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秀香
一 大年初五的爆竹聲
大年初五的清晨被此起彼伏的爆竹聲炸響了,昨夜還飄著清雪的天空竟然亮堂堂、藍瓦瓦地捧出暖暖的陽光來。
“嘭——啪!”一串爆竹聲就像在老來家窗前炸開了,連他這個有點耳背的人也被驚醒了。看來這俗稱“破五”的日子,鄰居們早就在窗外放起鞭炮來“崩晦氣”了。雖然偌大的屋子僅有他一人獨居,但他還秉持著住北側(cè)小臥室的習慣。他家是這棟樓上來外平臺的一樓住宅,北臥室的小窗外就是這棟老舊居民樓唯一的活動場所。如此熱鬧的爆竹聲還是會驚動他微弱聽力的。他猛地坐起來,渾渾噩噩的腦袋還沉浸在夢里。剛才他分明看到年邁的老母親在媳婦的攙扶下過來叫他的??!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去看南臥室——那是老母親的房間,可此時床上空空的,連母親的被褥也在她老人家出殯時一同焚燒掉了。他狠狠地拍著自己的腦袋,想讓自己更清醒些。那鑲著笑容可掬老母親照片的相框,還擺放在方廳正面墻上,八十歲的老媽已經(jīng)在年前就離世了。
他姓莊,但熟悉他的人都喊他“老來”??莞啥ò椎念^發(fā)和那張干癟的臉不乏老人的滄桑,矮瘦的身子總讓人感覺體不勝衣。
唉,今兒個這是咋了?一向習慣早起的他經(jīng)常是這個小區(qū)第一個出門的人。他是以收廢品為生的人,每天他早早把倒騎驢從方廳里推出去,再蹬著它咣當咣當?shù)亟?jīng)過大平臺到西樓口下,再到南小七星街上。這一路就像晨鐘一般,驚擾著四鄰的酣夢。雖然他早已決定,過年時也會像公職人員那樣給自己放七天假的,可是他并沒有決定讓自己貪睡。他突然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完成——小區(qū)里那十幾只流浪貓還等著他去喂呢。這些貓是居住在對面那棟小高層的單嬸的“孩子”。單嬸都七十多歲了,是這個小城里的婦科名醫(yī),本該退休在家享清福的,可是她為了供養(yǎng)這些流浪貓,一直工作在返聘的崗位上,返聘所得工資基本都用于為流浪貓買食物上了。這個春節(jié),單嬸被遠在深圳的孩子們接去過年了,臨走時不放心她的這些“孩子”,就托付給了他。
他急忙去北陽臺端出昨晚吃剩下的魚頭——那是些沙丁魚,是春節(jié)前政府給他的低保年貨,又從單嬸走時留下的各種“貓糧”中選出香腸,切成小片兒溫熱一下。他穿好棉襖,套上自己外出時習慣穿的那件褪色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把裝貓糧的盆子放在倒騎驢的車廂里,打開房門把車子推出去。這門一開不要緊,只見門口堆滿了各色鼓鼓的垃圾袋子——袋子里滿是各種飲料瓶子、空拉罐、紙殼子……這都是樓道的鄰居們特意放在這兒送給他的。平日里他在收鄰里的廢品時,遇到刻意不要廢品錢的,他都執(zhí)著地跑到人家門前去敲門,非得把應給的錢付清。雖然大家根本不在乎那十塊八塊的,但是對于他卻是要堅守的職業(yè)道德。所以,有時鄰居們干脆把不要的廢品直接放在他門口,讓他無法推托地有尊嚴地接受。
一出樓道,他被外面明亮的光線晃得睜不開眼了,平臺上的一層清雪早已被紅紅的鞭炮紙屑覆蓋了。此時雪已開始融化,大片的紅溫暖著他,讓他心情豁亮起來。這場景那么熟悉又親切,當年他和妻子結(jié)婚時,樓道口就是這紅紅的一片啊。這已逝去快三十年的記憶一下子溢滿心頭,期間滋味真是無法說得清啊!他正愣神呢,那些貓咪聽到他倒騎驢的咣當聲就像接到了命令似的,齊刷刷圍攏過來,高挑著尾巴,甜甜地喵喵叫著表示它們的快意,有的干脆來回在他的褲腳蹭來蹭去的。一絲美妙的幸福感縈繞在心里,他來不及清理車里的廢品,端著飯盆子來到平臺北側(cè)的“女兒墻”邊,為那些圍著他轉(zhuǎn)的貓咪們開早飯了。
