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經(jīng)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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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職工文學(xué)
退后一步
□云經(jīng)立
已開始聽到身旁她發(fā)出的熟睡的呼吸聲,他就等著這個。他知道,她睡著了。他這才挺起身來,從黑暗中摸索著從她身上滑過,雙腳在床沿下探到鞋,趿拉上,扭開門,走出房間。然后將她的房門輕輕掩上,進了另一間房。
一躺上床,他就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本來,在她一進房,一躺在床上,他就準(zhǔn)備立刻從床上起來離開的。結(jié)婚五年了,他不能像戀愛時那樣任性,耍孩子脾氣,那樣顯得太嫩。能忍耐一下就忍耐一下。再說那樣做,就把矛頭直接對準(zhǔn)她了,讓她看出來在夜里斗嘴不好?,F(xiàn)在他要進行寂靜的對抗,讓她看不出他對她最直接了當(dāng)?shù)牟粷M情緒,他要讓她在沉默中感覺到,并嗅出其中的煙火味。
只是當(dāng)她一進房,一躺在他身邊,把頭靠近他的脊背——他知道這是她此刻特意加強的一個動作,這時他已側(cè)向床的外沿了,并弓著身子。當(dāng)她把頭一觸到他的后頸部,他立刻像被馬蜂蜇了一口,條件反射地彈出一句話:別挨近我!
話音一落,她把頭從觸著他的頸部處離開。她從他的這句硬邦邦、冷冰冰的話中敏銳地嗅出了某種味道。她也保持與他一段的間隔距離,默無聲息地睡?,F(xiàn)在她對他是絕對溫順和盲從。
記得剛開始與她認識時,碰到他跟她鬧別扭,不理她的時候,她總是繞在他身旁,直到霧散云開。她總是機智,頑皮地笑著,看著他,或者與他一樣臉上布滿沉重,隨著他的沉重而愈發(fā)沉重。她總是做些讓他舒展起來的動作,讓他高興起來,甚至干脆向他道歉,賠不是。即便他對她像剛才那樣氣忿忿地下命令,她也絕不會退縮,反而她的心為他而揪得更緊了,是那樣情意綿綿地呆在他身邊。直到他化干戈為玉帛。
現(xiàn)在,此刻,她不會纏著他,讓他最終高興,愉快起來,原諒她,并把那不快拋到九霄云外。要是剛開始結(jié)婚那段日子,她會笑著把他的蜷曲著的身體扳過來,用手拍拍他的臉,并用大人惹小孩子生氣后讓小孩子愉快起來的那種特有的笑容看著他說:看看,你這是怎么了?還生我的氣?氣在哪兒?這樣一來,他對她的怒氣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他也會被她這種情緒所感染,并松開沉著的繃緊的臉,不由自主地啞然失笑。
兩個人就這樣和解了。
可是今天不!
這樣的情形,那只是以前的她?,F(xiàn)在的她不會這樣做了。老實說,以前的她那舉動,他還挺喜歡的,他挺喜歡他跟她生悶氣時,她那頑皮的模樣與姿態(tài)。
現(xiàn)在的她變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充滿熱情與激情時才會這樣做。而他覺得,她已然對他缺乏足夠的熱情與激情了。開始走向麻木與冷漠。
想到這里,想到他對她一聲命令“別挨近我”,她就乖乖地轉(zhuǎn)過身去,留存下來的是無邊的寂靜,這寂靜讓他有些難受,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同時,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幕確實讓他難以置信,而且是在那樣一個特別的時刻。他無法原諒她,他不能原諒她。
本來,他正與她親近,他對她激情澎湃的動作剛剛調(diào)度起來,這突然的當(dāng)口,樓下電話響了,連同樓上的子母機也一同響了起來,這個時刻,好像有人在對他們哇哇怪叫。一聽到電話鈴聲,她立刻撐起身子,眼睛盯著房間空中的不明目標(biāo),似乎在判斷電話的來處。他的熱情瀟灑的動作也來了個急剎車。這時,傳來樓下岳丈喊她聽電話的聲音。她立刻籠上長褲,內(nèi)褲也沒來得及穿,然后拿起子母機走到樓梯口接聽。他聽見她“喂”了幾聲后,說聲音聽不清,讓對方打自己的手機。不到一分鐘功夫,她的手機那動聽的音樂準(zhǔn)時響了起來,好像遠方某個人在歡呼。她掀開手機蓋,干脆上樓頂與對方聊談起來。他聽到了她邊聊邊不時地發(fā)出的愉快笑聲,這令他更生氣了。本來她在這個時候出去接電話,就很敗興。當(dāng)樓下父親叫她接電話時,她為什么不叫父親對人家說她不在。這樣的話,他會對她很滿意,他才會覺得她是愛自己的全心全意的妻子。可是她居然去接電話,這且不說,發(fā)現(xiàn)電話聲音聽不清時就應(yīng)該算了,她竟然讓對方打她的手機過來!對方竟是這么讓她著迷,她還有一種非常想與對方聊一聊的興致。
他的心頭騰地升起一團火,一股莫名的火!干什么你?你心里還有我沒?是個什么人,值得你那么重視?你居然還與人家聊那么長時間?
