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貝
1
哈姆出生那天,從他母親子宮里先出來的不是他的頭部,而是他的一條腿。接生婆驚慌失措。對接生婆來說,最怕遇到的就是這種事。她臉色鐵青,和同樣臉色發(fā)青的哈姆的父親,站在院子里嘀咕了好一陣子。
在大人和孩子之間,他們選擇了保孩子。
哈姆一出生就克死了母親。村里每個人都這么說,哈姆是個不吉利的人。哈姆的父親并不這么認為。他覺得每個人的生死都是天注定的。哪怕是他自己作出的決定,那也是順應了天意。每次去墓地看望哈姆的母親,他都會蹲在墓地旁邊自言自語:請你保佑我們的哈姆平安長大,你再耐耐心,在天堂里等我?guī)啄?,等我把哈姆帶大了,我就去那邊找你?/p>
可是,哈姆的母親等不及了。在哈姆長到七歲那年,她便急匆匆地把哈姆的父親叫去了天堂。
哈姆從此成了孤兒。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春夏交替的雨季,父親帶著他去牧羊,在聶拉木的山路上遇到山體滑坡,父親拼盡全力將哈姆推出去好遠,大聲對哈姆喊:快跑!哈姆!快往前邊跑!羊群驚慌失措,四處逃竄。一塊大石頭滾落下來,混著泥漿飛快砸中父親的腦門,他眼看著父親應聲倒下。
好心的鄰居幫哈姆把家里的羊全變賣了,為他父親舉辦了一個最簡單的葬禮。但,沒有人敢收留哈姆。他們都認為哈姆不吉利,一出生克死他母親,七年后又克死他父親。他們?yōu)楣分敢艘粭l出路,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聶拉木縣城,在縣城旁邊的山林旁邊有座加噶多加寺,寺院里的喇嘛應該能夠收留他。
哈姆離開了村子,離開了朝夕相處七年的家。那時的他,好像并不太懂得什么叫悲傷。只是在他鎖上那扇破舊的木門,背轉身去的那一刻,眼淚卻奪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2
哈姆迷路了。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村子。他在盤根錯節(jié)的山路上繞來繞去,走了七天七夜,餓得頭昏眼花。終于走下山的那天,他看見了一大片草原。草原上水晶晶花開得無邊無際,像鋪著一層粉紫色的地毯,在陽光下閃耀著無數(shù)道炫目明媚的光芒。
哈姆仿佛是被突如其來的光芒給擊中了,感到一陣昏厥。在他倒地之前,他看見一只狼正夾著尾巴朝他走來。哈姆聽父親說過,在草原上遇見一只或兩只狼,是一件吉祥的事。狼見了人,都會避著走。要是遇見狼群,就會遭到襲擊,就要趕快想辦法逃跑。哈姆慶幸自己遇見的只是一只狼,而不是一群狼。
哈姆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散發(fā)著酥油味的羊皮毯子上。
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救了他。哈姆喝完一大碗羊奶,然后看了看四周,問吉索,那只狼呢?
吉索說,沒有狼,這里只有人。
喝了羊奶的哈姆,漸漸恢復了體力,站起身朝吉索一鞠躬。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要走了。
吉索問,你要去哪兒?
去加噶多加寺。
這里就是。
哈姆有點不太敢相信,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想,原來父親對他說的話,果然沒有錯。在草原上遇見一只狼真是件吉祥的事。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見父親的魂就在那只狼身上,是父親把他在昏迷的時候帶到了加噶多加寺。他跪在地上,朝天堂里的父親拜了拜,然后又朝吉索拜了拜。
加噶多加寺里總共有二十多個僧人。有時候會多出來幾個,有時候又會少下去幾個。哈姆從來沒有數(shù)清過。
哈姆一直跟吉索住在一起。
吉索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他不僅會說藏語,還會說漢語和英語。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吉索很喜歡哈姆,把他當兒子一樣愛護。每天教他識字、誦經、打坐,同時也教他說點漢語和英語。只要吉索自己會的,都毫不吝嗇地教給哈姆。
哈姆的日子過得充實而知足。只是偶爾想起他父親的時候,心里會涌起一陣又一陣的傷心和難過。日子過久了,哈姆對父親的想念也便漸漸淡了下去。有時候,他甚至會忘了父親的模樣。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忘了父親的模樣,心里會莫明地生出些愧疚。
怎么能夠把自己的父親都給忘了呢?終于有一天,哈姆對吉索說出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吉索看了哈姆好一會,走進屋里找來一面巴掌大小的鏡子,遞給哈姆,說,你看看鏡子里的那個人。
哈姆第一次照鏡子,像看西洋鏡。他反復端詳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忽然覺得又傷心又幸福,他對吉索說,謝謝師父,我又想起我阿爸的模樣了。
那一年,哈姆已經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的哈姆回到了雪布崗村,村里人很快便認出了他,但他們并沒有歡迎他,而是躲避瘟神那樣躲開去。
不遠處有個老婦人正忙著趕走她的小孫子,讓他躲哈姆遠一些。她對她孫子說,走開一些,那人是個克星。
有個步入風燭殘年的老人卻不走,他站在哈姆面前,一把一把地摸著自己灰白的胡須,盯著哈姆看了好久,他對哈姆說,你跟你阿爸長得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可是哈姆的記憶里卻沒有這位老人的模樣,連他是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哈姆都記不起來了。他連自己的阿爸都差點記不起來,怎么會記得這位老人呢。他覺得這是罪過。他雙手合十,朝那老人深深跪了下去,并請求老人跟他說說發(fā)生在村里的事情,講講他阿爸的從前。
老人搖搖頭,趕緊扶起哈姆,說,忘了好,忘了好,你現(xiàn)在正走在修行路上,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不必去費心追它回來。還是好好修行吧,終有一天,你會修成正果的。
何謂正果,修成正果為了什么?哈姆正欲問那老人,老人卻已揚長而去。
哈姆回到自己家,門前掛著的那把鎖已銹跡斑斑。蜘網結滿了門楣。一只蜘蛛仍在忙著吐絲結網,辛苦勞作。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把鎖,并沒有去開門,他擔心門一打開,那張精密的蜘網必然會破碎。哈姆看著那扇門,和七歲那年一樣,悲傷地轉過身去,只是沒有了年少時的凄惶和害怕。
哈姆回到了寺院。他師父吉索正在埋頭劈柴。劈柴并不是吉索干的活??墒窃谀翘欤鲄s使勁在院子里干活,汗珠子掛滿了他的額頭。
哈姆走到吉索旁邊去,對吉索說,師父,我是不是克星?真的是我把阿媽和阿爸克死了嗎?我生下來就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對不對?
吉索沒理他,繼續(xù)劈柴。他從來不允許哈姆回家。他花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教哈姆去學會忘記、放下,但,哈姆還是偷偷跑回家去了。已經到了做課誦經的時間,那天的吉索決定要懲罰哈姆,他不許哈姆參加。
吉索把劈開的一截木頭樁子往邊上一扔,對哈姆劈頭劈腦砸過去一句:你要繞圈,你就繞圈去吧。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誰也不會想到,吉索那時的一句氣話,卻一語成讖。
哈姆奇跡般地繞進了一個圈里,那是愛情的怪圈,他在里面越陷越深,直至難以自拔。為了一個女人,他毅然離開了加噶多加寺,放棄他一生的修行,從此走上一條萬劫不復的道路。
引他走上不歸路的那個女子,她的名字叫青枝。
3
沒有人知道,這個叫青枝的杭州女子,為什么獨獨選擇到加噶多加寺去朝圣。聶拉木是中國最邊緣的縣城,再往南走半天,就是樟木口岸,那里就是中國和尼泊爾的邊境線。很多遠足的驢子會到達這里,途經聶拉木縣進入藏北無人區(qū)阿里,或者,穿過樟木口岸去尼泊爾。
但是,青枝和那些驢子不同。她是專程從杭州飛往拉薩,然后從拉薩直接租車到了聶拉木。
那天,哈姆仍然沒有得到他師父的原諒,一個人坐在寺院外的大石頭上,大太陽直射著他。他半瞇著眼在那兒反省自己,心里卻空茫茫的,不知道該反省什么。
就是在那天,哈姆遇見了青枝。
青枝的出現(xiàn),對哈姆來說完全是猝不及防的,她就像一位天外來客。她朝著他走過去,走到他跟前,輕聲問他:請問師父,這里就是加噶多加寺嗎?
是,這里就是。哈姆說。
哈姆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眼眸里充滿迷惘??伤⒉恢?,就在幾秒鐘之前,他自己的眼里也同樣充滿著不可解釋的迷惘。
得到哈姆的確認,青枝的眼里似乎被某種光給照亮了一下。青枝對哈姆表示了謝意,并請哈姆領她進寺。
在釋迦牟尼如來佛神像面前,哈姆指點青枝在佛前添加酥油,并幫她點燃了一盞酥油燈。青枝在佛前跪下去,久久跪著。
哈姆在旁邊靜立著,并不知道她在祈求什么。
當青枝終于站起身來的時候,哈姆看見她往供奉箱里塞進去厚厚一疊錢。雖然他并不知道那一大疊錢到底有多少,但這肯定是他見過的供奉最多的一次。
臨別的時候,青枝再次對哈姆表示謝意,并告訴他,她叫青枝。她以后還會來這里。
青枝。哈姆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名字。但也只是記得而已。他并不認為這個女人會再來這里。就算再來,也不關他什么事。
無數(shù)眾生在寺廟前來來往往。在寺院里修行的人,不會去記得他們。寺里寺外,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過完那個夏天之后,青枝卻再一次出現(xiàn)在加噶多加寺。哈姆幾乎忘記了這個女人??墒?,當這個女人再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青枝”這個名字卻立即在哈姆的腦海里浮現(xiàn)。原來,哈姆一直記得,從來就不曾忘記過。
哈姆發(fā)現(xiàn)過完夏天的青枝,比上次見到的時候更多了一些凄惶和不安。他看得出來,她心里有某個死結需要人去幫她解開,但卻不知道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對她的經歷一無所知。
青枝一到寺院,就直接進入大殿,在釋迦牟尼佛前長跪不起。和上次一樣,加酥油,點燃酥油燈,然后往供奉箱里塞進去一疊錢。
她對哈姆說,她就住在聶拉木縣一家叫“雪蓮花”的旅館里。但她看不懂旁邊的一行藏文。她翻出手機拍的照片給哈姆看。哈姆說,那是“崗拉梅朵”,跟漢語雪蓮花是同一個意思。
青枝說她很慶幸能夠遇到哈姆。因為在這里,既懂藏語又懂漢語的人實在太少。她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聽不懂她說的話。
哈姆既驕傲又有點羞澀,他對她說,我還會說一點點英語。
誰教你的呢?在這座邊緣地帶的小寺院里居然有人會講英語,這讓青枝驚訝不已。
我?guī)煾浮?/p>
你師父是誰?