從平臺上經(jīng)過的人們,如果迎著他的視線就沖他笑笑揮揮手,他沒注意到的,人們也不言語了,因為這里的人們都知道他耳背,和他打招呼有時是件很尷尬的事。他不僅耳背,說話也不利索,嗚啦嗚啦地,只有耐心、認真地傾聽,才能聽懂他說的是什么。但他很聰明,能根據(jù)人們的口型基本辨別出在說什么,和他熟悉的人都能通過他靈活的手語和嗚啦嗚啦的嗓音懂得他要表達的意思。
至于他失聰是否天生,很少有人提起了,當年的老街坊們大都搬離了這里,這棟樓大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建的。當年他老爹就蝸居在這兒的一間小平房里,因為以撿拾廢品為生,故而在平房東側(cè)搭建了個偏廈子做倉房用,在動遷時也就偏得了大居室,并且按他們的生活需求,分得大平臺上的底層住宅。后來父親還在一樓樓梯底下壘出個小倉儲間來,這給他收購廢品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唯一不便的是倒騎驢這個必備工具沒地方存放,放在外面晚上又怕丟了,那時候廢鐵回收價還是蠻貴的。不光如此,一旦車子丟失,就會影響到第二天的工作,所以他只好在晚上把車子推進房間放在方廳里。至于推車下平臺,就得費點兒力氣了,好歹西側(cè)出口只有十一級臺階,多數(shù)時候他會把一天收到的廢品直接送到大的收購點去,唯有少量還沒出手的物品運回來。
北側(cè)女兒墻邊有個用板條搭建而成的流浪貓的住處,看上去很整齊,這也是他和單嬸精心為貓咪們設(shè)計的住處。剛?cè)攵瑫r,為了搭這個供貓咪過冬的家,單嬸還和幾個持反對意見的住戶發(fā)生過口角呢。有人認為貓窩搭建在這里會影響住戶生活,比如衛(wèi)生狀況、孩子受驚、居民休息等等。竟然還有人說:你喜歡這些貓何不都領(lǐng)自己家里伺候著???單嬸無奈地說:它們習慣了自由,根本就招不回屋里。此刻,他認真地為貓咪們把飯一份份兒分好,看著這些流浪貓像訓練有素似的,互不干涉地吃起來,他也被這組織性很強的隊伍逗樂了。
在貓咪們吃飯的空當兒,他就打開樓梯下的倉儲間,找出那個磨禿了頭的笤帚,把爆竹皮和積雪清掃到大平臺的北側(cè)墻根兒,因為他看見四單元的王嫂正挪著因腦血栓后遺癥而僵硬的身子在鍛煉走路,他想盡快清理出個寬敞的地方讓她方便走動。王嫂搖擺著身子向他走來,高興地向他比畫著笨拙的手勢,大聲說著:“又忙呢,早晨吃餃子沒?”“沒——沒呢!”他用極難分辨的嗚啦聲說著,聽起來像舌頭在嘴里打著卷兒,讓每一個發(fā)音都窩在牙根兒出不來。他快速地打著手語:“王嫂,你慢點兒!”“來子,你等著,嫂子給你端餃子去。”王嫂說著,搖搖擺擺地回屋去了。
“來子”是他的乳名,只有老街坊們知道他這個名字,這里的人們都習慣喊他“收破爛兒的”。他是父親快四十歲時生的,故而取名“來子”。母親是闖關(guān)東來的東北,餓得走不動時讓拾荒的父親收留了,就和父親成了家。母親懷他時也經(jīng)常缺吃少穿的,他生下來極瘦弱,常常生病又無錢醫(yī)治,至今身體都像沒長開似的,個子小小的,身子瘦瘦的。
“來,來,快把餃子吃了!”王嫂端著個用毛巾包著的飯盒吃力地走來,拍著正躬身清雪的他,順手把飯盒塞在他手里,不容分說奪過他手里的笤帚,推著他回屋去吃飯?!俺脽岢裕 蓖跎┻呎f邊打著手語。他一再推辭,可王嫂拉下臉來,拿出命令的語氣:“嫌棄嫂子了?”他一看執(zhí)拗不過只好端回屋里吃去了。王嫂是他的老鄰居,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小區(qū)多數(shù)都是回遷戶,條件好的跟兒女搬走了,留下來的多數(shù)都是空巢老人,大家彼此熟悉,也相互照應著。他也是近六十的人了,可老街坊們還是習慣拿他當孩子看,可能也是因為他個子瘦小又有些殘障的緣故吧。