而且,她的興致還蠻好的呢?好像不曾與他剛才發(fā)生過那些。
你把我倆剛才的事,剛才的興趣全忘了,拋開了?忘得了,拋得下?
他的心情,剛才對她的激情,調(diào)度起來的一段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就像一個充得滿滿的氣球一樣,突然被戳了個孔而癟了下去。他感覺自己被耍了,被嘲笑與捉弄了。這個該死的電話!他將自己的一切收回,穿上內(nèi)褲,索性側(cè)過身睡過去,就像沒有她這個人,沒有與她發(fā)生剛才一切那樣孤獨地睡。
現(xiàn)在,他對她下命令,她也竟背過身去,不再觸碰他,安靜地一句話也不說,現(xiàn)在竟然睡著了,并發(fā)出均勻地呼吸。
他感覺她已開始走向麻木。
他覺得他與她最后的領(lǐng)地,自己的私有空間被另外一個人給踐踏并侵犯了。屬于他的私有空間的寧靜已被打破。想到這一層,他就難受死了。
他的感情開始崩裂,下滑,你不是不在意我嗎?忽視我的存在嗎?那我消失一次給你看看!不消失一次,你不會明白你對我傷害到什么程度!我現(xiàn)在就要讓你知道,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悄悄!無聲無息地消失!那時看你會有什么樣的反映!什么樣的感受!
他要讓她明白,當(dāng)她失去他后,他對她的感情的程度,他是為愛而舍棄生命的,他可以為愛獻上生命。當(dāng)他的愛被侵犯,當(dāng)他的愛開始背叛他,他就選擇離開生命。他這樣以生命為賭注為的是讓她猛然醒悟,失去一個熱烈真誠愛著你的人后那特有的悲哀,孤獨與凄涼!他要讓她感受到這些!
他要讓她知道,真正的愛一旦被傷害,就永遠喚不回,也無法彌補!他要讓她驚訝,震驚,悔恨,捶胸頓足,撕心裂肺!
想到倘使自己真正死去,會給她造成那樣的影響,他的心頭又升起一股懲罰她的快意!他仿佛這樣做了。
到了后半夜,他開始感到微微的寒意向周身襲來,已經(jīng)是中秋了。他與她睡的房間備有毛毯。而此刻,他睡的床上什么也沒有,他蜷縮著身子,找不到御寒的東西。他只好把襯衣,長褲穿上,然后將夾克衫覆蓋著身子。這樣勉強可以抵擋一陣了。最后還是不行,便打開柜門,東翻西找——盡量不弄出聲響,終于找著了一條浴巾,這個比毛毯差不了多少。
其實,他并沒有入睡,也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的,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團亂麻,很多的想法快馬一樣奔來,又快馬一樣馳去。他這樣做分明是想用沉默來抗議,指責(zé),讓她明白,他心中的不快與郁結(jié)。她把他傷得有些偏重。
事實上,他這樣做,并沒有達到效果。
她可是睡得很好。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孩子七點上學(xué),他得照常生活,與往日一樣。才六點剛過,他就起床了,給孩子穿衣。這時她也起了床,從樓上下來了。他給孩子洗臉時,煩了孩子一句。她一旁若無其事地對孩子說:你別惹你老子生氣,他今天是馬蜂窩,捅不得的。
他依然沒有理睬她,心想,我可不是這樣的。
孩子背上書包,岳丈騎著嘉陵帶著孩子上學(xué)了。
岳丈從學(xué)校轉(zhuǎn)來,一進屋就對她說:孩子的作業(yè)沒完成。一進教室,老師說,把上次回家布置的作業(yè)拿出來檢查,結(jié)果是空白,怎么在搞!