我?guī)煾甘羌痈炼嗉铀碌募鳌?/p>
吉索?
對,吉索在漢語里,相當于總管的意思。
青枝笑了笑,說,我以為吉索是一個人的名字,原來是職務。
哈姆覺得自己十分愿意將寺院里的一些常識講解給青枝聽。他說,吉索在寺院里算不上是最有權威的人,吉索上面還有堪布??安荚跐h語里面相當于學院院長或大總管的意思。比堪布更有權威的人,就是活佛了。
在青枝的認知里,活佛是離現(xiàn)實生活很遙遠很遙遠的事物,是她永遠都夠不著的另一種存在。
哈姆說,其實活佛和他們一樣,每天就生活在這座寺院里。只有在遇到其他寺院做大佛事的時候,偶爾會出去幾天。
青枝打量著哈姆,哈姆身上一身舊紅色的僧袍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特別耀眼。她說,你們在我看來,都是佛。
哈姆說,每個人都是未來佛。
那天的青枝,突然請求哈姆能否送送她,順便陪她說說話。哈姆同意了。那天他將青枝一路送回旅館。
從加噶多加寺走路到雪蓮花旅館,大概二十分鐘路程。但對哈姆來說,卻像走了整整一個世紀。青枝邀請哈姆進去坐坐。哈姆說不坐了,他得趁他師父回來之前趕回去。
哈姆的師父又去別的寺院講經了。最近他發(fā)現(xiàn)他師父出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那天他一個人走回寺院,發(fā)現(xiàn)師父又沒回來。他忽然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師父不在,他就可以多陪陪青枝。
雖然哈姆從未到過杭州,杭州對他來說就在千山萬水之外,美麗如天堂。而青枝,這位美麗溫柔的女子,就是從天堂那邊飛過來的仙女。出于一種好奇和善的本能,他很愿意去多陪陪她,給予她溫暖和幫助。
接連幾天,青枝天天來加噶多加寺。每天點燃一盞酥油燈。其他時間,就在寺里寺外閑逛。有時候,她就獨自坐在寺院的角落里,看著僧侶進進出出。她好像對寺院里的僧人特別感興趣,總是追著他們的背影看,像是在探索某個秘密。
有一次,哈姆問她,你總是看著他們,你到底看見了什么?
我看見了未來佛。青枝笑了笑,反問哈姆:你們這些修行的人,又是怎么看我們女人的?
哈姆想起來在很久以前,他聽師父說過,修行到一定程度的高僧,透過女色,看見的只是一堆白骨。他把師父的話說給青枝聽。
你師父真有意思。青枝說,那你現(xiàn)在使勁看著我,你能透過我看見一堆白骨么?
哈姆很快掃一眼青枝,又迅速別過頭去。有點不好意思,臉上的表情變來變去,一種不可名狀的危險,向他直逼過來。他感覺到臉在發(fā)燙,心跳陡然加速。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自己應該馬上離開這個女人了,否則會有危險。但他又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危險,是危險還是魅惑。他更加不知道,魅惑與危險之間實際上僅只一步之遙。
就在那天晚上,青枝又讓哈姆送她回去。哈姆沒有拒絕。他無力拒絕,也沒有理由拒絕,他向著那份危險堅定地走了過去。二十分鐘的路程,他走得飄緲如煙,走得恍惚迷離,內心塞滿莫名其妙的心緒。腦子卻奇怪地空著,像一個全然不會思想的人。
哈姆送青枝進了房間。
這是哈姆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女人的房間。
說不清楚為什么,那晚的青枝哀傷之極,請求哈姆為她留下來,陪陪她。她只想有個人在身邊,和她說會話。
哈姆同意了。他仿佛被施了魔咒。他居然在青枝的勸誘下,陪她喝了點酒。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修行。在這個要命的夜晚,他同時與酒與色一起共度。他竟如此輕而易舉地觸犯了佛家大忌,完全背棄了他師父的教誨。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都善于歌唱,青枝讓哈姆為她唱一首。借著酒意,哈姆唱了一首藏族情歌。雖然青枝沒有聽懂藏語,但哈姆高亢清澈的歌聲和旋律猶如凌冽奔放的雪原。青枝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歌唱的哈姆。她忍不住對哈姆說,你穿著這身僧袍唱歌的模樣,簡直性感至極。
哈姆對“性感”二字的理解,仍處于半知不解的狀態(tài)。但他臉紅了,有點飄飄然。他被酒,被歌聲,被這女人的嫵媚風情,被意外從心里生長出來的那份喜悅和驚奇,深深地陶醉了。
青枝也把自己喝醉了。酒醉后的青枝,如寺廟里的女神,又如引誘之果。她體態(tài)婀娜,雙手濕熱,她撫摸著哈姆的頭發(fā)和他的臉頰。哈姆的臉發(fā)燙,心里閃著奇異的火光。他沉睡了二十五年的身體,經過一雙女人的手迅速被激活。他的身體醒了,活了,處處激蕩著野火花。而他的頭腦卻幾乎是僵住的,無法想任何事情。
他聽見警鐘在某處響起,聽見自己墮落的聲音,意識到自己正在深深地陷入罪沼。他竭力控制自己,想掙脫對方的懷抱,并想著要向她道歉,雙臂卻更緊地抱住對方。他在心里漸漸充滿感恩。仿佛遭遇奇跡。為了喚醒他,神把她送到他面前。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自己,那個完全陌生的自己,就這樣赤裸而真實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他流出淚來,并為之深深哭泣。
青枝也哭了。這是一個哭泣的夜晚。在這塊靠近邊疆的土地上,在僻遠而神圣的加噶多加寺旁邊,哭泣是另外一種沐浴。痛哭那些已經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事物,痛哭過去和今天一切說不出來的東西。
那一夜,那一瞬,她愛上一個佛一般的男人,并讓一個佛一般的男人愛上自己。
那一夜,他為她忘卻了所有。
拋卻了信仰,舍棄了輪回。
只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4
雪蓮花旅館成了哈姆和青枝每晚約會的地方。
一個喇嘛每晚天黑之后就往旅館里面跑,這在外人看來,無疑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情。為了避開眾人的目光,青枝為哈姆買了一套休閑便服,一雙旅游鞋,一頂棒球帽。這身行頭只要一穿上,哈姆就是一個遠足驢子的模樣。放置這身行頭的是一只外出旅游時用的深藍色登山包。
從加噶多加寺到雪蓮花旅館,要繞過一小片低矮的山坡。山坡上有幾棵已經開始在掉葉的瘦瘦的枯樹,和一些在高原上才會生長的灌木叢。
哈姆每次從偏門離開,背包掖在寬大的僧袍下面,巧妙地避開僧人們的目光。走到拐彎處,才將那只藍色背包挎到肩膀上去。
走上山坡,他會選一處長勢最茂盛的灌木叢,在旁邊坐下來,迅速脫下他的僧袍,換上那套行頭,仿佛即將登上另一個人生的舞臺。如同每一個登場前的演員,心里充滿著未知的刺激和感動。衣服是青枝為他選的,據(jù)說能夠防雨又防風,還有個名字叫“沖鋒衣”,是哥倫比亞的牌子。哈姆念叨了好幾遍才記住這個牌子的名稱,還記住了它的原產地在遙遠而陌生的美國。
美國,對哈姆來說,是歷盡千山萬水也難以到達的另一個世界。而他卻穿著來自遙遠世界的衣服,去會見一個仙女一樣美麗廣闊的女子。這對哈姆來說,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奮雀躍的事情。
可是,每一次進入旅館的房間,青枝會讓他脫下那套哥倫比亞沖鋒衣,換回那套舊紅色僧袍。青枝說,沖鋒衣只是用來在路上起掩護作用,它是一套來自塵世的衣裳,她不喜歡穿在他身上。脫下它,就脫下了一身世俗氣。
青枝喜歡哈姆穿著僧袍的樣子,也喜歡哈姆穿著僧袍把她摟在懷里輕聲哼唱一首又一首她聽不懂的情歌,聽著聽著,她會抑制不住地感動到落淚。哪怕他們的身體在癡纏的時候,青枝也不讓哈姆把僧袍脫下來。就這么披掛在身上,如大地般涌動翻滾。僧袍上酥油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體香,以及荷爾蒙的氣味,濃濃淡淡地交錯、彌漫,旅館的房間里充滿古怪而刺激的味道。這些難以狀描、無窮交錯的氣味一次又一次地帶領他們暢歡飛揚,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送往妙不可言的天堂。
愛使得他們超凡入圣。性也一樣。他們是血肉之軀,也是金剛不敗之身。墜入愛河里的人,向來就喜歡做夢,喜歡在付出自己的同時,也渴望從對方身上獲取更多更廣闊的東西。他們是彼此的人間煙火,同時也為對方提升為神。愛是天堂,也是地獄。是拯救,也是毀滅。他們在愛欲交會的世界里難舍難分。享受人間的至美,同時也佛光普照。
哈姆抱著青枝說,我離不開你。
我們不分開。
我們要一起。
永遠在一起。
死也要死一起。
多么美麗而充滿毀滅的愛與淪陷。
青枝忽然問哈姆,也問自己,她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而哈姆把他們的相遇,解釋為是神的安排,是冥冥中一場緣份的到來。
對于這場緣分的出處,在青枝的內心里,卻是自知的,是有源頭的。青枝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沒有父親。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她母親在臨終時卻這么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一個親人,在中國的邊境聶拉木縣城的加噶多加寺。母親說完這些就咽氣了。
那一年青枝剛滿二十歲。她根本沒時間向母親問清楚那個人是她的什么親人?為什么會在寺院里?為什么從未見過他?太多的為什么,她再也無處追問。但直覺告訴她,這一定是個非同尋常的親人?;蛟S就是她從未謀面的父親。當“父親”二字在青枝腦海里一閃而過的時候,她打了個激靈。在她的生命里,這是個令她愛恨交加、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詞。幾乎在所有的時刻里,她都在意念里想象與默念著這個名詞。
從她二十歲走到三十歲,十年的光陰流逝,在這些沒有母親陪伴的日子里,青枝獨自一人漂泊于杭州這座城市,歷盡各種辛酸與苦痛。在某個突然出現(xiàn)的無助又黑暗的時刻里,“父親”這個模糊的詞匯,在她腦海中一再浮現(xiàn),并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得以提示。
終于有一天,她決定只身踏上前往聶拉木的路途。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母親的臨終遺言,在經歷了整整十年的光陰之后,又在某一個時刻突然就在她身上起到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化學反應。
5
自從跟隨青枝這個女人走進旅館房間那天起,哈姆的魂,再也沒有回來過。他的魂已回不去他的身體。青枝,這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就是他的魂,是他的神,是他的信仰,是他的修行,亦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義。他整個身心都充滿著柔情蜜意,完全深陷于愛的沼澤地里難以自拔。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物是會令哈姆因迷戀而上癮的,那就是青枝。這個女人的愛情,和她的溫柔以及她的身體,早已讓哈姆欲罷不能,無法回頭。他也沒想回頭。每天晚上,他都像著了魔一樣,渾身發(fā)熱地背著他的那只雙肩包,堅定不移、不管不顧地走向白蓮花旅館,夢一樣走向一個女人充滿情欲又溫柔的懷抱里。
而青枝,也完全陶醉在哈姆對她的癡狂迷亂之中。她從沒遇到過一個男人,可以為她全身心地投入,癡狂如此,迷戀如此!
