘在身后小碎步追趕著。
在山村,當年金老漢和金大娘的結合,跟其他人一樣都是很簡單的,由媒人介紹,相親的時候彼此相看一眼,覺得還可以,經父母同意后實際上婚事也算決定下來了,同時決定的還有下半輩子待對方好的信念,也就是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蛘哒f當年的鄉(xiāng)村愛情,都這樣簡單,不求對方大富大貴,或者帥哥美女——實際上也不可能——只求不爭吵,和和睦睦,便足以相濡以沫,相伴到老。
金老漢年輕的時候也沒什么特長,只讀過小學的補課夜校, 認得一點點字,不會煮菜,衣服也不大會洗。偏偏一條紅線牽,金大娘一看他長相覺得還行,至少看起來相貌英俊,身材結實,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幾十年過去了,金老漢對金大娘十分依賴。如果金大娘去探親住上幾天再回來,金老漢就湊和著金大娘提前燒好的腌菜將就著吃,還要經常吃涼飯,衣服也不洗。而金大娘自患上老年憂郁之后,去洋芋地總要老頭子帶著,否則就老在洋芋地里轉悠,嘴里喚著兒子大明的名字,到了夜晚也不知道回家。
能活幾天就過幾天吧,金老漢心想,不孝的兒子有什么用。
谷雨過后,天漸漸變得日長夜短。四月眼看就快過去了,洋芋也由地下全部鉆出地面,長勢優(yōu)良,看上去一個個圓潤飽滿。金老漢看著這些豐碩的洋芋,心中十分欣喜。做了一輩子的農民,最幸福最欣慰的事情莫過于看著親手撒下的種子長至豐收,金老漢自然也不例外。除了留一些自己和老伴兩人吃,賣了這些品質優(yōu)良的好洋芋,就有余錢給老太婆多買一些營養(yǎng)品、保健品了。
金老漢選了一個天氣比較好的清晨,他早早地吃過飯,天微亮的時候就已經來到了洋芋地里了。就著露水用鋤頭掘起的洋芋色澤鮮艷如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在晨光熹微里笑得十分踏實、欣慰。掘了滿滿當當?shù)囊粨笥蠛?,金老漢將扁擔和鋤頭放到肩上,扶正了草帽,先試了試,讓扁擔和鋤頭在肩膀上落好位,又起了下身子估摸著擔子重量,最后才屏住一口氣挑起擔子,穩(wěn)了穩(wěn)身體,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了起來。東方這才吐出魚肚白色,有隱隱的紅暈。金老漢的身影終于在天際一線之間搖搖晃晃,成了他這一生的真實寫照——每一步都承載著他無量的風霜。
在塘里鎮(zhèn)居民還未醒來的時候,菜農們已經和從山村到菜市場路上的露珠打完了交道,灰色鞋面上并不明顯的水暈做了鐵證。金老漢來到鎮(zhèn)上的菜市場時,里面已經到處都有菜農相擁著扎堆了,還有一些前來批量收購蔬菜瓜果的人在到處尋找價格便宜的蔬菜,一路走來還和幾個相識的菜農打了熱情的招呼。
“大爺,洋芋不錯啊,批發(fā)給我可以嗎?”一個腰間掛著腰包的中年漢子走了過來。
“我的洋芋不批發(fā),要零售?!苯鹄蠞h被攔著,有點生氣。
“我多給點價錢,你賣了早點回去歇著不更好嗎?”中年漢子看著他的這些好洋芋,有些依依不舍。
“還是不賣,借過一下,我要去占個攤位了?!?/p>
中年漢子吃了閉門羹,不滿地瞪了金老漢一眼,極不情愿地挪開了腳步。
金老漢也不介意,找了個地方放下?lián)?,取下草帽,拿起掛在胸前的毛巾擦了擦額上的汗。金老漢歷來都不愿意把種了幾十年的洋芋低價賣給別人,這會讓他的收入大大降低,而多出來的時間對于一把年紀時間空閑的人來說并無什么用處,并且金老漢還能勞動,他可以用時間換取多一點的收入。金老漢擦完汗,把掛在竹筐上的鋁飯盒拿了出來,喝了口粥填飽肚子。農村里都時興用這種鋁飯盒,長得和保溫飯盒一樣,能裝下兩頓飯。接著又把小小的竹凳抽了出來,靜靜坐著看菜市場的進出口,等鎮(zhèn)上的人來買洋芋。
等收菜的人漸漸散去之后,一些起早的人開始出現(xiàn)在菜市場上了。大多是鎮(zhèn)上的老人和婦女,起得早便來買菜,懷揣著一天的支出盡量節(jié)儉和菜農們討價還價,有的老人還提著鳥籠來討價,讓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總覺得他們應該出現(xiàn)在公園或者茶館咖啡館里,才符合他們至少看起來“大富大貴”的形象。看來同病相憐這個詞只適合發(fā)生在大家都有病的當時,走過了艱辛歲月先富起來的人們在買菜時還是會斤斤計較菜價啊。
到了中午時候才會有更多的年輕人就著下班順路到菜市場來買菜。金老漢的洋芋多,來早一點賣一些給這些老人和婦女,主要還是等中午的并不大計較價錢的年輕人。
太陽照得很正,菜場出口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金老漢的洋芋賣出去超過一半了,他有些興奮,覺得自己的汗水沒白流。汗水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額頭上,在這個仲春時節(jié),水分過早地爭先恐后逃離這個燥熱的軀體,汗水是擦不完的,他想著還得為老伴的期盼繼續(xù)流汗。
就在金老漢低頭用濕毛巾給洋芋一個個地擦干凈的時候,兩對穿著超短裙,細長又不失豐滿的白腿出現(xiàn)在金老漢的視野里,隨后便聽到細細的聲音傳過來:“老人家,洋芋賣多少價?”
