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宏民

一

我想講講我的事情，透透氣，不然的話，我真的會被憋死。講講我的事情，也是想讓大家評評理：這世上究竟還有沒有王法了，是不是誰都可以胡來！

講事情前，我要先罵一個人，不罵罵他，我就講不出一句話。這個人是王天明。

王天明，你個王八蛋，不，你比王八蛋還王八蛋！你不讓老子做人，老子也不讓你做人，老子非殺了你不可！殺了你，老子也不活了，老子現(xiàn)在還能活個啥！老子全讓你給毀了！

除了王天明該殺，我的老婆小茵也該殺！呸！什么老婆，我這會兒已經(jīng)羞于說她是我老婆了，我寧愿她不是我老婆，從頭到尾都不是，她是二家旁人，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事情是這樣的。我老婆小茵又懷了孕，我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我又可以當(dāng)爸爸了。懷孕期間，我對老婆好得無以復(fù)加。老婆也整天高興得合不上嘴巴，安然地享受我對她的照顧?？墒?，孩子生下后，我發(fā)覺與我前面的兩個孩子一點都不像，更不用說像我了。倒是越來越像王天明。我出了一身冷汗，不相信這事是真的。為了萬無一失，我偷偷去做了親子鑒定，天哪，那孩子果真就是他王天明的！

遭遇了這樣的事，不是憋到一定程度實在憋不下去了誰愿意往外講！講它一次，實際上就是殺我一次，是鈍刀殺，誰受得?。?/p>

我敢說天下男人都沒有遇過這樣的事！

真是氣死我了！

我一定要殺了王天明！

二

他媽的，這事也怨我，我也太傻了，這么多年了，怎么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呢。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王天明是好人呢，一直叫他叔。有時候背地里無意間叫他一聲老天明，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做了極虧理的事，對不起他，懊悔得真想打自己的嘴。王天明也一定認(rèn)為我太傻了，所以他才敢一步步地做出那樣的事，他眼睛里沒有我，完全把我當(dāng)傻瓜待！

殺人一定要計劃好，一殺一個準(zhǔn)。不然的話，一次殺不死，再殺就不好殺了，弄不好我還可能進(jìn)了監(jiān)獄，而王天明依舊可以好好地活著。另外，王天明老奸巨滑，做下了壞事，一定做好了防護(hù)。所以一定不要急，要好好盤算好。有時候還得等時機，時機成熟了，瞅準(zhǔn)位置，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當(dāng)場斃命，不給他任何喘息機會。

等，讓人難受，可是不等又不行。等是為了將來不等。況且，已經(jīng)受辱這么多天，這么多年了，還在乎這幾天嗎？只是，千萬不能再軟弱，也千萬不能再上當(dāng)，一定要殺了王天明。

三

小茵躺在床上，她的身邊，睡著一個女嬰，這就是王天明的孽種。我想捏死她，可是小茵不干，白天黑夜護(hù)著她，唯恐我得了手。這女孩也乖，不哭不叫，餓了時就主動尋奶吃，這是我很少見到的這么聽話的嬰兒?？墒窃俾犜挾几覜]關(guān)系，她是王八蛋王天明的種！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們說說我能咽下這口氣嗎？

別人的孩子偏偏生在自己家里，生她的人是我的老婆！

殺小茵太容易了，只需手起刀落?？墒撬慌滤?，我要殺她，她就靜靜地等著我，眼睛眨都不眨。殺了她幾次，都沒有殺成。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我把刀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蹲在地上抱頭大哭，頭發(fā)一綹綹地飄落下來。

我感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我看到許許多多的人圍著我嘻笑著，他們都在說話，嘴巴張得很大，能看清整套牙齒。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可我知道他們一定在說：

“綠帽子！綠帽子！綠帽子！”

我腦子里全是王天明。

腦子有時候會清靜一點，沒有了王天明，可一看到那女嬰，腦子里就又塞滿了王天明。他媽的王天明禍害我，這女嬰也禍害我！你們說說，我不殺這女嬰行嗎？！先殺女嬰，再殺王天明，他們都不能活在世上。王天明不能活是做惡太多，女嬰不能活是沒法活。我現(xiàn)在不殺她，她將來以什么身份名義存世呢？她大了的時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怎樣見人呢？那時候她會多么痛若，她會埋怨為什么要把她生下來，為什么不讓她死。與其受了那么多痛苦去死，不如現(xiàn)在就死，我殺她是成全她，為她好。