——那么,這一定就是愛情了。青枝一度認定,愛情的本質和原形,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她要將他帶回去,帶回自己的世界,與她相伴到老。
青枝問哈姆,你愿意跟我回去嗎?
我愿意,我要跟你去天堂。
青枝也知道,這時的哈姆早已經是個沒腦子的人了。他只有一顆被愛魔所控制的狂熱而癡迷的心。就像一個完全酒醉了的人,不會再有任何的理智思考,只聽憑強而有力的潛意識里的一種感性召喚。青枝也是醉著的。只不過,她的醉,更多的是一種清醒著的陶醉,是飄飄然對美和純潔愛情的幻想沖動。
沒有密不透風的墻,驚人的秘密從白蓮花旅館里風一樣傳出去,傳進加噶多加寺,傳進吉索的耳朵里。
那個白天,太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大地。吉索和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安排哈姆和他的師兄弟們去誦經。他自己卻溜了出去。
他要去會一會這個讓哈姆丟了魂失了魄的女子。他從小把哈姆當兒子般疼愛和教育,哈姆是他最親的人。帶大和教育好哈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修行之一。如果有可能,他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幫助哈姆??嗪o邊,回頭是岸。他亦堅定地相信,佛法無邊,一定會有辦法拯救哈姆脫離苦海。
吉索威嚴而莊重地舉起那只充滿信仰的手,用手背敲響了白蓮花旅館的房門。
青枝正在收拾她的行李。她愣了一會。當敲門聲再次響起,她才走過去開門。她在心里想,明明和哈姆約好了天黑之后出發(fā)的,怎么大白天的,哈姆就急著趕過來了?
房門打開了,是一位五十多歲的清瘦的喇嘛,臉容憔悴,表情里卻透露出一股異常莊嚴與肅靜的力量。青枝從沒見過這個人。但她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妙,一定是哈姆和她的事已經走漏風聲。前來找她的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哈姆的師父。
但,青枝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她立即克制住內心的慌張,讓自己保持冷靜,并用溫和的語調問:師父,請問您找誰,您是否敲錯門了?
吉索突然愣住,仿佛遇上了魔撞見了鬼那樣,他蠕動幾下嘴唇,臉上的神經使勁抽搐了幾下,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目不轉睛地盯住青枝,像剎那間被攫走了魂靈的人,突然失了神。這種丟魂失神的情態(tài),令人想起一個人在“活見鬼”時的模樣。
青枝嘆息一聲,心想,也難怪,一個長年住在寺院里的人,恐怕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女人。還沒等青枝關門送客,吉索已踉蹌而去,連只言片語都沒說出口。
6
吉索從白蓮花旅館一步一步走回加噶多加寺,那短短二十幾分鐘的路程,仿佛耗去了他畢生的精力和元氣。他把自己關進房間里。哈姆他們還在誦經室。幾十位僧人聚在一起低聲誦經,回響的聲音灌進他耳內,那是充滿信仰和祈禱的回響,也是洗滌人靈魂的回響。此刻的他,卻什么也聽不進去。
他重重地跌進了回憶的深淵里,那可怕的黑洞般的深淵,一扇關閉了三十年的記憶深處的暗門,咣一下被撞開了——
三十年前的場景回來了。
三十年前的女人回來了。
三十年前和他一起受盡恥辱的人們,他們拉幫結隊地,也悄悄地溜進了他的記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呈現(xiàn)于他眼前,躲也躲不開。
他原以為自己早就遠離了以往的內心折磨。他日夜念經、修行,修自己,又煉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如一根堅硬的樹干,幫助他橫攔在通往記憶之門的道路上。他的思緒從沒跨過那根自我控制的思想的樹干。他知道,要是走上那條叫做回憶的路途,他就會一遍又一遍無休無止地往回走。自古以來,回憶那些苦不堪言的從前和舊事只會讓人崩潰,變得喪心病狂,變得生不如死。他必須用理智和佛法加以控制和規(guī)避。必須!
可是誰又能想得到,命運如此捉弄人,他居然一頭撞見了她!紅梅——,他差點要喊出這個女人的名字。當時他只是動了動嘴唇,忍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十年前的她,和三十年后的她,居然長得一模一樣。神態(tài)舉止連同詢問人的那個表情都是一樣的,只不過變得更加時尚和精致了。隔開三十年的長度,她們完全是同一個人。她和她是母女。
那么,離開他之后,她還是生下了她——他們的女兒。
三十多年前,當“文革”大潮涌向聶拉木縣,所有僧人都被打成反革命。成批成批的僧人從各個寺院里被趕出去,流放的流放,拘捕的拘捕,改造的改造。他們是一群一邊念著經、一邊吃著牛羊肉、身上飄散著酥油味的“妖魔鬼怪”。
紅梅是考古隊的隊員。那一年她只身進藏走阿里,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流落到聶拉木,鬼使神差地加入到這股潮流中去,脫不了身。
吉索那時還不是吉索,他的名字叫占堆益西。但在那個反常時期,藏人不許擁有自己的名字,擁有這些古怪的名字的人,全都是反革命分子。在參加插隊勞動的名單簿里,他偷偷填了一個當時流行又安全的名字:陳保國,這個名字讓他安然度過了轟轟烈烈的革命高潮。
是在插隊勞動的時候,他遇見了紅梅。
至今想來,都很離奇。遇見她時,他和她一說話就有特別的感覺,兩個人居然交談起來,直至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后的交往越來越密,越來越深。在那個年代,他們是彼此的精神依托,是彼此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當時的紅梅并不知道他是一名僧人。她只知道,他們都是無辜的受害者。后來,當她知道他隱藏在背后的真實身份時,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他想過為她還俗,跟隨她回到南方去,去一座叫杭州的城市。他聽人說,杭州是人間天堂,那里四季花開,那里美女如云。
革命浪潮過去,紅梅堅持要回南方去,哭著求他一起回去。他卻膽怯了。他生于高原長于高原,他怕跟她到了天堂般的城市去生活,會無所適從,會處處丟人現(xiàn)眼。況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個沒有還俗的僧人。他沒有勇氣跟她走。
他知道紅梅忍受著天大的委屈,一個人回到了南方。自從紅梅走后,他的良心日日深受譴責。那段日子是怎么煎熬著過來的,他最不愿提起。
別后那幾年,他一點也沒有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過得怎樣。他從沒去過杭州。好幾次,他心里會涌起一股沖動,推著他,勸他去,不管歷經多少辛苦,也要去杭州看一看。雖然到了那座城市,不一定就能夠見到紅梅。但總是要到一到。
他這么想著。每天都這么想著??梢恢睕]有動身。他又幻想著,或許哪一天,她會突然出現(xiàn),就會重新見著她,和她在一起。誰知世事變幻無常,風箏斷了線。本來線也不在他手上。
后來寺廟得以重建,僧人可以重新回到寺院去念經修行。他又回到加噶多加寺,恢復了原來的身份,重新?lián)碛辛藢儆谒约旱拿郑赫级岩嫖鳌?/p>
幾年之后,他當上了吉索。他知道,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在杭州,在天堂般的城市。但他不能再去找她了。他咬咬牙,不再想她,也干脆斷了等她的念想。硬著心修煉自己。
三十年后的吉索,閉起雙眼,盤腿坐在床塌上。
他在等著哈姆。
回響結束后的哈姆,卻沒有直接去找他師父,而是在釋迦牟尼佛像前長跪不起,他是要跟佛跟這座寺廟以及他的師父作一個絕然的告別。他想起師父說的話,修成正果,即可成佛。他不知道成佛之后他又能怎樣,如果是他們說的去天堂去極樂世界享福,那么,他覺得和青枝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享福,跟青枝去杭州,就是去天堂去極樂世界。當他起身仰起臉的時候,已是一副絕然別離的神情。他心想師父一定不會輕易答應他。但,哪怕師父不答應,哪怕天塌地陷,他已然決定,死活都要跟青枝在一起。
看見遠遠走過來的哈姆,吉索在心里想:哈姆比我勇敢。他這么想著,在心里已是老淚縱橫。但他克制著。他當然不會為難哈姆。他主動對哈姆說:我知道你是來跟我告別的,去吧,雖然是去往俗人的世界,但這也是另外一條通向修行之路。你要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對待你身邊的人。
吉索交給哈姆一個布包,那是他所有的積蓄。
這令哈姆驚詫不已,又受寵若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師父會這么干脆利落地答應他還俗,并同意他離開。他撲通一聲跪于地上,深深磕了幾個長頭,拜了再拜。起身之際,已是熱淚盈眶。
7
哈姆跟著青枝飛到了杭州,像一腳踏進了人間天堂。杭州的精致和美麗,完全出乎哈姆的意料。雖然在來之前,他已想像過無數(shù)種可能性,但這座城市對美與文明的追求程度,仍然超越了他所有的想像。
青枝幫哈姆找了間出租房,在玉皇山腳下。是一套農宅,帶個小院子。沒有鄰居。無需跟任何人發(fā)生關系。這是一處綠樹環(huán)繞,風景秀美的地方。離開出租房,朝北走一小段路,再往西走幾分鐘,就可見到著名的雷峰塔,邊上就是美麗妖嬈的西湖。
哈姆和青枝住進出租房里,開始過上不被任何人打擾的兩人世界。那段日子,青枝哪兒也不去,天天窩在出租房里。愛與癡纏,成了他們日夜進行的事情。在白蓮花旅館里,他們畢竟心懷禁忌,也得顧慮到旅館邊上人的感受,因此,他們總是小心謹慎,唯恐哪里出了亂子,會殃及哈姆的聲譽。而現(xiàn)在,他們完全到了放縱自由的地步。
還俗之后的哈姆,比一個俗世間的人還要自由千百倍。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任何親人和牽掛,也沒有任何家累和瑣事,赤條條獨自一個人。青枝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整個世界。
他的身體,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屬于青枝。在這之前,他哪有碰過什么女人,連看一眼女人的機會都不太有。也從來都不曾如此妄想過。他做夢都不曾想,他居然可以懷里抱著一個仙子般的女人,日日神魂顛倒,夜夜醉生夢死。
哈姆畢竟年輕,在寺廟里修行,同時也練就了強壯結實的身體。他可以沒日沒夜地陪青枝,他只要一吻她,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把她的嘴唇含在嘴里,下面就已經進入對方的身體,一切進行得自然而然。而青枝也從未如此享受過。順著身體的起伏,兩個人幾乎在烈焰般的感覺中醉死過去。每一次的纏綿過后,哈姆會覺得他這一生的享受,都在這一刻用盡了。哈姆總是會聽見青枝在耳邊溫柔低語,你是我的,你就是我想要的男人。偶爾,哈姆會從沉睡中醒來,而青枝卻仍在熟睡中,赤裸著身體,頭枕在他胳膊上,臉依偎著他的胸口,雙手仍緊緊抱著他。甚至在夢里,她的嘴唇仍會習慣性地去親吻他。他看著她充滿欲望的漂亮的臉,和充滿誘惑的性感的身體,他覺得哪怕就只擁有這一刻,立即讓他死去,也是值得的。他時時刻刻都被這種排山倒海的幸福感覺弄得暈眩不已。
只是,有一個細節(jié)讓哈姆想不明白。每次在上床之前,青枝就要他穿上那套僧袍。她不知道他穿著那一身僧袍有多麻煩。他偶爾也會在心里暗自生氣,她要他穿它干什么?