陽光暖暖地照在大平臺上,寬寬的地面漸漸風干了。這個春節(jié)正逢雨水時節(jié),天氣驟然轉(zhuǎn)暖,著實讓人們越發(fā)欣喜起來。幾個單元里都有拎著馬扎的老人走出來,他們也是覺得此時陽光正好,想出來透透氣的。一個冬天很少見面的老鄰里們相互寒暄問好:“過年好??!”“發(fā)財!發(fā)財!”邊說邊聚攏來放好自己的移動坐騎——馬扎,聊著家常,不乏相互顯擺著自家閨女、兒媳給買的新衣服。
王嫂對門,也就是來子家的隔壁是個搬來沒幾年的中年婦女,是為了給上初中的兒子陪讀才搬來的。女人很勤快,經(jīng)常清掃樓道口。這時她手里拎個裝滿空易拉罐和飲料瓶的大塑料袋子出來了。
“王姨過年好??!”看見正坐在樓道口休息的王嫂她便客套起來。
“好啊!你也好??!”王嫂吃力地把自己馬扎往一邊兒挪了挪,好讓人家出行方便,“這又是清理廢品呢?”
“就是啊,屋子太小,沒地兒擱?!彼龎旱吐曇粲终f,“以前我想把可回收的廢品給隔壁那聾啞人,反正也值不了幾個錢,可他非把廢品錢從門縫里塞進來。本來我覺得這一到冬天下雪,我家北陽臺下的積雪人家都無償?shù)貛椭謇砹撕芨屑に?,可這人很固執(zhí)?!?/p>
“你就偷偷把不要的廢品放他車廂里去,”王嫂指著五單元樓口的倒騎驢低聲給她出著主意,“這人身殘,心卻很要強的?!彼a充著。
二 回憶娶妻的日子
端著王嫂給的餃子回到屋里,老來找來小碗裝上幾個餃子放在老母親遺像前,很認真地又擺上一雙筷子。凝望著照片上的老媽,他憨憨地笑著,自語道:“吃——媽,咱也‘破五啦!”他又拿出一掛“大地紅”在桌子上擺開,他對這“大地紅”特懷念,每年過年時他都要多買上幾掛放的。母親活著時就愛伏在北窗前看他放鞭炮,這是他們貧寒家庭最喜慶日子的象征。而于他,心底里總想起娶妻的情景:大地紅“噼里啪啦”響個不停,家門口鋪成了紅紅的一層,就像豪門的紅地毯。那時,老街坊們都替他高興——一個殘障人娶上媳婦是件多么值得慶幸的事??!父親把鞭炮放了上萬響,像是要讓全城的人們都知道這個喜訊。可是年前老母親剛過世,這灰禿禿的家里更沒了生氣,既不能放炮也不能貼春聯(lián)了。但他也沒忘買上一掛擺在家里,算作一種紀念,抑或也是一種心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至于他的媳婦,可以說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像他這種貧寒家庭娶不上媳婦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何況他還是個身體有殘障的人,娶不上老婆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老天卻非常垂憐他,寒冬臘月里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北街上居住的單嬸火急火燎地來找母親說事。那時單嬸是這個小城中心醫(yī)院的一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也是街坊四鄰最敬重和依賴的人,平日里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有她的照應。
昏暗的燈光下,單嬸和母親促膝聊了很久,母親時而面帶驚異時而凝神思索,后來她緊緊握著單嬸的手不停地點著頭,嘴里客套著什么。待單嬸走后,母親又和晚歸的父親嘀咕了很久,南屋的燈一直朦朧到后半夜,母親在微弱的燈光下翻箱倒柜地忙活著。