可是，傻逼女人小茵硬是寧愿自己死，也堅決不讓女嬰死，寧可自己不吃不睡，拼命保護(hù)她。她盯著我，堅決地說：“不關(guān)她的事，你要殺她就殺我吧，我用我的命換她的命！”他媽的這是什么話，你以為你是劉胡蘭??！我問她：“你為什么對她這樣好？歡歡和喜喜，也是你親生的，可是從來沒見你對他們這樣好過。他們平時穿的衣服沒一天是正形，飯沒一天吃得可口，學(xué)習(xí)沒有一天不在倒退。這些你都管過嗎？愛過他們嗎？你為什么都把心思用在王八蛋王天明身上！”濫女人小茵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緊緊地抱著女嬰，仿佛那正是她的命。

這更讓我生氣！我吼叫著：“你他媽的我就不明白了，王天明到底有什么好，讓你為他癡，為他死，為他生孩子，為他而忍心讓我戴綠帽子，為他而讓兩個親生兒女生長大后沒臉見人，讓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他媽的王天明不就是個小學(xué)校長嗎？他媽的王天明有多大歲數(shù)你知道嗎？五十多了，比你大整整二十三歲！二十三歲！這是一個可以做你父親的人吶！你，你，你，你真想找野男人，隨便找一個年輕一點的也行?。。　?/p>

濫女人緊咬著嘴唇看著我，末了說了一句讓我莫名其妙的話：

“你不懂?！?/p>

四

我無地自容，可我還要把一些事情搞明白。

現(xiàn)在想想，如果當(dāng)初能阻止他們往來，對王天明冷眼厲色，事情也就不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和小茵結(jié)婚十幾年了，育有一雙兒女，女兒歡歡是大的，十一歲，上小學(xué)五年級，兒子喜喜八歲，上了三年級，小茵教學(xué)，我跑長途，家里的年收入七八萬元以上。這樣的收入，在小鎮(zhèn)上已經(jīng)不錯了，足可以吃好，穿好，把日子過好。實際上我們的日子也就是這樣過的，街坊鄰居，親朋好友，甚至對我們不好的人，哪一個不羨慕我們呢？

有些事情總是想不到。就像扒灰，這是怎么也想不到會有的事，可有時候就真的有。當(dāng)初王天明到家里來，提出認(rèn)歡歡做他的干孫女，我滿口答應(yīng)了。那時候誰想那么多了，只想到同一個村的，兩家人好了幾輩子，認(rèn)個干親有什么了，而且，王天明還是校長，管著好幾個老師，二三百學(xué)生，人家主動認(rèn)親這是看得起咱。另外，小茵在他手下教學(xué)，有了這層關(guān)系對小茵也好。誰想到呢，誰想到認(rèn)干親他媽的只是為了方便往來，掩人耳目，上當(dāng)受騙的只是我一個人！

認(rèn)干親那年歡歡三歲，那時候王天明正好到學(xué)校來當(dāng)校長，從那時候起，王天明就對小茵有意了，起歹心了。八年啊，我就一直蒙里鼓里，自以為王天明是校長，是個好人，一聲聲地叫他叔，從外地回來，總是捎了特產(chǎn)送給他。王天明投桃報李，每次到家里來，總是好煙好酒地送，幾百上千地給歡歡錢。到飯館吃飯，什么貴什么好吃點什么，滿滿的一大桌子。八年來，家里但凡有事，王天明總是第一個趕到，盡心盡力幫忙。家里男女老少誰不感激他，誰不信任他。

有一次，我臨時跑長途回來，天已經(jīng)黑定了，屋子里亮著燈，歡歡在做作業(yè)，喜喜抱著手機在玩游戲。他倆看見我都沒有說話。我問他們媽媽呢。歡歡指指樓上說在上面。這個時候不做飯在樓上干什么呢。我便朝樓上叫小茵。過了一會兒，樓上的門開了，小茵慌慌張張地往下走，接著，王天明也從上面往下走。王天明邊走邊說：“沙發(fā)真的是修不成了，我忙乎了半天，真的是沒辦法?！笨匆娏宋?，王天明又說：“小勤，不是我說你，也太不關(guān)心家了，家里沙發(fā)都那樣了，也不知換個新的。害得我這么晚了還過來給你們修沙發(fā)?！闭f著下了樓，看了一下屋子和兩個孩子，像是家長似地說：“不用做飯了，到外面吃點吧。”那時候我想到到外面吃也行，反正王天明是校長，能簽字，吃頓飯不算什么。