他聽她說,很多人在做那個事兒的時候,都會有些小小的嗜好。比如,有些男人就喜歡女人穿著高跟鞋長統(tǒng)絲襪跟他做,而有些男人干脆喜歡跟女人在浴缸里做,哪怕抱到床上,也不許女人擦干身體,非得濕著身體做。那么,青枝喜歡他穿著僧袍,也即是她的一個小小嗜好。這對他來說,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是他能夠做到的,他都愿意去為她做。這身僧袍,他本來是不會再帶來的。他還了俗,已沒有再穿僧袍的必要,是青枝一再叮囑他,非得讓他帶上,他才把它帶到杭州來。
有時候,哈姆也會想,他是否也有什么嗜好呢?他閉起眼睛想。但是,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青枝,她的身體,她的喘息,她的呻吟與尖叫。青枝的每一寸肌膚包括氣息,都充滿誘惑,都是他嗜好的。他可以隨時進入她身體,隨時為她瘋狂,隨時為她去死,直至榨干他最后一點精力。
這種瘋狂的程度,差不多持續(xù)了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時間,是怎么度過去的,想來很是恍惚。每一個日子瘋快著過,每一個日子,也緩慢得可愛。
青枝做事情手腳麻利,她會以很快的速度煮面條,或者做一些可口的飯菜。還懂茶道。
而哈姆除了念經,偶爾為青枝唱一支情歌,便什么都不會了。他連喝茶都不會。他從來都不知道,端起茶杯來喝口茶,還會有如此繁復的講究。泡茶,他就更加不會了。那一道道的程序在他看來復雜又深奧。而在青枝那里,卻行云流水,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青枝在泡茶的時候,就讓他坐在身邊念誦經文。有時候,青枝聽著聽著,離開茶席,像兔子一樣蹦到哈姆懷里去。茶喝一半,經念一半,兩個人便又抱著對方倒在床上去。然后,再繼續(xù)喝茶念經。
青枝后來似乎已不滿足于他念誦經文了。她一句都聽不懂。他念什么,在她聽來都是一樣的。她讓他為她講一些跟佛教有關的刺激的事情。跟佛教有關的事情,哈姆能講出一大堆,但卻和刺激無關,很是沮喪。想破了腦殼,哈姆終于想起佛教中“燃指敬佛”的故事。單聽這四個字,青枝剎那間雙眸放光,生出既敬又怕的神情。她以前可從沒聽說過有這么一件事情。有很多個夜晚,她都自然而然地沉浸于哈姆描述的場景里去——
夜晚的寺院,大殿寂靜無聲,高深莫測又空曠。一輪皎潔的明月,灑下一片斑駁的銀光,月色朦朧,樹影閃爍,五彩的經幡和潔白的哈達在寺門前飄揚。月光下飄過來一位肅然的佛教徒,手里舉著一小束光。那一小束光源來自他的左手食指,火苗跳躍。他在一個多月前就用一根細繩扎緊食指根部,讓整根食指慢慢失血,死去,然后沾滿酥油,點燃手指,右手轉著轉經筒,口中念著六字真經,來到佛前。他跪下去,沾滿酥油的手指一直在燃燒,而他不覺得疼。如此絕然的行為,只是想對佛祖表白他的感恩,表達他對佛的堅定信仰……
這種遠離塵世、神秘、虔誠又飄逸的宗教體驗,讓青枝莫明感動,又心生恐懼。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沒命地鉆進哈姆懷里。她反復問哈姆,你也會為我如此付出嗎?
哈姆說,我可以為你去死,我的整個人和我的心和我的生命,都是屬于你的,失去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
青枝聽哈姆反復說這些話,會激動得熱淚盈眶。對哈姆的愛也變得更加投入,更加瘋狂,更加難以把持。
那天夜里,窗外下著滂沱大雨,青枝手舉一只青銅茶器站在那里發(fā)呆。那茶器上面刻著一只小小的獸雕,她一直在細細端詳著。哈姆赤著腳靠近她,她亦渾然不覺。
哈姆很好奇,青枝為什么會對一只青銅茶器,產生如此大的興趣。
而青枝卻在想象一種極致的美,她的思緒正穿行在想像的道路上。
回過神來的青枝對哈姆說,你知道從古代流傳下來的一些青銅器為什么那么美嗎?那上面雕著的獸和花紋,年代越久越美。據(jù)說,追溯到周朝末年,鑄匠在煉制這些青銅器的時候,會與他相愛的女人,在煉到最關鍵的時刻雙雙跳進熔爐里去,與金屬一起熔化。他們的這種行為,只是讓他們煉制的青銅器能夠得到最完美的陰陽配合。
哈姆聽得毛骨悚然。他覺得這個“陰陽配合”的行為比“燃指敬佛”更為決絕,更要慘烈千萬倍。燃指,只是失去身體微小的一部分,而雙雙跳進熔爐,卻是兩條命。
青枝說,死并不可怕,死也不足惜,只是,要看為了什么而死。
哈姆忽然不敢去碰青枝手中的那個青銅茶器。他對它充滿宗教般的敬畏感。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哈姆只要一看到那只青銅茶器,就會想起兩條生命縱身一躍跳進熔爐的鏡頭。他會緊張得滿頭大汗,渾身顫抖。抱著青枝的身體,就會迅速虛軟下來。
哪怕青枝對他解釋,那只青銅茶器并不是從周朝流傳下來的,而是一只普通的古董。她只是借題發(fā)揮,由它生出些想象罷了。
但哈姆還是不行,心里始終克服不了障礙。仿佛這屋里忽然擺出一件法器,專門就是為了來鎮(zhèn)壓他的。直至青枝將那只茶器移走,他才恢復正常。
青枝也會帶哈姆出去走走,讓他認識一下杭州這座城市。其實,他們所到之處,也就是圍繞著西湖四周。他們在逛西湖的時候,青枝并不太同哈姆說話,似乎覺得并沒什么好說的。偶爾在外面飯館里吃飯,也不太交流。兩個人說上幾句必要的話,默默吃完就走。
但是,回到出租房,躺在了床上,他們的身體便又活了,話也多了起來。
那夜哈姆和平時一樣緊緊抱著青枝。他忽然想,這個在他懷里快樂疲倦過后蜷縮成一團仍在幸福顫動的肉體,多半只是貪戀他的身體。她不管不顧放棄一切,盡情與他享樂,或許也只是為了滿足她的一份性欲和好奇。但,縱然如此,又何妨?對哈姆來說,不管青枝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他都接受,他都要,他都愛,他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下一分鐘為她去死,他也愿意。
8
就在那夜,青枝告訴哈姆,她得回去工作。那句話,瞬間將他們從夢幻般的童話世界里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
哈姆從來沒想到過,在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工作”這件事情。也從來沒有想過,青枝,這個天天陪他欲仙欲死的美麗女子,怎么會與“工作”發(fā)生關系。
青枝跟他解釋,她在杭州開了一家梅茶館。這段時間,她一直沒回茶館去,她得回去工作一段時間。等那邊事情處理妥了,她會再回出租屋來陪他。
青枝說的每一句話,哈姆都信。但是,他又覺得青枝的話里,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但到底哪兒不對勁,他又想不出來。
青枝買了一只手機給哈姆,并很快教會他打電話、發(fā)短信。
第一個晚上,哈姆就給青枝打了個電話。他打這個電話完全是出于好玩,他第一次用手機。他在手機里聽到青枝的聲音時,異常激動。大聲問青枝,喂,你在哪兒?
青枝說,我在茶館里忙。
哈姆說,天都黑了,你怎么還在忙?
青枝說,天黑之后生意才好。
哈姆說,那你晚上睡哪兒?
青枝說,我這邊有屋子,可以睡。
哈姆說,你那屋子在哪兒,我可不可以過去找你?
青枝說,我在忙,你沒事不要再打電話。
哈姆說,那你什么時候忙完?