“哎,五塊一斤?!?/p>
“這么貴,便宜點吧。”
“你看我的洋芋多好,都是自己種的,護得沒日沒夜的,還挑了這么遠的路,不貴的?!?/p>
年輕婦女也不回話就蹲下來揀洋芋了,兩人這個看看,那個翻翻,挑挑揀揀,也不耽誤閑扯。
“你知道嗎?云宵山那邊又有人被拐賣了,聽說都是婦女兒童,整整有二十多個。”
“不會吧,哪有那么多的人,就沒有男人在一起嗎?”
“這怎么說呢,云宵山,山勢險峻,上面聚集著好多賭光了錢的男人變成騙子,他們分頭下山,裝扮成廠礦老板,說專收那些農村婦女和下崗失業(yè)的女人打工,結果被騙的人一上了他們的車,就都失蹤得沒了消息,唉,想起來就寒心……好了,給我稱一下?!?/p>
金老漢聽了心里一愣,木然地接過洋芋稱了起來,過了好半天才算出多少錢來,接了錢也不數(shù),而是慢慢地坐了下來用雙手捧著頭。
云宵山,是塘里鎮(zhèn)通往外地的必經之路,雖然山下已經開通了公路,但山頂上確實聚集著一批詐騙分子,公安部門屢抓不止。他們常常把被騙的婦女兒童通過非法渠道轉運到云南邊界拐賣牟取暴利。當年,金老漢的兒子兒媳婦都是經過云宵山的。
兒子大明從小就是金老漢夫婦一手養(yǎng)大的,初中畢業(yè)后就一直跟著金老漢種洋芋,直到二十多歲時才開始種茶葉,由于沒有全部承包了村里的茶地,面積小,收入低,后來干脆放棄種茶,來到鎮(zhèn)里一家小型機械公司當員工,因為他長相好,干活又認真,不久就被提拔為公司經理助理,結識了會計孫巧巧,并與她談上了戀愛,兩年后結了婚,結婚不久孫巧巧就軟磨硬泡要去外地經商,并一致辭去了兩個人原來的工作。
當大明和媳婦孫巧巧當著兩位老人的面提出了自己的打算時,金老漢夫婦是反對的,他們認為外面的世界雖然很精彩,很誘惑,但充滿著燈紅酒綠的誘惑,又會帶來家庭分離和對老人孝道的缺失,更有一種想在有生之年能親眼看到下一代出生和健健康康成長的期盼。但是孫巧巧卻一意孤行,認為務農種茶沒出息,替人打工不自由,經商才是發(fā)家致富的唯一出路。她還提出了離婚相要挾,金老漢夫婦實在拗不過,因為年老體弱的老人的反對終于還是拗不過年輕漂亮的女人那一雙能在男人的世界里翻云覆雨的雙眼的挑逗的。孫巧巧收拾好行李跟兩個老人告別的時候,大明正依依不舍地抱著木門流淚,把一半身子藏在門后,仿佛這樣就能阻擋一切要帶自己離開的力量。然而孫巧巧走上來抓住大明的手一拉,木門甚至沒有半點留戀,就松開了大明的手。就在大明要被拽走時,他喊了起來:“我要帶上洋芋喝酒!”