那天晚上，我還和王天明相互敬著喝完了一瓶白酒。我懷疑過什么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我只認(rèn)為王天明是好人，在真心實意地幫助我照顧我們這個家。我對他感激不盡。

五

我隱隱地感到我在這世上的時間不會太長，我一會兒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一會兒又感覺活了過來。我活過來就是為了殺王天明，不殺了王天明，我不得好活，也不得好死。

在我正努力想辦法怎樣去殺死王天明的時候，王天明的老婆來了。王天明的老婆叫伍英子，不用說，今年也五十多歲了，早過了生育年齡，不然的話，在現(xiàn)在的生育政策下，她一定會再生的。伍英子曾經(jīng)多次說過，她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生下一個兒子來。我安慰她說：“怎么能光怪你呢，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蔽橛⒆勇犃宋业脑挍]有任何反應(yīng)，看來她真的把責(zé)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伍英子大大小小的帶來不少東西，我原本以為這是來向我賠罪的，待看了之后，才知道沒有一樣?xùn)|西是送給我的。這些東西有奶粉，掛面，干粉，小衣服，嬰兒尿布等。我怒問伍英子來干什么。伍英子看了我一眼，說：“有話咱們慢慢說?！蔽艺f：“說個屁！”抓起那些東西扔了出去。伍英子也不生氣，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事情已經(jīng)出來了，就別想那么多?！贝嗽捯怀觯揖椭牢橛⒆右彩撬麄円换锏?，在合伙騙我。媽的，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男人在外面胡搞，與別的女人偷情，生孩子，她倒心平氣和，大力支持。她是真傻嗎，還是讓男人灌了迷魂湯？我問伍英子：“這么說，你也老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的臟事？”

伍英子看了我一眼，反問起了我：“小茵生孩子，你不也知道嗎？”

我吼道：“我是知道，我只是知道生的是我的閨女，沒想到生下來后，竟是王八蛋王天明的種！”

伍英子低下頭去，半天沒有說話，然后抬起頭來，說：“那當(dāng)初，小茵是怎么和你商量的？”

“她商量什么了？她只說現(xiàn)在政策放寬了，想再生一個，要把環(huán)取了。我沒有多想就同意了。沒想到她是早懷上了王天明的野種，才這樣做的！”

“小勤，話也不能這么說，我看小茵倒是一直高高興興的?！?/p>

“他媽的她高興，我不高興，老子現(xiàn)在就去殺了她！”我說著在桌子抽屜里又拿出了刀，轉(zhuǎn)身往后就走。

伍英子攔住了我，說：“你現(xiàn)在殺她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經(jīng)出來了，就商量個辦法吧?！?/p>

“商量個鳥呢！老子他媽的現(xiàn)在只想殺人！畜生王天明，我明天就讓他死！”

伍英子又是半天沒有說話，她顯得虛弱無力，微微喘著氣，眼睛不知什么時候紅了起來，并且流出了眼淚，她不愿讓我看見，急忙用手把眼淚抹掉。忽然間，伍英子咚地一聲朝我跪了下來，哀泣著說：“小勤，我求求你，你千萬不要沖動，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看在我的面上，饒了他們吧。要是你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把我殺了吧。把我殺了，再偷偷埋了，誰也不知道，你也就不擔(dān)什么責(zé)任了?！?/p>

伍英子讓我哭笑不得，我拽起她說：“我殺你有什么用，冤有頭債有主，殺誰不殺誰我心里清楚！”

伍英子又跪了下來，說：“你要不答應(yīng)，我就跪死在這里。我說到辦到！”

我怒視著伍英子，說：“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男人偷情你還護(hù)著他，還他媽的替他求情，世界上根本沒有你這樣的女人，你給老子滾開，老子不愿意見你！”

伍英子哀哀地看著我，微弱地說：“也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他們是有感情的！”

“去他媽的感情！他媽的屁感情！王天明怎么不跟他媽感情上呢？怎么不跟他姐感情上呢？偏偏感情上了老子的女人，他媽的什么東西！”我手指哆嗦著指著伍英子，“你他媽的再在老子面前提感情，老子一刀劈了你?！?/p>