那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父母就張羅著為年近三十歲的來子娶妻,媒人就是單嬸。姑娘是單嬸醫(yī)院里一個清掃工的女兒,叫云,面容很清秀就是身材略顯豐滿。這門親事著實讓街坊們好生羨慕。“這老實巴交的人終于交好運了……”“來子從小就心眼兒好,行善得福??!”“只是這么好個姑娘找個殘疾,也怪可惜的……”前來賀喜的人們私下里議論著、品評著。
新房就是和父母一墻之隔的北屋(一間屋里中間用薄板隔開分成南北兩居室),紅紅的燭光映紅了云的臉,越發(fā)紅潤秀麗,然而她滿臉憂郁驚恐的神情讓他慌張又憐惜。單嬸的老伴兒當年在鄉(xiāng)下改造時,云的父親經(jīng)常給他送些燒柴,而善良的父親在林場拉套子時再沒能回來。結(jié)婚之前,母親一再和他講過:咱是窮苦人家,對這個天賜的媳婦一定要百般疼愛,不能有絲毫挑剔,千萬不能委屈著人家。他小心幫她脫掉鞋子,示意她坐到火炕上,可她像個驚弓之鳥一般迅速躲在墻角,靠在北墻邊惶恐地望著他。他急忙用手比畫著,配著無聲的口型想讓她明白:別怕,蓋上被子,別凍著!他把母親為他們縫制的新被子遞給她。她緊緊地攥著被角,審視著眼前沉靜而瘦弱的、將成為她丈夫的人,一串淚珠兒悄悄在眼角滑落……
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后,妻子生下一個瘦小的女孩,接生的單嬸說這個孩子不足月是個早產(chǎn)兒。鄰里們的各種擔心應運而生:“人說‘七活八不活,這孩子八成有八個月,不好養(yǎng)活?!薄半y不成她是未婚先……”不管怎樣,女兒的出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歡樂,來子風里雨里忙個不停,只想多賺點兒錢貼補家用。
勤懇樸實的小兩口苦心經(jīng)營著清貧的家,盡管街坊四鄰多有猜測非議,但婆媳親如母女,小女兒倍受疼愛,一家人過著平淡無奇的小日子。轉(zhuǎn)眼女兒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一天晚上,幾個公安來家里后,一場軒然大波瞬間波及了這個特殊的家庭。
三 云的苦痛經(jīng)歷
原來,幾位同志是來了解家庭成員的基本情況的,并耐心細致地講解了現(xiàn)今的國家新政策。婆婆摟著泣不成聲的兒媳說:“孩子,想回日本就去吧,趁著政策好!來子是不會扯你后腿的?!?/p>
公安走后,一家人都陷入了極大的悲傷之中,而對于云,更是又揭心口上的傷疤,那些已被時光淡化的陳年舊痛又跳出來直戳心口……
在云的記憶中,童年是隨父母顛沛流離的流浪生活。她記事起總聽到有人罵她是鬼子的狗崽子,后來,父親就帶著她和母親搬到一個很偏僻的山村定居了下來。待云漸漸長大后,出落得恬靜清秀,加上母親巧手縫制的素花小襖更顯得楚楚動人?!肮媚锎罅税偌姨帷?,可云心里偏偏藏著一個人——一個復員兵,村里小學新來的老師。他個子雖然不是很高,但一身草綠色舊軍裝卻讓他顯得英俊挺拔,渾身透著一股剛毅的精氣神兒。她在學校操場東面河壩練習打靶時,第一次見到他就讓她感到心慌極了。因為縣上要搞民兵打靶比賽,她是村里現(xiàn)有民兵里槍法最好的,所以這些日子訓練頻繁。每次在訓練時,復員兵也是業(yè)余指導教練。一來二去,仰慕之情便成了彼此愛戀的基礎(chǔ)。
在愛情的潤澤下,云的射擊技藝更是近乎完美,在代表全鎮(zhèn)民兵參與的全縣打靶比賽中成功奪冠。這讓云一鳴驚人,人稱村里飛出的金鳳凰。她的兵哥哥也驕傲不已,激動地說:“云,我這就找媒人去你父母那里提親,你等我的好消息。”
