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靈

給雪人起個名字

兒子松上初二了，有一個周六下暴雪，補習班臨時停課。于是，他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他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兒打打游戲，一會兒站起來去倒酸奶，一會兒又從書柜里拿出一本世界名著。可以理解，對于難得“浮生半日閑”的苦學生來說，有如此一段任由自己打發(fā)的時光，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珍惜才好?？墒牵詈笏尤粚ξ艺f：“我下樓買一本練習冊?！睕]等我反應過來，他就真的去樓下書店買回一本初二《數(shù)學沖刺100分》，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做了起來。等到我做好午飯叫他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做了整整3章練習題了。

第——次，他對學習的這種投入讓我內(nèi)心嚴重不安。

午飯時，我提議：“松，下午咱們?nèi)タ纯礌敔斈棠贪??！?/p>

“他們病了嗎？”

“沒有?！?/p>

“那為什么要去看他們？”

我語塞。

“那……咱倆去海邊看看雪天有沒有海鷗吧?！?/p>

“多冷啊，感冒了怎么辦？”

“你已經(jīng)有整整一年時間沒去海邊了?！?/p>

“那又怎么樣？有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海?！?/p>

我心塞。

“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不會拿來學習吧？”

“不學習我還能干啥？再說，我學習你怎么還反對呢？”

放下碗筷，他回自己的房間了。百無聊賴的我收拾停當后，給他泡了一杯綠茶，并有意放了幾朵茉莉花端給他。他頭也不抬地將茶——飲而盡，顯然，他沒有看到那幾朵花了，等他意識到吐了出來后，已是殘花了，像早夭的青春。

我強行將他的練習冊奪走，拉著他去了勞動公園，讓他幫我堆一個雪人。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在抱怨：“感冒了怎么辦？”“雪這么散，怎么能堆起來？”“拿什么給它當眼睛？”“我的鞋都濕透了?！薄拔蚁牖丶伊恕！?/p>

我全然不理會他的抱怨，指揮他做這做那，最后，當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雪人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自己都驚呆了。尤其是越來越多的路人開始和我們的雪人合影時，他沉睡的童心終于蘇醒了那么一點點：“媽，咱給它起個名字吧?！?/p>

“還是你來起吧?！蔽矣霉膭畹难凵窨粗?/p>

“叫李白吧?！彼烧f完，哈哈大笑。

“要不，叫Snowboy?！闭f完，他自己迅速地否定，“這個名字太沒內(nèi)涵了?！?/p>

最后，他起了一個自鳴得意的名字——派，圓周率的那個π。想想，他得多愛學習，才能連給雪人起一個名字都離不開課本知識啊。

那天，我倆跟“派”拍了各種合影，有剪刀手的、擁抱的、親吻的、跳躍的。

晚上回到家里，他一邊眉飛色舞地向加班回來的爸爸講述我和他堆雪人的過程，一邊讓爸爸看我們拍的照片。是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這個少年如此神采飛揚了。最后，他說：“媽，我把堆雪人的事情寫一篇日記吧。”

我沒有舉雙手贊成：“不用寫，你把它存在腦子里就好了。”

少年，生活里的美不是任務，而是活著的目的。當“兩點一線”的日子剝奪了你對美的體察的時候，我領著你，慢慢來。

少年，你不必四平八穩(wěn)

那個雪天之后，我將松周六的補習班停了。他很抗拒，但我很堅持。事關原則，我目前還拗得過他。

又一個周六，我們一家三口去海邊撿石頭。這曾是松小時候最愛的活動之一。撿著撿著，我從包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饅頭給松，說：“去喂海鷗吧?！睙o數(shù)的海鷗圍著他盤旋、俯沖，直到他將4個饅頭喂完，它們依然跟著他?！皨?，你快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只頑皮的海鷗用單翅滑翔——那樣子簡直“呆萌”極了。不一會兒，它又換了另外一只翅膀飛，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陽光、沙灘、海鷗、笑聲，這才是少年該有的周末，不是嗎？