青枝說,不知道,你沒事不要打電話。
哈姆還想說什么,青枝已經把電話掛斷了。哈姆沒想很多,覺得青枝真的很忙,沒空來陪他。
那晚,是他到杭州以來,第一次一個人睡覺。
居然一覺睡到中午,太陽熱乎乎又懶洋洋地爬上他的肚皮,他才睜開眼睛。他有些恍惚。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身邊沒有人。青枝不在他身邊。他在床上打了個滾。床墊很軟。他也是頭一次知道,這種床墊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席夢思”,里面塞滿厚實柔軟的海綿,還裝上了無數(shù)的彈簧。難怪人睡在上面只要一翻身,就會有一種被彈起來的感覺。
哈姆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微瞇起雙眼,看著天花板,想了想青枝,想她美麗的音容笑貌,想她彩虹般柔軟彈性的身體。她是從天而降的女神。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完全令他措手不及,卻又自然而然。似乎他修行獨守了二十五年,就是為了遇見這份美。他相信,這一定是他前世積下來的德,在今生來享福了。
下了床,哈姆覺得有點餓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弄吃的。微波爐、電飯煲、煤氣灶、烤箱、豆?jié){機,他從來都沒有使用過。在寺院里,他們只管跟師父念誦經文,和師兄弟辯經斗智。做飯自有做飯的僧人。在寺院,每個人的分工都非常明確。他只要在開飯的時間,跟著大伙集中到食堂里去吃就行。
現(xiàn)在青枝不在他身邊,他必須自己動手。
冰箱里面有兩只雞蛋、幾塊生面包、一些生面條、一大包餃子粉、兩包速凍餃子、一包速凍雞爪,還有兩塊生姜、兩只蒜頭,和一小捆洗干凈的嫩蔥。他摸摸這個,又嗅嗅那個,不知道怎么吃?面條不會煮,面包也不會烤,速凍的餃子和雞爪拿在手上硬得像鐵塊,他根本不知道拿這些冰冷堅固的物品怎么辦?
想來想去,還是吃雞蛋。他吃過青枝做的各種雞蛋:煎雞蛋、炒雞蛋、蒸雞蛋……每一種雞蛋都香噴噴的很好吃。他還記得青枝說過,炒雞蛋的時候,只要撒些蔥花上去,整盤雞蛋就會很香??墒撬?,蔥花到底是怎么撒上去的。是先拌在雞蛋里呢,還是雞蛋炒熟了再撒上去,想了老半天,決定先切好蔥再說。他花了好長時間,拿菜刀將幾根蔥切成碎末,放到一只干凈的小碗里。他先拿起一只雞蛋在灶臺上敲擊一下,下手稍重了些,蛋白蛋黃一下子撒了出來,粘糊在灶臺上,他趕緊用手去抓,想把它抓起來放到碗里去。蛋黃被抓破了,只撈回來一小半。敲碎另一個雞蛋的時候,他分外小心,只在灶臺上很輕地碰了一下,又發(fā)生了和前一只雞蛋一模一樣的情形。他將鐵鍋放在煤氣灶上,研究了半天,才將煤氣灶點著。他很快將雞蛋倒進去,翻炒幾下,又把蔥花也一起倒進去,忽然想起沒有放油和鹽,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油瓶和鹽瓶放在哪兒。等他終于找到時,鍋里已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焦糊味,趕緊倒進去一些鹽,油是來不及放了,直接盛進碗里。聞來還是香的??上倭?,只那么一點。再來二十份都不夠他吃。他拿起筷子扒進一口,只扁了扁嘴巴就哇地一下吐了出來,眼淚都咸出來了!嘴巴里還留有幾顆沒來得及融化的鹽粒。他放下碗筷,沖到水龍頭下面,用嘴巴接住自來水,唏哩嘩啦地漱完口,才將嘴里的咸味沖淡一些。
他很是沮喪,拉開冰箱門,在冰箱前站了好久。他的眼睛從那些食物上看過來又看過去,濕寒的冷氣從冰箱里撲面而來,他覺得有些冷。他再不敢去拿別的東西,他對自己已完全失去信心。他沉重地關上冰箱門,頹然地走出去。他一個人走啊走,朝西湖邊走,一直走到南山路上。
南山路上人來人往,車子可真多。他一個人走著,左邊是西湖,右邊是一幢幢樓房。這是青枝帶他走過的路,他提醒自己不要走太遠,他怕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城里的房子太密集,又都是高樓大廈,每一棟房子都擋著人的視線和方向,沒有青枝在身邊,在心底里他無端端地生出些恐慌來。
哈姆很想知道,青枝她到底去了哪兒?這個時候她會在干什么?他掏出手機想打個電話給青枝,他想她了,舉起手機卻又猶豫了。他想起昨晚青枝在電話里跟他說,沒什么事別打電話給她。他重又將手機放回褲兜里。
西湖邊來來往往很多情侶,他們手拉著手,神采飛揚,親昵萬分。他們跟他擦肩而過。他偶爾會回過頭去,追著他們看幾眼,不免有些憂傷。
經過一家餐館,叫“西湖春天”。他站在餐館門口,想起有一個晚上,青枝就是帶他走到這里,然后進去吃了頓飯。都是青枝點的菜:西湖醋魚、東坡肉、龍井蝦仁,會跳舞的茄子,每一道菜都精致無比,也鮮美無比。更可人的是,對面就坐著他心愛的女人。
但是現(xiàn)在,他卻失魂落魄獨自一人,晃蕩了那么久,他真的很餓了,很想進去吃點東西。卻又有些膽怯,還是不太懂得怎么點餐。他覺得一個人坐在餐館里點東西吃,多少會有些難為情。他看了幾眼餐館暢開的大門,不太敢走進去??墒撬偟贸渣c兒什么吧。他繼續(xù)往前走。路兩旁的草坪就像綠色的地毯,樹木間點綴著無數(shù)不知名的小花,美得猶如仙境。他感覺他自己就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仙境里走。有些迷離,有些夢幻,又有些惶惶然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又經過幾家咖啡館和酒吧,從屋里飄出來的咖啡香溫暖而誘人??墒撬幌氡M快找到一家面館或小飯店,可以讓他坐下來休息一會,吃些飽腹的食物好走回去。他不斷往路兩旁看,終于看到一家叫“翡翠宮”的餐館,看上去很干凈,門面卻不大。他饑餓的胃已經發(fā)出咕咕的叫聲,早就在向他抗議了。他忍著饑餓走進去,找了個角落坐下來。不等他招呼,有個身穿粉紫色旗袍的服務員走過來,微笑著遞給他一本菜單。他用雙手捧著,一頁一頁地往后面翻過去。越翻到后面,菜的價格就越貴,到后來,他的臉色都變了。他不知道點什么好,從何下手,隨便哪個菜,都在幾百塊以上,稍便宜些的冷菜,只那么一小碟,也要幾十塊。他覺得身體有些熱,額頭沁出些細細的汗珠子。
服務員端過來一杯白開水,里面飄浮著幾朵白菊花。又夾給他一片潔白的小毛巾。小毛巾熱乎乎的,好像剛從熱水里撈出來。他擦了擦汗,終于下定決心點了碗“片兒川”。片兒川是杭州最著名也是最家常的湯面,澆頭由雪菜、筍片、瘦肉組成。上次青枝親手做給他吃過。他覺得很好吃。當然他此刻點這碗面條,并不是為了想念青枝,而是這碗面條是這本菜單里最最實惠的,八十八塊一碗。雖然這個價格仍然是貴得嚇人的。要是在聶拉木的小飯館里,八十八塊錢,可以請好幾個人吃到肚子撐破。但他現(xiàn)在實在走不動了,只想趕緊吃碗面條喂飽自己。
可是服務員卻笑著告訴他,不點菜,只點一碗面條是不可以坐在這里吃的,這里不是面館。
居然會有這么個規(guī)定。哈姆完全傻眼了??墒遣藛卫锩髅饔忻鏃l啊。服務員依然春風細雨地告訴他,這種片兒川只是這本菜單里的配菜,只點一碗面條而占用一張桌位,店里會虧本。開店的當然不會做虧本生意。服務員溫和地把道理講給他聽。他摸了摸口袋,也不知身上帶了多少錢,他怕點多了會付不起。
他只得抱歉地站起身??匆娒牢兜牟穗让爸鵁釟庖槐P盤端向別的餐桌,菜香和肉香撲面而來。他咬著牙,臉微微紅著,慢慢挪出飯店。他被強烈的饑餓感淹沒了,有點呼吸艱難。走出飯店大門,他哭的沖動都有了。他沒想到在這人間天堂,想吃一碗面條卻難如登青天。
他整個人虛飄飄的,低著頭,走回出租屋。出租屋的門居然敞開著。出門時明明關緊的,怎么門它自己開了,莫非是青枝回來了?!他一陣小跑,沖進屋里,一看,屋子里被洗劫過似的,床上的被褥,櫥門,柜子全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吉索交給他的一包錢,他放在抽屜的角落里,也不翼而飛。還有他的衣物,也都蕩然無存。他驚心動魄地查看著房間,暗自想著,為什么在這么美麗而富裕的人間天堂,居然還會有偷東西的人?
他雙手抱膝,萬念俱灰地蹲在地上,陷于一種不知所措的境地。怎么會這樣的?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
青枝說過,沒什么事情不要給她打電話,現(xiàn)在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想他應該給青枝打個電話了。
青枝接到他電話,一刻鐘不到,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么快的速度,令哈姆驚訝不已。這么說,青枝離出租屋并不遠。青枝看了看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就知道他出去時沒鎖門。
青枝很快為哈姆下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捧著那碗面條,哈姆再也沒忍住,像個孩子般委屈地哭出聲來。
青枝也流淚了,不斷向他道歉。她怪自己走得太匆忙,疏忽了哈姆吃飯這件頭等大事。她讓哈姆先吃面,她自己開著車去超市買回來很多熟食,有各種水果、餅干、蛋糕、巧克力、糖果、牛肉干、點心、牛奶、酸奶和康師傅面條等,都是不用下鍋煮直接就可以拿來吃的東西。滿滿當當裝了兩大紙箱。除了食物之外,還幫哈姆買回來兩套換洗衣服。
哈姆又是感激又是害怕。青枝為他準備了這么多吃的,又準備好了穿的,他知道青枝又要走了。他怕離開她。沒有青枝的日子,他沒法過。
青枝勸慰他說,她離開他只是暫時的,等她把那邊的事情解決了,她很快就會回來和他一起。
那邊到底在哪兒?
那邊的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
哈姆很想知道,也很想幫青枝一起去解決。而青枝卻說,沒有人能幫得了她。她讓他別再多想,也無需為她操心,只要給她點時間,安心等她回來就是。
青枝幫他收拾好東西,又把水果全部洗干凈了,放進冰箱里。她看見冰箱里的那些速凍食品,隨便哪一樣,只要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夠拿來吃,而哈姆竟然什么都不會。她的心疼了一下,眼圈又紅了起來。關好冰箱門,哈姆已等在她身后。她默默地抱住哈姆,再一次泣不成聲。
吃飽了的哈姆,又恢復了體力,抱著青枝的身體又開始燃燒起來。他抱著青枝往床上去??墒?,青枝卻怎么也不得勁。她終于問哈姆,你那件僧袍呢?