“帶上洋芋干嗎?你不覺得路上拖累嗎?真是吃飽了撐的!”孫巧巧已經不耐煩了。
在一旁早已淚流滿面的金大娘利索地掏出了兩個洋芋塞到大明手里,用自己粗糙的雙手抹掉大明臉上的淚痕:“聽娘一句話,出去不管是賺多賺少,都要想著家,古人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茅草窩,別忘了你的根在哪兒,要多回家看看,知道嗎?”
“我知道的,您就放心吧?!贝竺髡f。
“娘,你就別嘮叨了,大明又不是孩子,別讓他猶豫不決了!”孫巧巧更有些不耐煩了。
金老漢在一旁看著,始終一言不發(fā)。心里自然是萬般不舍,但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讓他們走又有什么辦法呢。
然而大明再也沒能回家,汽車就在云宵山路遭到了綁架,孫巧巧當場被輪奸并被拐賣到云南邊界充當妓女,大明被蒙著眼帶到遠地,從此失去音信。消息傳回村里的時候,金大娘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好不容易才醒過來。從此卻患上憂郁癥,同時也忘了兒子失蹤、兒媳被拐賣的事,僅記得大明愛吃洋芋,硬是要在菜地里都種上洋芋,說要是大明回來了不夠吃。忘記了痛苦,是不幸,也是萬幸。
禍不單行,金老漢的兒子大明在逃離黑幫騙子后無臉回家,一蹶不振,干脆在外也暗中開起了賣淫店,走上了違法犯罪的不歸路,僅存的良知讓他偶爾隱姓埋名地給老人寄一筆不多不少的“愛心款”,卻也十多年不曾回過一趟老家,唯有金老漢偶爾收到的“愛心款”疑心兒子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然而日子還得繼續(xù),兩老伴之間,少了誰對方都沒辦法過下去。
金老漢時常在失眠的夜里假設如果兒子還在,生活會是怎樣怎樣,相貌還會不會像自己,會不會像過去一樣在某某公司打工,還是推著旅行袋到處去出差推銷某某產品,或者重新娶上一位漂亮賢慧的好媳婦,夫唱婦隨,就像自己跟老伴一樣。然而由于這樣的假設往往會使他陷入相反的噩夢,所有的美好只能在無盡的夜里出現(xiàn)空洞,他只能無奈地有一天過一天,任憑老天爺做主。
“大爺,洋芋怎么賣?”
來買洋芋的年輕人費解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呆坐著對自己的問話沒有半點反應。
一旁賣北瓜的人敲了敲金老漢的竹筐喊道:“老頭子,洋芋還賣不賣了?”
金老漢這才如夢初醒:“賣,賣,五塊錢一斤,要多少?”
“拿秤給別人當洋芋啊,你那么愣著想什么?”
年輕人看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趕緊硬生生壓了回去。
太陽移到頭頂?shù)臅r候,金老漢的洋芋總算是賣完了。金老漢吃完飯盒里最后一點粥,又用早已濕透的毛巾抹掉了額頭的汗珠,挑著空擔走上了回家的道路。盡管很累,但是金老漢總感覺心很急,巴不得一步就能回到家似的。也許是今天賣洋芋賣得有點久了,太陽都爬上頭頂了,不知道老太婆煮了飯沒有,金老漢邊走邊想,卻沒有放慢腳步。
走了一個半小時左右,總算看見村頭顯眼的古大紅楓樹了。金老漢走得更快了,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走近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古大紅楓樹旁站著一個人,是周明,卻沒有了往常的笑容:“金大爺,你不是在洋芋地里嗎?”
“早上趕早賣洋芋去了?!?/p>
“哎喲,剛出來的路上看見老大娘了,嘴里不知道念叨著什么,我還以為是到洋芋地里找你去的?!?/p>
金老漢心里一驚,不接話茬。徑直挑著空擔子往家里跑。周明一看情況不對,立刻跟來。
竹欄門開著,大廳的門虛掩著,金老漢推開門一看,空無一人。卻見桌子上擺著幾碟尚冒熱氣的洋芋,旁邊圍著三副碗筷。
“不好了!”金老漢把空擔一扔,掉頭就走。
身后的周明莫名其妙地跟著他走:“金大爺,大娘不會出事吧?”
“不會出事才怪呢,老毛病又犯了,得趕快找她去!”