我們撿了整整一上午的石頭，中午隨便找了一家小飯館吃了飯，然后馬不停蹄地去美術用品超市里淘好看的畫布。回到家里，我們用石頭作畫。松做得很認真，全部選取墨綠色的石頭，粘貼出一棵松樹，并認真地掛在他房間的墻上。

那天，他連晚飯都沒吃就睡下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穩(wěn)。幾次去他的房間看他，他都在蹬被子，還半夢半醒地對我說：“媽，腿疼?！?/p>

我一邊給他按摩，一邊在想：那個小時候到海邊玩到天黑也不肯回家的孩子到哪里去了？那時的他從來不知道累為何物。

接下來的暑假，班里的大多數(shù)孩子都去了補習班，提前學習初三的課程，家家如臨大敵。我卻給松報了假期籃球訓練營，在體育中心接受為期22天的全封閉式訓練，不許家長探望，家長只能在他們訓練時，從門口遠遠地看一下。

一個假期下來，他黑瘦了許多，但整個眼神都活過來了，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愣瞪虎眼”。松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媽，我跟人打架了?！蔽液敛惑@詫：“一個男孩子沒打過架，那還不白活了?！比缓?，他告訴我為了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他跟隊友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雙方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墒?，在訓練營結(jié)束時，兩人卻難舍難分。此后，每到周末，他們就會相約一起去參加各種籃球比賽。看著穿戴得無比專業(yè)的他們走出家門，我知道，這樣的友誼可能會綿延一輩子，這樣的兄弟情義比他學業(yè)上的精進更珍貴。

松的爸爸回家后，感慨道：“你兒子在奧體中心打籃球，把我們單位的頭兒打得落花流水?！彼傻陌职至硗庖晃煌抡J出了松。重要的是，當松知道對手是爸爸的上司時并沒有手軟。松回來，我問他：“知道是爸爸的領導，還那么下手不留情?！彼f：“球場上只有隊友和對手，沒有領導。況且，他是一個大人，如果我讓他，他的臉往哪里放？”

孩子，你終于變回了那只初生牛犢，一個令人可畏的后生，也有了校園之外的江湖，真好！

無用之事，成有趣之人

初三了，松的時間表像一塊干海綿，老師告訴他們：“上廁所都給我?guī)∨軆喝??！?/p>

于是，我開始偷偷拖松的后腿——

在衛(wèi)生間里，放了幾本特意幫他淘來的閑書：《喬布斯傳》《星球大戰(zhàn)》……

那天晚自習，我向松的班主任請假，把他叫了出來，帶他去聽張杰的演唱會。

偶爾淘兩張電影票，放在他的書里。至于他跟誰去看，何時去看，從不過問。這個年紀，必須有點屬于自己的秘密。

買回了最難養(yǎng)的海棠，交給松來照顧。從此，他每天在網(wǎng)上查找著怎么養(yǎng)海棠，網(wǎng)絡上找不到，還得抽空去花市，跟賣花的人取經(jīng)。

全市最好的桑拿店開業(yè)了，軟磨硬泡讓他拿出壓歲錢，請我和他爸去體驗了一下。我們還在里面吃了貴得離譜的自助餐?？粗梢贿呅奶垡贿吙犊臉幼樱倚睦镉幸环N說不出的痛快。

整個初三，松的成績一直穩(wěn)定在班級第9名的位置上。老師說：“如果再合理利用一下時間，前5名沒問題?！?/p>

我告訴松：“你可以再退后幾步?！?/p>

松說：“你怎么跟別的家長一點都不一樣呢？我是不是你的親兒子？”他的話是這樣說的，臉上卻全是幸福得意的神情?？磥?，我是他幸福的“后腿”。

孩子，青春只有一次，既然青春留不住，我希望你打過架、逃過學、給女孩寫過情書、為一場比賽的失敗后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球場上默默哭過，也希望你這輩子最念念不忘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個時間段里。是的，我希望當你到了我的這個年紀時，有舊可懷，有慨可感。更希望你在應試教育里，在功利化和格式化下，學會忙里偷閑做一些無用的事，重要的是，將來成長為一個有趣的人。

而這些，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我期待著那一天，你會對我說：“謝謝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