綿綿冷雨的深秋黃昏,云來到村委會教師宿舍,把潮濕的土炕提前為兵哥燒熱,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所愛的人能為她帶回好消息。她擔心自己畢竟只是個沒有正式工作的農(nóng)民,和她所愛的人門不當戶不對,他父母能應允這門婚事嗎?“咔嚓——”一道閃電牽出一聲響雷,急劇的雨模糊了最近的視線,不由得讓她心生恐懼,渾身冰冷起來。他在哪里?是否被雨淋濕了?為掩藏不安和擔心,她急忙掩門蹲在鍋灶前,讓紅紅的灶火暖著自己幾乎戰(zhàn)栗的身子。而此時,一雙淚眼正躲在西側(cè)墻根下,無奈地、心痛地望著她,隨后,又消失在茫茫雨霧里。
云借著灶火的光亮反復看著手表——那是心愛的人攢了兩個多月的工資為她買的“冠軍獎勵”,這可是那個年代最昂貴的愛情信物??!屋外“嘩嘩”的雨聲似乎沒有因為夜幕降臨有所收斂,她落寞地進屋坐在炕沿兒邊,微微靠在墻上凝望著黑洞洞的窗外:你到哪兒了,是否還在路上?心急如焚的盼望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夜深了,迷迷糊糊中她似乎感覺到她的兵哥哥推門進來了,帶著她期待的好消息向她撲過來,興奮地緊緊擁吻著她,近乎瘋狂的呼吸聲像要崩斷喉嚨。“不——不要啊——”一種預感讓她驚醒,想極力推開他,可是卻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什么強大的重物壓著,她窒息得透不過氣來。一股灼熱抵達身體,下體的一陣疼痛讓她拼命掙扎著起身……
此時窗外的雨似乎停了,滴答的檐雨捧進凄涼涼一抹月光。掙扎著醒來的她才愕然發(fā)現(xiàn),昔日里笑容可掬、慈眉善目、可親可敬的村長叔正盯著衣著不整的自己淫笑著?!澳恪表暱涕g她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迅速抓裹身上衣物,委屈的淚水瞬間灌滿眼眸。她瘋了似的沖出宿舍的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泥濘的路上,四周忽近忽遠的狗叫聲充斥著耳膜,夾雜著村長得意的勸告:你的兵哥不能違背家人意愿娶你這種人,他正在我家喝酒麻醉自己……
四 老太臨終贈寶貝
云走了,帶著她和那個村長叔的女兒回日本了。盡管來子從未說起過女兒的事情,但是他心里清楚,那個女兒不是自己的。母親心地善良,待云就像自己的親閨女一樣,她支持云回國去尋找親人??墒窃普娴淖吡酥?,她還是憂傷了好些日子,加上年事已高,后來就一病不起了……
“當——當——”墻上的老式掛鐘沉悶地響起,來子抬眼看看時鐘,突然想起什么,匆匆把王嫂給的餃子吃完,端著王嫂的飯盒,隨手又抓過來那掛“大地紅”出了門,連跑帶顛兒把飯盒交給王嫂。“好吃不,吃飽了嗎?”王嫂提高了嗓門追問。他咧嘴憨憨笑著,頻頻點頭:“哦——哦”地表示感謝,轉(zhuǎn)身就去擺弄自己那輛倒騎驢。接著拎起立在樓道口自制的木板雪鍬塞在車廂里,推著車子急急忙忙往西出口走。“又出去收貨???”王嫂拽住他大聲追問著。他匆忙手口并用地回答:“去——幫忙?!闭f完擺擺手就徑直推車下了臺階。
“唉!這個實心眼兒的人!”王嫂自言自語地嘮叨著,“大過年的也不歇歇,天天往敬老院跑,比上班的還準時?!?/p>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來子經(jīng)常會夜里睡不著覺,他想母親、想云,也想那個曾視如己出的女兒。同時,他也會經(jīng)常想到自己將來的歸宿,所以,他也時刻關(guān)注著敬老院里的那些老人。他覺得那些老人就像自己的父母,自己將來也會像他們那個樣子……
來子常來的這個敬老院是個普通的社區(qū)敬老院,規(guī)模不大,獨立的兩層樓院落,前身是一個老國營木材廠的療養(yǎng)院。住在這兒的孤寡老人居多,逢年過節(jié)時,或多或少都能有個親戚朋友來看望問候一下,算是給老人慰藉了。但沒有兒女的張老太可就沒那么幸運了,住這里快十年了從沒親人來看望過她。近兩年,八十多的她臥床不起了,卻越發(fā)地思念起親人,常常鬧著讓工作人員去找住在小城里的、她養(yǎng)大的一個侄子來看她。院里經(jīng)多方打聽也聯(lián)系到了她說的“侄子”,可這位“侄子”總借口生意太忙,遲遲沒有來看望她。從去年開始,她有些糊涂了,把來子當成了親人,再也沒有吵著見自己日思夜盼的侄子。