“哎呀!這可怎么辦?我馬上去找人幫忙!”周明也急得轉身離去。
金老漢急跑著出了竹欄門,來不及鎖,直接朝洋芋地方向急趕。
晌午的菜地里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烏鴉在不知疲倦地哇哇慘叫著。金老漢扶著草帽,確認在其他菜地里看不到老太婆的身影之后急忙往自己的地里趕去。
“老太婆,老太婆!”
金老漢穿過了一道又一道地埂,還是沒有看到金大娘。
在往回走的時候迎面遇上趕來的蘇支書和其他幾個村民。周明在蘇支書身后遠遠地喊起來:“金大爺,金大娘找到了嗎?”
“沒有,這老太婆能去哪兒呢?”
“別急別急,老太婆一直不是好好的嗎,回去看看是不是回來了?!碧K支書安慰著他,卻又回頭示意大家一起去,分明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盡快找。
回到家里,依然是空房子和已經涼了的洋芋。蘇支書好說歹說總算把金老漢勸坐了下來,讓他喝碗粥喘口氣,讓幾個老村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么辦,其實是不想讓金老漢也在這個時候倒下。
金老漢吃了兩口,看到了飯桌上擺好的碗筷,他沒心思吃,又把碗筷放下了。
“再吃兩口,吃完了我們就一起去找?!?/p>
金老漢硬著頭皮扒完粥,碗筷一放,喘著粗氣就往外走去。
蘇支書在身后對大家說:“我跟金大爺去找,你們回去發(fā)動各家老伴來一起找,看金大娘是不是去誰家串門了,沒病沒痛的都出門幫著找!”
等十幾個人都散去,蘇支書又過來安慰金大爺:“放心吧,沒事的,金大娘走不遠,大伙一起找,能找到的?!逼鋵嵥捠沁@么說,心里卻早已是明白得很,金大娘也許出事了,但他當然不敢這么說,只能給金大爺一個短暫的安慰,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金老漢就這樣走了一家又一家,遇著路人就問,不管大人小孩。最后周明等幾十個人在村頭古楓樹底下碰了頭,人們都面面相覷,一看便知毫無結果。金老漢心頭一揪,眼前一黑要往地下暈倒,好在蘇支書及時扶住,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按摩的,才讓金老漢緩過神來。這時跑來一個小孩,尖聲嚷道:“我中午看過金奶奶,她是往北山去的?!?/p>
“小孩子不要亂說!”
“不信算了,我親眼見著的,她還說要去叫什么大明回來吃洋芋?!?/p>
聽到這里,金老漢更急了:“快去,快去!”
大家只好向北山尋去,而天色已漸漸變得昏沉。
種了這么多年的洋芋,也賣了這么多年,加上政府給的低保,不愁吃穿,兒子不回來金老漢的心里也有些麻木了,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也心滿意足了,沒想到老天爺卻在這個時候跟他過不去。
金大娘后來在一塊斜坡下找到了,人已經暈過去了,額頭也磕破出了血,估計是爬上山去的時候不小心滑倒了。抬回來后不斷發(fā)高燒,嘴里胡話不斷,反復說的都是:“大明,大明,該回家吃洋芋了,你最喜歡跟你爹一起吃洋芋當下酒菜……大明,大明,洋芋長得挺好了,快回來啊……”守候在一旁的金老漢滿臉皺紋里早已淚如雨下。
第二天清晨,蘇支書過來看望,把竹欄門打開來到堂屋的時候嚇了一跳,本來只是灰白相摻頭發(fā)的金老漢已是滿頭刺眼的雪白頭發(fā),兀自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金大娘她……”
“生前沒能跟兒子團聚,昨晚去陰府找他去了?!?/p>
蹲著的蘇支書往地上一跪,忍不住抽泣起來。
“你說這老太婆,走路都是我走在前頭,這次怎么就走在我前頭呢!”