哈姆說,也被人偷走了。
青枝有些失望,她閉上眼睛,讓哈姆抱緊她,再抱緊一些??墒牵冀K打不開自己。哈姆覺得很奇怪,他怎么努力都進不去青枝的身體,青枝的身體是干澀的,是緊閉的,就像一扇上了鎖的門。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無頭蒼蠅,簡直要瘋了,快要崩潰了。但,就是不行,怎么努力都不行。
青枝的手機響起來,她立即跳下床去接電話。哈姆聽見青枝在說:對,我在茶館里,六點?好的,我等你……青枝的神色有些慌張。
哈姆心里很奇怪,青枝明明在出租屋,卻說自己在茶館,她在對誰撒謊?
哈姆希望青枝再回到床上,回到他身邊去。可是青枝已經在穿衣服了。她說,我得趕緊回茶館去,晚上六點要出去吃飯。
和誰呢?哈姆忍不住問。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穿好衣服的青枝拎起包就走了。臨走之前,青枝還是過來抱了抱哈姆,讓哈姆在她臉上親了親。哈姆強忍住不舍,請求青枝快點回來。
哈姆站在窗口,看著青枝走向那輛白色車子。他到杭州才知道這種車子叫寶馬。馬路上好多好多不同款式的漂亮車子,在以前他從來都沒見過。在聶拉木沒有那么多車子,偶爾看到的,也是普通的面包車和幾輛越野車。然而,車子再多,再名貴,哈姆沒有心情去關心,在這個世界上,他只關心一個人,他死去活來愛著的那個人,就在同一座城市,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卻不能夠去見她。
9
沒有青枝的日子,哈姆真正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每天活得像一只游魂。太陽上山的時候,他醒來。餓了,弄點吃的??柿耍裹c水喝。實在無聊了,就一個人走出去,四處逛蕩。夜幕降臨的時候最難熬。他像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突然被宣布斷奶,卻無處爭取,那樣的滿心凄惶和惴惴不安。當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青枝的模樣。夢里夢外,全是青枝。過去一天又一天,漸漸的,青枝在他的夢里,也變得越來越不具體了,像來歷不明的夢本身,飄忽而來,又飄忽而去。
好幾次哈姆沒忍住,給青枝打去電話,可是,電話都被直接掐斷。哈姆幾乎陷入絕望。他甚至覺得青枝已經不再要他了,把他一腳踢開了。但平靜下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他相信青枝是愛他的,就如他愛青枝一樣。否則,她就不會千里迢迢將他帶到杭州來,還為他租了房子。他相信青枝處理完事情之后,一定會回到他身邊,再也不會和他分開。
出租屋前種著的那棵桂花樹,剛搬進來住的時候,還是不動聲色的,這幾天太陽暖暖地曬下來,秋風一吹,星星點點地冒出來一些細碎的金黃色花朵,散發(fā)著沁人肺腑的芳香。每天一推開窗,就會嗅到花香,真是陶醉一般。桂花樹下的那叢菊花也開出來一些,大朵大朵的,也是黃色的。菊花好看,桂花香氣撲鼻,要是有青枝在身邊該有多好。也許,等花開得再艷一些的時候,青枝就回來了。哈姆反復對自己說。他需要學會等待。他又開始念經。只是他再也不能夠專心。念誦經文也不能夠使他平心靜氣。他被心魔死死纏住。日夜被自己的欲念和期盼所折磨?;袒倘徊豢山K日。
他仿佛得了一種奇怪的病。但他心里很清楚,這種病只要見到青枝,就會自動消失,他才能夠安靜下來。現(xiàn)在,他只能失魂落魄似的,一個人走出去。幾片樹葉無風自落,掉進他懷里。他撿起一片樹葉玩賞,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又嗅。樹葉也是香的。他很奇怪,在這里,連風吹過來都是帶著香味的。風里混雜著各種花草樹木的香氣。西湖邊到處是花,是樹木,是修剪得整整齊齊像綠綠地毯一樣的草坪。走在林蔭小道上,腳邊自然而然地沾起一些芳草的香氣。
那天,他一個人木然地走著,忽然便看見一輛白色寶馬車從他身邊開過去。他認出來那輛車就是青枝的。他停住呼吸,緊張到連心跳都停止了,急步追上去。
可是他哪追得上?路上的車子像長龍,一輛接一輛,最后,連他的目光都追不上了。他不知道坐在車里的青枝是否也看見他了。他追著她的車跑,他身后的很多車子都為他剎車,為他亮起警告燈,但卻并不摁喇叭。他聽青枝說過,杭州是座文明城市,在這座城市里,尤其在風景區(qū),所有的車子都必須按交通規(guī)則開車,嚴禁鳴喇叭,否則會被罰款。他有些想不明白,開自己的車,摁幾下自己車里的喇叭,為什么也要被罰款?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這是青枝離開他后,第一次給他打電話。她說她看見他了,叫他不要亂走,就在湖邊等她,她辦完事就過來。
謝天謝地,原來青枝也看見他了!還讓他在這里等她!掛斷電話的哈姆,開心得孩子一樣手舞足蹈起來。他多么想高歌一首。但他只是張了張嘴,提醒自己在這里不能唱歌。他認為坐在車里摁喇叭都要被罰款,要是在這里大聲唱歌肯定也會被罰款。
直至天黑下來,青枝才出現(xiàn)在他身邊。他們坐在草地上,夜西湖燈影閃爍,對面的斷橋和保俶塔掩映在燈影下面,出來夜游的人,陸續(xù)出現(xiàn)在西湖邊和斷橋上。這是秋意漸濃的夜晚,每一個角度望過去,都是一幅絕美而安靜的畫面。哈姆坐在草坪上,沐著從湖面上吹過來的清涼的晚風,吃著青枝帶來的尚有余溫的小籠包。那個瞬間,他又回到了人間天堂,回到了溫柔繾綣的美好里。
吃飽了的哈姆,又想知道青枝到底住在哪兒?她的茶館開在哪兒?他想他一個人閑著也是閑著,他真心想過去幫幫青枝。哪怕讓他跑前跑后,幫忙擦個桌子添個火也好。
青枝的眼里卻充滿淚水。她背對著哈姆說,我已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我該如何贖我的罪?
你有什么罪?
罪在我心里。
哈姆走到青枝面前去,她的眼神虛虛渺渺的,雖然眼淚強忍住沒往下掉,但哈姆看得出來她是把淚硬往心里吞了。她內心的痛苦掙扎和無助,他感覺得到,卻不知道她的痛苦到底來自何處,如何才能幫到她?
哈姆說,若要清算自己的罪,我們每個人生來都有罪,人生即罪。
這種說法在青枝聽來,宗教味未免濃了些。她對哈姆說:現(xiàn)在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你??珊芏嗍虑椋覅s沒法告訴你,只能一個人去面對。
哈姆的心一陣疼痛,他默默地受著傷。他忽然跪于地上,請求青枝,帶他去她的茶館。
青枝沒有去扶哈姆,自己也跪了下去,她把自己的頭埋進哈姆懷里,對著哈姆的心口說,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求你了!
青枝的手機又響了,她沒有去接。哈姆警覺到又有人在催青枝回去。青枝又要離開他了。他不免緊張起來。他覺得有青枝在身邊的這個夜晚才剛剛開始,他不想這么快就讓它結束。他懇請青枝留下來,要不就帶他一起走。不管她去哪兒,他都要跟她在一起。
手機響過一遍又一遍,青枝無可奈何地推開哈姆,拿著手機走到旁邊去聽。哈姆隱約聽見青枝在說:對不起,剛在路上,沒聽見手機響,我馬上就回去。
青枝又在撒謊,那個人到底是誰?
整座杭州城,除了青枝,對哈姆來說,全都不認識。那個陌生而神秘的人,他到底是誰?為什么每次接到他電話,青枝就要誠惶誠恐地為他而去?
他是誰?他是誰?他到底是誰?哈姆的眼睛里全是疑問,想說的話,在心里洶涌翻滾,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就這樣,兩個人黯然相對,站了好一會,青枝忽然回過神來,對哈姆說,哈姆,對不起,我必須走了。過幾天我去看你。
過幾天,又要過幾天,幾天到底是多少天?哈姆對于這種未知的等待,已在心里產生出巨大的恐懼,他幾乎面臨崩潰??墒撬荒鼙3朱o默,目送著青枝離去。
那晚的哈姆,可能受心魔驅使,他在青枝上車的時候,悄悄在后面攔住了一輛出租車,他吩咐司機說,跟上前面那輛白色寶馬。
也許一切皆是天意。雖然哈姆對自己的跟蹤行為很是不滿,但好奇心促使他這么做,他必須這么做,他太想知道青枝去哪兒了。
過了四五個紅綠燈,轉了兩個彎,車子在龍井山邊上停下來。他看見青枝拎著她的包,從白色寶馬車里走下來,頭也不回,只顧朝前面走。
“梅茶館”三個字,赫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茶館總共分兩層,樓上樓下,燈火通明,每個窗口里都影影綽綽地坐著些茶客。一個男人從茶館里走出來,手指間夾著一根煙,早已等候在走廊上。青枝一只腳剛跨上臺階,就被那男人拉進懷里,兩人親熱地擁抱,那男人還吻了吻青枝的臉,拉著她的手一起走進茶館。
哈姆徹底懵住了!這一幕對他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他只覺得心跳驟然加速,腦子嗡嗡嗡地響著。
燈影下他并沒有看清楚那個男人的長相,也看不清楚他的實際年齡,感覺他要比青枝大出好多。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青枝身邊有這個男人,而且他們無比親昵。這是事實。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青枝的丈夫,還是她的情人,青枝愛這個男人嗎?他記得青枝曾經跟他講過,她沒有結過婚。她一直在等,等著遇上一個純粹的男人,等一份純粹的毫無雜質的愛情。直至遇見他。哈姆當時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而此刻,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洶涌而至。他悲傷得難以自持,很想哭出來,卻一滴眼淚都沒有。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痛苦地望著梅茶館??慈齼蓛傻牟杩?,進去又出來,出來又進去。直至快打烊了,幾個服務員已經在忙著清理垃圾和打掃衛(wèi)生。
哈姆從樹蔭下走出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便朝梅茶館走了過去。在那個時刻,他的雙腿已完全不聽他指揮,腦子里也不知在想著些什么,他像一個中了魔障的人,心和魂都不在他身上。
他就這樣走進了茶館。拿著掃把的服務員走過來,溫和地告訴他:先生,對不起,我們要打烊了。
哈姆站住了,卻不后退,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誰說打烊了?給這位先生泡一壺龍茶,要最好的龍井。聲音從二樓傳下來。哈姆抬起頭往上看,一樓和二樓之間是打通的,中間是個旋轉樓梯,二樓四周有木欄桿。青枝和那個男人就面對面坐在木欄桿旁邊的那個座位上。
青枝的臉色都青了,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眼前這個局面。她看著哈姆的眼神極其復雜,那里面有愛,有痛,有恨,有怨,有無可奈何,有愛莫能助。
哈姆現(xiàn)在看清楚了,他一直微仰著脖子,看著這個男人從旋轉樓梯上天旋地轉地走下來。這個男人看上去和吉索的年齡差不多,估摸著應該有五十多歲。他的心又一陣鉆痛,這把年紀的男人,都差不多可以做青枝的父親了。他們居然——,哈姆不敢往下想。
那男人很快站在哈姆面前,微笑著,他請哈姆入座。他的溫和當中有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威懾力。
服務員將一壺剛泡好的龍井端上來,男人親自從服務員手里接過,為哈姆沏上一杯,他對哈姆做了個請喝茶的手勢,說:來,嘗嘗我們杭州最地道的龍井。
哈姆低下頭去啜了一小口,嘗不出個什么滋味,只是嘴唇被燙了一下。他心里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來的,居然就坐在了這個男人面前。他抬起頭,去看仍然坐在二樓的青枝。
男人對著二樓喊:寶貝,你的朋友都上門來了,還不快下樓來陪陪朋友?語氣是商量的,帶著些長輩式的嗔怪,但,更多的是命令。
他喚她寶貝?哈姆聽得很清楚。他的心又痛了一下。
青枝不得不走下樓梯。
男人讓青枝坐在身邊,側過身問她:這位先生怎么稱呼?不打算介紹一下?