他正在樓上收拾房間,岳丈在樓下的話他聽到了,趕緊下來。他感到奇怪,說,怎么可能呢?昨天語文,數(shù)學(xué)我都督促輔導(dǎo)他做了,還有哪兒的作業(yè)呢?
岳丈坐在椅上埋怨說:橫直大人只圖好玩,只要他不鬧,也就懶得去管。
接著又用揶揄的口吻說:老漢子是中專生,媽是高中生,孩子成績搞不上去,恐人恥笑,也很丟人。
這些話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木納著臉聽完這些話的,尤其是聽到岳丈站在孩子的角度稱呼他為“老漢子”這種輕慢隨意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受不了,稱自己的女兒依然還是“媽”嘛!我這個女婿就是“老漢子”?你站在孩子的角度稱呼一聲“爸爸”那又委屈你了多少?難道折殺了你不成?
這個且不說,而當(dāng)岳丈那句大人只圖好玩,孩子只要不哭不鬧,也就懶得去管,這等于把自己說成了怎樣的父親?怎樣的大人?我是這樣的大人嗎?這樣一說把自己推向了一種什么樣的父親角色?只有那種對孩子毫無責(zé)任心的父母,連自己的生活目標(biāo)都不清楚的父母才會如此,這樣的父母總是貽誤孩子的前程。而他覺得自己還算是一位有責(zé)任心有抱負的父親,自己可并沒有忽視對孩子的啟蒙教育。孩子剛學(xué)會說話,他就買來各種動物圖片讓孩子辨認,他要讓孩子認識這個世界首先就應(yīng)從這個開始,沒訓(xùn)練多久,什么大象,老虎,獅子,猴子,貓,狗,雞,鴨,鵝,魚等這些都認得,還能辨認復(fù)雜的很少見的“比目魚”。那時當(dāng)他指著這些動物圖片讓孩子辯認時,看見岳丈帶著新鮮,好奇,滿足的神情看著孩子。那可是對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的一種肯定。他一直發(fā)現(xiàn)岳丈在自己面前傲慢,他要用這些讓岳丈看到自己的不平庸。他對孩子是有一番計劃的,自己年輕時不曾實現(xiàn)的夢想,要讓孩子去實現(xiàn);自己年幼時失去的東西,要在孩子身上得到補償。
況且,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輔導(dǎo)教育方式,用得著你這老輩子來約束我這個做父親的嗎?
這使他心中煩燥,不快,沉重!加上昨天的心煩,他更加郁悶了。本來昨晚的煩悶還沒有結(jié)束,新的一個煩惱又來了,而且變本加利,讓他受不了。他想:從今天起,一定要把孩子的學(xué)習(xí)搞上去,要好好輔導(dǎo)他們,讓他們上路。
他又覺得,昨天對愛情投入得悲悲壯壯,轟轟烈烈,今天看來是多么可笑!已經(jīng)是有孩子的人了,而且是個父親了,哪能還像個毛頭小伙子一樣去考慮,計較愛情呢?即便去計較,那又顯得多么的不合時宜。
孩子的前途,命運,一個活鮮鮮的生命擺放在你面前,這是你做父親的刻不容緩的責(zé)任。
他在心里默默地叨念:我不把孩子的學(xué)習(xí)拿到同齡孩子的最頂尖,我就倒走到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