按村里的舊例,人死了要在祠堂里停尸三天,才能出葬。蘇支書找了幾個有經驗的人把金大娘送到了金家祠堂。金老漢跟著,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過了一會兒,金老漢拉著蘇支書:“我好久沒穿新衣褲了,我先去鎮(zhèn)里買一套新衣褲?!?/p>
“你給我想開點!”蘇支書的心一沉,幾乎是喊了出來。
“我沒事,就買一套新衣褲,不然老太婆嫌我身子不干凈。”
蘇支書一臉絕望里夾雜著無奈地搖頭。金老漢已經走出去了。
在這個世界上,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必然規(guī)律,而有些是需要道德的支撐緩解的,一個喪失了美麗靈魂的生靈,即使活在世上,也如同行尸走肉了。金大娘的死亡,就是道德缺失造成的。就在金大娘離開人世的第二天夜里,金老漢在花草叢生的春天里難得的一陣飄搖的雷陣風雨里,去追尋了老伴金大娘的腳步,沒有任何拖沓。人們在當天清晨來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金老漢是含笑離開這個世界的,而堂屋里的飯桌上,依舊放著整齊的三副碗筷和洋芋。
金老漢嘗盡了盼兒心切的苦,卻沒能等來甜。不是每個人吃洋芋都能吃出甜味來,更何況復雜的人生,并不如洋芋。
祠堂里又徹夜喧鬧了起來,念經超度的聲音生生地刺穿了長夜,鑼鼓不斷,干癟刺耳的聲音打亂了細碎的山村。
山村里僅有的幾十個老人,湊錢火化并安葬了金老漢夫婦,公墓是鎮(zhèn)政府免費提供的。山村里從此變得更加寂寞了起來。
一個紅日炎炎的夏天,山村里出現(xiàn)了一個打扮整潔、穿著白襯衫、扎紅領帶,配灰色春秋牛仔褲,肩上吊著一只棕色牛皮掛包,看上去只有20歲左右的青年,他到處打聽金法明金老漢的家在哪兒,人們都搖頭不說,只說去找蘇支書吧。
來到蘇支書家,蘇支書見來者年紀輕輕,頗像當年的金老漢,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故意問:“金老漢是你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
年輕人聽不懂老家方言,只能用普通話回答:“我是金老漢的孫子,我是看看爺爺奶奶來的?!?/p>
“你爹娘呢,他們怎么不來?”
年輕人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爹跟我說他們不想再回老家了,讓我來看看爺爺奶奶,讓老人家高興高興,順便給鄉(xiāng)親們帶點錢……”
“你跟我來吧?!碧K支書也不點破,而是拐彎抹角地帶著金大爺?shù)膶O子走向北山的公墓。走了一程又一程,終于走到了公墓。蘇支書用右手指著靠洋芋地較近的兩孔骨灰墳墓,又指了指上面雕刻著的兩個名字:“這就是你爺爺奶奶的家,他們是想你爹想瘋了才死的,你說你爹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爹真不是個人!”金老漢的孫子聽了蘇支書的話先是一愣,然后想了想又說,“連父母死了都不知道,禽獸不如!”說完摘下掛包,“砰”的一聲跪在祖父母墳墓前磕頭不止。蘇支書在一旁哼了一聲,道:“人人都會當子女,人人都會當父母,生時不孝,子孫回報,請你轉告你父親,就說這話就是我蘇支書說的?!?/p>
金老漢的孫子這才站起來,看著心懷憤恨的蘇支書,一臉認真地說:“這次回去后我一定要警告我爹,如果他們再不來墓地看望自己父母,來悔罪掃墓,我也不認他們當父母了。我是個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已經找到工作,是搞大型農業(yè)科研的,不依賴他們。”
蘇支書這才難得地笑了起來,見金大爺?shù)膶O子從掛包里掏出一捆厚厚的現(xiàn)金,便驚奇地問:“你拿出這么多錢干什么?!”
金老漢的孫子說:“這是我爹的一片心意,他讓我把這三十萬由您分發(fā)給村里的窮人,說是每戶至少要分五千塊,說是從此不欠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什么了。”
“年輕人,你還不懂嗎?這是說絕話,用不著老鄉(xiāng)老親了,這又是炫富,說明現(xiàn)在的大明已不是過去的大明了,現(xiàn)在的大明已經有錢有勢了。請轉告你父親,村里的人雖窮,但窮有窮志氣,不明來路的錢我們一分也不要?!?/p>
金老漢的孫子臉上立刻紅一陣、白一陣,慢慢地、尷尬地、沉思地離開了祖父母的墓地。
日子過得很快,又是一年過去了,烏鴉又開始叫了,它們不會知道自己所棲息的枝頭,曾掛了多少只同類的夢。蘇支書拄著鋤頭站在菜地邊上,看著旁邊一排又一排的枯死的藤墻,仿佛只經歷了一夜冬風的輕輕一抹,就抹掉了它們所有的青翠。放眼山村南邊金老漢的房屋,也已經垮塌,如一處荒廢的空鳥巢,在風雨交加的日子里懸掛在樹上隨風飄搖,無人問津。
所有往事,唯有付諸一嘆。蘇支書挑起簸箕,往菜地出口走去。發(fā)現(xiàn)竹排邊上的洋芋地里,長滿了瘋狂的雜草。
(責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