青枝明顯打了個哆嗦。在男人面前,她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他擁有一雙毒而準的眼睛。然而,青枝還是做著最后的掙扎。她很不自然地對那男人說:他叫哈姆,是我遠方來的一位朋友。說完,她又轉向哈姆,虛弱地問:哈姆,你怎么大老遠跑過來了?
哈姆慢慢回過神來,雖然他還不是很清楚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但他心里已然明白,他一定為青枝闖下大禍了。不管那個男人是青枝的丈夫,還是情人,他都為她添了麻煩。他忽然感到羞愧。也想挽救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聽見自己在說:我無意中看到梅茶館,所以,就走進來了。語氣里分明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慌張。
那男人忽然笑了,是那種爽朗、寬容又充滿理解的笑,他對哈姆說,青枝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既然你已來到這里,就好好跟我寶貝女兒敘敘舊,我就不打擾了。
男人摟了摟青枝,并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他先回去休息了。說完,他站起身,說走就走。
這下,哈姆更加懵住了。從情人到父親,這個變化來得實在太快!原來他是青枝的父親!他差點喜極而泣。要不是茶館里還有服務員在,哈姆直接就想在青枝面前跪下去,向她懺悔。他罪該萬死,差點誤會她了!
哈姆說,原來你的茶館就在這兒。
哈姆說,這里離出租屋很近,以后我可以走路過來,我可以來這里幫忙。
哈姆說,我泡茶不會,但倒垃圾、打掃衛(wèi)生還是會的。
哈姆說,你父親看上去很威嚴,很有身份的樣子,他是做什么的?
哈姆說,你今晚住哪兒?我們回出租屋吧。
哈姆說,這些天沒有你,我都快瘋了。
……
哈姆不停地說著話,突然變成了一個多嘴的人,仿佛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之后,在劫后余生的喜悅中忍不住要多說些話,來為自己壓壓驚。
青枝一直沉著臉,終于打斷哈姆,說,不早了,我們先回去。
哈姆一陣激動,歡天喜地地跟著青枝走出茶館,穩(wěn)穩(wěn)地坐進青枝的寶馬車里。他很多天都沒碰青枝了,今晚終于又可以和青枝在一起。這是一件多么幸??鞓返氖虑椋?/p>
但是,送他到出租屋,青枝卻對哈姆說,哈姆,今晚我有事,不能夠陪你,你先一個人回去,過幾天再來看你。
又是過幾天?哈姆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這深更半夜的,還會有什么事?
我真有事,求你了,哈姆,再給我點時間。
哈姆不下車,坐著不動。
青枝忽然有些惱怒,她以命令的語氣對哈姆說:如果你想以后我們倆好,你就得讓我把事情處理完,不然,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
哈姆急忙跳下車。但他仍然莫名所以。等他回轉身來,白色寶馬車已在幽深的夜幕中揚長而去。
10
日夜受盡煎熬的哈姆,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一趟又一趟跑梅茶館去看青枝。青枝開始和哈姆吵架,她希望哈姆不要出現(xiàn)在茶館里。
可是,哈姆不。他偏要跑梅茶館去。并且主動幫服務員一起干活。但茶館里的很多事情,哈姆根本插不上手。他出現(xiàn)在茶館里的不倫不類的行為,徹底惹惱了青枝。她崩潰一樣將哈姆帶回出租屋,幾乎絕望地對他哭訴: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我不應該把你帶來杭州,我原本以為我可以為你放下一切,事實上我放不下。你知不知道,要在這座城市里生活,我們需要謀生,需要賺錢,需要有足夠的經濟條件去滿足我們一日三餐和住房租金。在城市里過日子不是在寺院里,你只管自己念念經,就會有人送錢送吃的來。我在這座城市打拼這么多年,所有的付出就只換來這一座茶館??涩F(xiàn)在我隨時就要失去它。我不知道失去茶館以后,我還能去干什么?又拿什么來養(yǎng)活你,養(yǎng)活我們即將出生的孩子?!
哈姆的心就在這時狂跳起來。一開始青枝所說的那些來自俗世生活的壓力和焦慮,他確實從來都沒有想過,因為他出生以來就沒經歷過那些??梢赃@么說,他還是個混沌未開、不諳世事剛剛還了俗從寺院里出來的人。還俗,不等于他立即能夠從俗,很多來自于俗世的生活,他從來就不懂,也從未遇到過。青枝說的那些,他也只是聽個似懂非懂、半知不解。然而,當他聽到青枝說出“我們即將出生的孩子”時,忽然就如同在他沉寂安靜、混沌曖昧的心海里投入一枚深水炸彈。他死盯住青枝,仿佛在聽一個天外來客帶來遙遠的消息那樣,簡直難以置信,卻又如此真實地從青枝的嘴里蹦出來,明明白白地呈現(xiàn)于他面前。
我們有孩子了!是我和青枝的孩子!我要做父親了!哈姆的臉漲得通紅,一口氣憋在肚子里,只覺得渾身發(fā)酸發(fā)脹,簡直就快爆炸了。他聽見自己雷擊般狂亂的心跳,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他沒腦子了。他找不著自己了。
在青枝眼里,哈姆從來就是個沒腦子的人。但她就是愛他的沒腦子,愛他的純粹干凈,愛得一發(fā)不可收拾,愛得異想天開。但她又不得不置身于這座城市,跟那些太有腦子的人在一起。她算計不過他們。
那個男人,青枝確實稱他為父親,那是在公共場合。只要回到兩人世界,他們就是親密情人。男人是個成功的浙江商人,擁有自己的公司和不計其數(shù)的房產。青枝原是他公司的一名員工,兩人日久生情,彼此相愛。青枝天真地以為,只要彼此之間擁有愛情,總有一天她會等來一場婚姻。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過來,男人絕不會為她離婚。他有一個賢惠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妻子,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兒。他可以把青枝既當情人又當女兒一樣來寵愛,為她買車,購房,買她喜歡的衣服和首飾,并為她開了一家茶館,讓她閑著的時候有事可做。代價是,她永遠不能夠結婚,也不得愛上別人。甚至,他怕萬一她懷孕生出孩子來添麻煩,跟她約法三章,永遠都不許懷孕。她被活生生剝奪了一個女人做母親的權利。
青枝在這段無望的愛情里沉淪心碎。能夠完全擁有一個男人,擁有一個男人完整的愛情,成了她最大的夢想。直至她遇上哈姆。哈姆是她的“完整”,是她的“夢想”。帶著哈姆回到杭州之后,青枝總是會想起她那個鬼使神差的決定,她突然就決定去聶拉木,猶如冥冥中的安排。那天,她帶著絕望的心情去墓地看望母親,她靜靜地坐在墓地,出了會神,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跟她說到過,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一個親人,那個人就在西藏聶拉木縣的加噶多加寺里。青枝的心里像閃過一道光,看見了一根來自遙遠地帶的救命稻草,猶如冥冥中得到了神的啟示,或者,是她的魂魄跟隨她母親的指引,從杭州出發(fā),一路向西,終于走到了加噶多加寺。
她知道,要去千里之外尋找一個無名無姓亦不知道長相不知其年齡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但當她站在加噶多加寺的那個瞬間,竟然有一種回到故鄉(xiāng)的奇異感覺。她在冥冥中覺得,她母親所說的那個親人,一定就在這里。只是,她不認識他。她沒有辦法認識他。亦無任何依據(jù)和憑證可以讓她去向人打聽。事實是,她并沒有替她母親找到那個親人,卻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男人,意外地獲得了一份純粹的愛情。
而此刻對青枝來說,選擇和哈姆在一起生活,就等于選擇傾家蕩產。除了愛情,她將一無所有。
11
突然有一天,青枝失蹤了,電話打不通,茶館也關了門。
開始幾天,哈姆天天坐在出租房等。他不敢走出去一步,怕萬一出門的時候,青枝正好回來找他。他在出租屋里靜坐念經,祈禱青枝早日出現(xiàn)。
十幾天過去,哈姆已經覺得青枝不會再回來,而且肯定出什么事了!——當這種預感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的時候,他的心被一種恐懼緊緊攫住。他沒有辦法再苦等下去。青枝曾經對他說過,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光靠念經修行是萬萬不行的。他得開始行動了,他要走出門去,去把青枝找回來。
哈姆每天早出晚歸,走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大海撈針似地實施著他的尋找計劃。如此過去一個多月,還是更久?他已經不記得到底度過了多少個日子。每一個日子都是煎熬,每一個日子都充滿絕望,又滿懷期待。盼望著青枝突然出現(xiàn),成了哈姆把每一個日子過下去的唯一支撐和動力。
所有的錢都花光了,哈姆很自然地混入到乞丐的隊伍中去。他沿街乞討,視線仍不放過任何一輛車子和每一個從他眼前走過的女人,但是,再沒出現(xiàn)過青枝的身影,她就像在這個世間蒸發(fā)了一樣。
直至有一天,那個男人突然出現(xiàn)了。他走進出租屋,四處打量這間樸素的屋子。屋子里的哈姆變成了一個衣不遮體的乞丐,他居然還守在這間屋子里沒有回去。他知道他已回不去。
男人皺了皺眉。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悲傷。他把一個大信封交給哈姆。并遞給哈姆一張報紙,說,青枝死了。
瞬間男人以為哈姆會哭。他甚至想在哈姆為青枝哭的時候,撲過去拎起他的胸口暴打一頓。然而,男人一動不動,冷眼看著哈姆,這個可憐又可恨的可憐蟲,他居然不哭!但,他看到了比哭更可怕的絕望。
就這樣,他們對峙著。過了好一會,男人忽然雙手掩面,身體靠在墻上,放棄似地對哈姆說,我替青枝求你最后一件事,趕快去拉薩,去認領一下青枝的尸體。淚水從男人的手指縫里溢出來。他抹了一把臉,站起身,說,趕快走,我送你去機場。
哈姆像一具失去魂魄的行尸走肉,直至上了飛機,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送到機場,又如何跟著人流過完安檢登上飛機的。他只記得那個男人將他送到安檢口,跟他告別,伸出大而有力的雙手,緊緊緊緊地握住了他的。他的右手一直有一種被緊握過的麻麻的微疼。那種麻麻的疼是在他坐上飛機之后,才慢慢消失的。
坐定后的哈姆從包里掏出那張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客觀、用心,又艱難地讀下去。那鎮(zhèn)定和極端的認真里,挾帶著一股來歷不明的義氣,仿佛他是在幫一個最貼心的朋友,去完成一個必須要去完成的使命。
是“天天早報”的頭版頭條:
杭州一懷孕女子在磕長頭贖罪途中喪生車禍
今日凌晨,新浪微博上有一位叫“追隨一朵云到天邊”的網友,發(fā)了一條驚人的消息說,有一位磕長頭到拉薩去朝圣的女子,被一輛大貨車撞倒。事發(fā)后,肇事司機已開車逃逸。在驢友的幫助下,該女子被送進拉薩醫(yī)院,但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經醫(yī)生檢查,該女子已懷有身孕。為了盡快找到死者家屬,該網友用手機拍下死者的臉部于微博上發(fā)出,懇求大家互相轉發(fā),盡快讓死者家屬前往拉薩處理后事。
網友還說,在女子身上,并沒找到身份證以及其他任何證件。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一只蘋果手機。手機因斷電停用。網友用充電器將手機充了電,查看通訊錄,發(fā)現(xiàn)通訊錄為空白,只看到一段已編輯好卻沒有發(fā)出去的消息:
“親愛的,我將以藏傳佛教最原始最虔誠的方式來贖我的罪,我押上兩條人命作賭注,假如老天肯贖我的罪,我將會和我的孩子在聶拉木等你。不管日子多艱難,我會和你在這個角落里度完我的余生。假如老天不肯饒恕我,那么讓我和我的孩子,在半路上死去。我留給你的信封里,是我所有的積蓄,你可用它去找個活路,或者回加噶多加寺去。我對不起你!”