由于是??停瑏碜拥侵跪T驢很輕盈地拐進了敬老院大院,在雪地上描畫出弧形的三道車轍痕跡。樓門口已經(jīng)有幾個身體稍好些的老人,正用小笤帚慢慢清掃著門前的積雪,見來子飛車進來,大家都停下來,笑呵呵地互相調(diào)侃著:“來‘大將了!”來子迅速把車子??吭跇堑牢鱾?cè)雨搭下,“嗖”地從車廂里拽出竹笤帚,很豪爽的樣子,對向他擺手的老人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到墻根兒的凳子上休息,口中含糊不清地叨咕著:“我——來!”隨即大竹笤帚一揮,地面的積雪迅速向兩邊聚集,不一會兒,一條寬寬的道路便顯現(xiàn)出來。“來子,好樣的!”墻根兒的老人們一邊喊著,一邊沖他伸出大拇指。這下,來子像被激發(fā)了無限潛能,自制的木板鍬又在他手中翻舞起來,地上的雪很快堆成堆兒。隨后他推過自己的車子,把積雪運出去。他忙得渾身熱騰騰的,連頭上的線帽也戴不住了,一把拽下來塞入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稀疏而潮濕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散發(fā)著白白的熱氣。
“哎——樓下的大爺們,”正當來子休息時,一個女陪護員從二樓一扇窗子上探出頭來,向樓下的老人們喊著。“讓老來上來幫幫忙?!睅讉€老人連忙拍拍來子的肩頭,又指指樓上開著的窗口,示意他有人找。他也清楚一定是張老太正需要他去看看,于是跳下車子小跑著進了樓門。
“真是個實在人??!”幾個老人感嘆著。
“這里的臟活累活他都干了,也不知道院里給他多少酬勞啊!”
“給點兒他就能干,這里的領(lǐng)導還是很尊重他的。再說這里的老人很需要像他這么能干又不‘挑食的?!?/p>
“被善待是所有弱勢者所渴望的,就像咱們這些老家伙也一樣?。 ?/p>
來子跑進張老太的房間,看見一個護理員正忙著給張老太清理便在床鋪上的糞便。見他進來,護理員高興地示意他幫著抬起老太太的身子,好方便為她擦洗下身。來子急忙搓搓手,又把手從領(lǐng)口伸進自己的胸膛上沾沾熱氣,然后就抱起張老太的身子?!敖o你副手套。”護理員把膠皮手套塞給他,他連忙擺擺手表示不要。護理員趕緊在老太太身子被抬起來時迅速脫下老人的內(nèi)褲,把墊在里面的墊子兜著糞便扔進垃圾袋子,頓時一股刺鼻的臭味兒彌漫了整個房間。捂著口罩的護理員蹙著眉頭跑去窗口,又打開了另一扇窗子。
經(jīng)過好一陣折騰,好不容易為張老太清洗干凈了,趁著護理員給老太太蓋被子時,來子咧著嘴欣慰地笑著,隨即到衛(wèi)生間簡單地洗了洗手,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就像是他自豪的歌。
“來子啊,你過來!”張老太的喊聲又在屋子里響起。剛洗完手的來子又被護理員拽到張老太的床前。
“你先出去,我要和他說說話?!币幌驈妱莸膹埨咸珜ψo理員喊著,低垂的眼皮下掩藏的小眼睛也似乎要跳出來,迸發(fā)出驅(qū)逐的光。護理員眼睛一翻嘴巴一撇,甩出一句:“臭死了!像誰愿意在這里呆著似的?!便剞D(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見護理員離開房間,躺在床上的張老太立刻綻放了一臉的皺紋,用手指著墻角的柜子,示意來子把柜子里那個包著她裝老衣服的包袱拿過來。來子翻騰幾次,好不容易選對包袱拎過來,她迅速把包袱摟在胸前,有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感。來子有些莫名其妙,他輕輕扶著老人坐起來。張老太用顫巍巍的雙手翻看著包袱里每一件衣物,最后抓住那雙厚墩墩像個小船似的布鞋子,仔細地端詳著,像在欣賞一件珍貴的藝術(shù)品。她勾起食指敲敲厚實的鞋底,又凝眉附耳傾聽著什么,緊張地轉(zhuǎn)動著一雙瞇瞇眼,不一會兒,她微微露出了一臉笑容。