12
哈姆居然把青枝的尸體抱回了加噶多加寺。不,對哈姆來說,那不是尸體,那是他的女人,是他的信仰,是他的天堂。當他把他的女人他的信仰他的天堂橫抱在懷里的時候,心里安靜得離奇,就如一個只會行走不會思想的麻木的人,連痛感都消失了,所有的神經末梢仿佛都已進入休眠狀態(tài)。
見到哈姆的時候,吉索正在打坐,他恍惚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哈姆,差點認不出來站在眼前的那個眼眶深陷、留著一頭亂發(fā)、連胡須也長出來一大截的人就是哈姆。哈姆向著吉索跪下去,懷里仍然橫抱著青枝不肯放。他沒頭沒腦又十分果斷地對吉索說:師父,請務必成全我們,讓我和青枝一起火化,讓我們一起去天堂。
吉索瞪大眼睛,一口氣憋在胸口,只是臉一陣白一陣青,身體直打哆嗦,他用手指著哈姆,使盡畢生力氣離座而起,卻突然踉蹌倒地,一頭栽在墻上,口吐鮮血不止。
哈姆眼看著師父在他面前氣絕身亡,他打了個激靈,仿佛知覺回來了,漸漸感覺到自己的罪孽深重。他居然把師父也氣死了。他再一次強烈地意識到,他就是個不吉利的人,他真的會克死自己最親近的人。然而,哈姆到死都想不明白,天天念經坐禪對任何俗事都能夠漠然置之的師父,怎么會為了這件事情突然就氣絕身亡?
哈姆被寺院趕了出來。他是一個背宗離教的人,他所犯下的罪行已是荒唐至極,絕不可饒恕。
就在那個天黑風高的夜晚,哈姆把青枝抱到一處荒郊野外,架起了干樹枝,進行了一場最最簡單的火葬?;鸸鉀_天。他跪地而坐,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只是想到不能把自己也一把火燒了,同時把自己的骨灰和青枝的放在一起,心里面一酸。他在心里起誓發(fā)愿:無論如何,他都要把青枝的靈魂送去天堂。
據(jù)說,天堂在虎穴寺,虎穴寺在不丹,不丹在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邊。他要翻過喜馬拉雅山,去不丹,去傳說中的虎穴寺,帶著一顆贖罪的心,送青枝的靈魂上天堂。
然而,去不丹需要護照。哈姆的身份又是從寺院里剛出來不久的喇嘛,要辦護照幾乎是沒有可能的。就算能夠辦護照,也辦不出簽證。不丹雖然緊挨著中國,居住著喜馬拉雅山南邊的藏族人,但和中國卻未建交。他打聽到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翻過喜馬拉雅山去不丹,并且,傳聞已經有人成功翻越的先例。只是,每個關口都有邊防軍把守。想要安全爬過山去不被發(fā)現(xiàn),最好的季節(jié)是在最冷的冬天,因為只有在那個時候,軍人們都在忙著過年過節(jié),哪怕守在崗位上也沒了心思,一顆心早已飛去跟家里人團聚了。
哈姆決定拿命去搏一把,雖然他明白,這是一條充滿危險布滿棘刺的途徑,隨時都有粉身碎骨、命喪途中的可能,但那又怎樣?他的命本就是屬于青枝的,他暫時留著它,只是為了送青枝去天堂,等到把青枝的靈魂送上天,他的命也就可以結束了。
終于等到寒冬臘月,哈姆帶著簡單的干糧和一點水,背上那只藍色雙肩包出發(fā)了。只是在那只藍色背包里,從前放著的是他的衣服,現(xiàn)在放著的是一只骨灰盒。
他在積著厚厚冰雪的喜馬拉雅山脈上度過了七天七夜,這是刻骨銘心的七天七夜,他憑著機智和運氣,躲過了所有的邊防軍和寒冷饑餓的挑戰(zhàn)。
七天七夜之后,他爬到了喜馬拉雅山脈的南面。終于離開了故土,抵達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一顆緊繃著的心放松下來。松懈下來的身體一下子進入無力狀態(tài),那時的他,體力已耗盡,他緊緊抱著藍色背包里的骨灰盒昏睡過去。
等哈姆清醒過來,走到山腳的一個村子里,才發(fā)現(xiàn)他幾乎耗盡生命抵達的地方,并非不丹,而是另外一個國家尼泊爾。這對哈姆來說,就好像明明走在一條回天堂的路上,卻突然一腳跌進了地獄。
也就是在那次熟睡中,哈姆的右腳被凍壞,五個腳趾從此失去知覺。然而,他倒不覺得這是個不好的事。本來出生入死走這條路,就是為了贖罪,他相信五個腳趾是他贖去的罪孽的一部分。
他沒有灰心,也沒有被擊垮。在他心里只擁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無論經歷多少艱辛和磨難,都得抵達不丹,爬上虎穴寺去,贖去自己的罪,干干凈凈地和青枝的靈魂一起去天堂。
哈姆在尼泊爾的首都加德滿都流浪,開始時他靠吃街邊倒掉的剩菜剩飯和爛水果度日。幸好他還懂點英語,鬼使神差地做了臨時導游。大量的中國游客涌到尼泊爾來,尼泊爾需要會懂中文又懂英語的導游。他靠當導游賺來的錢養(yǎng)活自己。雖然這是非法的。但在加德滿都,對于這方面的管理非?;靵y。他在加德滿都遇到很多像他一樣的藏族人,他們也都是從中國過來的。有些藏人在中國變賣了家產,帶著金銀珠寶來到尼泊爾孤注一擲,想在這個佛比人多的國家做生意賺錢。然而藏族人在尼泊爾做生意,幾乎沒有人發(fā)財?shù)?,當金銀珠寶全都花光的時候,他們便成了這里的難民,兩手空空,又回不去中國,只能在尼泊爾繼續(xù)艱難度日。
在加德滿都又度過了兩個多月,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去不丹的愿望,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安全抵達的途徑。
終于有一天,在博達納特大佛塔下,哈姆邂逅了桑吉杰布。那時的桑吉杰布已經在不丹居住了三十多年,已經是一位受當?shù)厝耸肿鹁吹纳恕I<懿嫉睦霞乙苍谥袊鞑?。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場浩劫,徹底毀了他的家園,奪去了他身邊所有親人的生命。劫后余生的他,褪去僧袍,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爬過喜馬拉雅山脈,歷盡千難萬苦到了尼泊爾境內,再從尼泊爾通過一條秘境逃到不丹。他祖上的親人,都深居在不丹王國。
在桑吉杰布的指引下,哈姆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搅瞬坏ぃK于踏上了去虎穴寺的山路。這是一條贖罪的路。山風真是清涼,撞到巨樹與巖石的時候,會發(fā)出一種嗚嗚嗚的低吼聲,仿佛有人在披頭散發(fā)地哭泣。
虎穴寺就懸在半空中,已經近在眼前??熳呓略旱臅r候,山路變成了陡直的臺階。臺階就修在懸崖峭壁上,往下走,看著懸空萬丈的腳底需要點勇氣,稍有恐高癥的人一定會有不適反應,走過一段這樣的懸空臺階,再從下面往對面的山峰上爬過去,有些臺階幾乎呈90度。越接近虎穴寺,臺階越兇。臺階兩旁掛滿經幡。兩個山峰之間搭起一座懸空的木橋。橋上同樣掛滿五彩的經幡,像無數(shù)吉祥的彩云在風中飄舞翻滾。
行至這里,哈姆感覺自己每向前移動一步,就離天堂近了一步。他抱著骨灰盒的心情甚至是愉悅的。當他終于爬上虎穴寺的頂峰,抱著青枝的骨灰縱身一躍跳下懸崖的瞬間,他體會到了一種永遠存在的牢固,看見了死亡有一張絕美而詭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