“這衣服我都做了二十多年了!”張老太伸出兩根手指頭向他自豪地炫耀著,好像對自己的作品感到很滿意,也似乎對匆匆二十幾年的時光感到無限的懷念和珍惜。
突然,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來子發(fā)呆,目光像要鉆進來子的體內(nèi)查詢什么似的,又轉(zhuǎn)眼瞅瞅手中的鞋子,最后輕輕長嘆一聲,重重地拍拍來子的手,轉(zhuǎn)而又盯著來子的眼睛,伸出食指和中指做著剪東西的動作,是想問他有沒有小刀或者剪刀?來子眨了眨眼睛,會意地掏出自己褲兜子里的一串鑰匙,把鑰匙掛上的小剪刀遞給她,粗粗的喉嚨發(fā)出“啊啊”兩聲,似乎問她是否可以?看見張老太點點頭,他才咧著嘴得意地笑著。當看見張老太用剪刀使勁兒劃破鞋子內(nèi)側(cè)時,他十分不解地“嗷嗷”著,想阻止老人這異常的舉動。然而張老太卻十分緊張地向門口張望著,一只手迅速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聲。來子一時被老太太的舉動弄得也緊張兮兮的,只好警覺地啞了聲息。鞋子里面被劃開一個大大的口子,張老太把手指伸進去摳著什么,好一會兒工夫,她摳出一個兩指寬的圓桶形的小物件,并細細地觀察著。只見它色澤光滑透徹,碧綠而清澈如水,形狀討巧,甚是可愛。來子想起這種東西好像在電視劇中見過,像是清朝貝勒爺們手上戴的扳指。來子越發(fā)地納悶兒起來,一個孤寡老人怎會有這東西?看來也不會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吧。
“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張老太用她枯瘦的手把玩著,小聲地嘟囔著,“我的老爹見我沒有兒女就傳給了我,想讓它給我養(yǎng)老?!彼妬碜芋@訝的樣子,就貼著他耳朵提高了聲調(diào),“我知道,我那個侄子是以為這個東西丟了,所以不管我了。當年我家來過賊,我就說這東西也讓賊偷跑了?!睆埨咸幟氐財D著眼睛。
“咣——當——”此時,一扇開著的窗戶被風突然合上了,隨即帶動著門也發(fā)出“咕咚”一聲響,嚇得張老太急忙把東西攥在手心,迅速把包袱皮兜起來,捂在兩個胳膊肘下。停了半天沒見有人進來,張老太急忙把這物件塞在來子手中,又幫他拽開衣襟,讓他把這東西藏在棉襖襟內(nèi)側(cè)衣兜里:“拿著,孩子,這東西得傳給好人,決不能落在貪心人手里?!眮碜右粋€勁兒地推辭,張老太使勁拍了他一下,很不高興地蹙著眉頭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千萬不要聲張了。
“孩子,今天陽光那么好,推我出去見見天日吧!”張老太如釋重負地包裹好包袱,讓來子把包袱再放回柜子里去。
五 老來慶幸自己的決定
來子幫張老太穿好棉衣,背著老太太下了樓。院子里已經(jīng)坐了許多的老人,都趁著正午陽光足的時候出來聊聊。張老太一個冬天沒出過屋子了,來子把張老太放在輪椅上,把一張薄毯子圍在老人身上。此時明媚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她,她一時還不敢睜眼了呢。
幾個老人挪動著小凳子也圍過來:“你可算出來了!”
“多好的陽光??!”張老太揉揉眼睛,不無感慨地說著。
“是啊,是??!”大家相互點著頭,打著招呼。
“今天初五啊,是送年的日子啦?!?/p>
“啊——啊,”來子見老人們興致都很好也來了童趣,舞動雙手以引起大家的注意,跑到自己的倒騎驢前,把那串大地紅鋪在已經(jīng)清掃干凈的院子里,隨即點燃炮芯,一個“鯉魚躍龍門”迅速逃到墻根兒來?!班枥锱纠病钡谋衤曨D時在院子里響起,隨著清脆的響聲,一個跳動的小火龍和著老人們孩童般幸福愉快的笑聲,在寬敞的庭院里有節(jié)奏地歡騰著,紅紅的爆竹皮像天女散花般飛舞著,不一會兒,院子里就是落紅滿地了。
“真美啊,過年真好??!”張老太開心地叨叨著,像個孩子似的盡情地笑著,人們都沉浸在放鞭炮的歡愉中,有的竟然拍起巴掌來。
鞭炮聲停了很久,老人們好像才從剛才的欣喜里轉(zhuǎn)過神來,又相互聊著感受。突然一個老人喊道:“張老太,你咋睡著了?”大家轉(zhuǎn)頭去看張老太時,發(fā)現(xiàn)她腦袋低垂在胸前,嘴角還掛著微微的笑容,兩手無力地垂在輪椅兩側(cè),披在身上的毯子也不知何時滑落在地上了?!澳阍趺戳??”人們頓覺有些不對勁兒,幾個老人上前推推她,才發(fā)覺她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當來子跟隨敬老院院長疲憊地走出殯儀館,夜色已經(jīng)低垂,他比比畫畫地和院長神秘地交流了好一會兒。后來,院長想叫車把他送回城里,可他還是堅持要把自己的倒騎驢騎回去,就沒有和敬老院來的同志一起走。他很慶幸,自己的破車子在關(guān)鍵的時候派上用場了——張老太突然不省人事,院方一時租不到車,人家不想拉死人,沾晦氣。結(jié)果還是他蹬倒騎驢把老人送往醫(yī)院搶救,但還是沒能把老人搶救過來。當靈車把老人從醫(yī)院拉去火化時,還是他蹬著車子到敬老院把老人的遺物都運到殯儀館,交給張老太的侄子焚燒掉了。世間好人就是要做得仁至義盡,況且來子此時還有個放不下的心結(jié):是不是自己放鞭炮誘發(fā)了老人過于激動而離世了呢?每每這個念頭爬上心頭,他就極度懊惱起來,深深自責。
他茫然地蹬著車子,走在沒有路燈的公路上——這是連接市區(qū)和殯儀館最近的路徑,道路不是太寬,最多雙車道。此時天黑得早,已很少有車輛經(jīng)過。他摸著黑不知蹬了多久,來到一處接近高速路口的路段時,一道雪亮的車燈把他吞噬在一片光暈里,他小心地把車子蹬到路邊上。汽車經(jīng)過他面前時突然停住了,他也索性停下來看個究竟。只見從車子里走下一個健壯的中年男子,很客氣地對他說:“哥們兒,謝謝你?。 庇捎谔旌?,來子沒有理會來人說了什么。中年男子給自己先點上一支香煙,隨即又給他遞過一支。來子很快地擺著手,表示不會吸煙。借著車燈的光亮,來子認出此人正是張老太日思夜盼、卻遲遲不肯露面的侄子——他也是剛剛在老人火化時見到的。他此時突然慶幸,在離開殯儀館時,自己的決定還是很正確的。他下意識地摸摸懷里那個讓他忐忑不安的兜子。中年男子很客氣,很快就點燃了香煙又遞過來,貼近來子高聲說:“老人沒了我更難過啊!”來子似乎被來人的虔誠感動了,出于禮貌,他就伸手接過了香煙,勉強吸了一口。中年男子還在笑容滿面地向他說著什么,只是他實在聽不清也辨別不出他在說什么了。隨著香煙閃現(xiàn)的一絲光亮,一縷白煙飄過眼前,他只感到自己的身子也輕飄飄像要飄起來。迷蒙的視線里,大地紅像含著火珠的蛟龍?zhí)S著祥和、喜慶,灑落著幸福、團圓;在繽紛落紅鋪滿的庭院里,張老太鶴發(fā)童顏地笑著;恬靜的媳婦攙扶著慈祥的母親正微笑著向他走來……
第二天凌晨,有路人發(fā)現(xiàn)通往殯儀館的路上,一個拾荒者凍死在路邊,死者的上衣裂著懷,連鞋子都脫落在地上。一群流浪貓圍著他不停地哀鳴……
責任編輯 鄭心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