伍英子爬在地上嗚鳴地哭著。她這樣哭，真讓我沒辦法，說起來她也是五十多歲，和我媽一個年紀(jì)的人了。這時我也知道，伍英子其實是無辜的，甚至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受害者。想到我們是同命相憐的人，我的心軟了下來。我對她說，我暫時可以不殺王天明，但她一定要如實給我講講，王天明是怎么一步步地勾引小茵的，知道多少講多少，不許隱瞞，更不許說謊，否則，后果自負(fù)，別怪老子不給面子。

六

伍英子是個老實人，她給我講的應(yīng)該句句都是真的。這個時候，我又多么希望她講的都不是真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切都是一場夢。其實我并沒有聽全她的話，聽她講的時候，我感到有只知了在腦子里叫，她講得越多，知了就來得越多，叫得越厲害，到最后，腦子里全是知了的叫聲，就不知道伍英子講的是什么了。

伍英子說，當(dāng)初王天明和她說，要認(rèn)歡歡做干孫女，她沒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和我一樣，也認(rèn)為這是好事。后來，她發(fā)覺王天明和小茵走得越來越近，超出了范圍，才引起了她的警覺。在學(xué)校里，王天明經(jīng)常一個人住辦公室，理由想一個人清靜一下，后來才知道，他不是在清靜，而是在很長時間地打電話。這是學(xué)校的一位老師告訴伍英子的，那位老師半夜起床到廁所解手，路過校長辦公室樓下時，聽見上面校長在說話，卻不見一絲燈光。一次這樣也就罷了，誰還不深更半夜打個電話。后來的情況是，那位老師又聽見幾次校長在黑古隆咚地打電話。那位老師后來對伍英子說：“校長半夜里辦公，還很注意節(jié)約?！蔽橛⒆勇犃死蠋煹脑挘鐗舫跣?，聯(lián)想到有幾次，王天明夜里開車出去，說是要開什么緊急會議?，F(xiàn)在看來，他并不是在開會，而是為其他的事吧。伍英子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她問王天明：“夜里不睡覺，在給誰打電話？”王天明當(dāng)校長當(dāng)慣了，什么場面應(yīng)付不了？他鎮(zhèn)靜自若地說：“我在給小茵打。小勤又跑長途了，小茵說她害怕，我就給她打打電話，壯壯膽。”伍英子又說：“那你幾次半夜里出去，也是為了她？”王天明立馬就惱了，瞪著伍英子，說：“我說開會就是開會，你怎么不相信！難道我騙你不成？來來來，我電話給你，你給教辦室主任打電話，落實一下！”伍英子沒有接王天明遞過來的手機，那一刻她信王天明了。實際上，伍英子真打的話，王天明會去阻止的。王天明就是知道伍英子不會打這個電話才把電話遞過去的。伍英子從此對王天明和小茵在了意。

有一次，王天明說是到城里見一位朋友。感覺告訴伍英子，王天明不是在見朋友，而是和小茵在一起。她便給小茵打電話，委婉地說家里有事，可是聯(lián)系不上王天明，問她見到?jīng)]有。小茵當(dāng)即就火了，在電話里對伍英子一點都不客氣：“你找不到你男人，關(guān)我屁事！你不放心他，為什么不和他在一塊！”小茵狠狠地壓了電話，電話那邊的伍英子，一定會看到小茵氣鼓鼓的樣子。伍英子是很聰明的，那一天，王天明和小茵就是在一起，只是他們不在北邊的縣城，而是在南邊更為繁華的襄陽。那時候他們剛剛從一家賓館出來，小茵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伍英子的號，小茵先是有些緊張，但接著就鎮(zhèn)靜下來，說出了剛才的話。小茵說完了話，很有些自鳴得意，沖王天明笑了笑。王天明也對小茵剛才的表現(xiàn)極為欣賞，他不由親了小茵一口。很長時間后，小茵依然對那次出色的應(yīng)對記憶猶新，她對多人說過：“伍英子找男人打我手機，我說：‘你找不到男人關(guān)我屁事，你不放心他，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聽的人也都笑了，她們都站在了小茵這一邊，認(rèn)為小茵說得好，對小茵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次，伍英子吃過午飯后去打麻將，忽然想起沒帶錢包，趕回家時，看見小茵的摩托車正停在門口。伍英子心里一沉，接著又是一慌，本能地向樓上的臥房跑去。臥室的門反鎖著，敲了門也不開。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小茵正端莊地坐在椅子上，看見伍英子，就微笑一下。伍英子怒視著小茵，說：“動作可真快！”小茵嚴(yán)肅起來，看著伍英子說：“你可真行，男人生了病不去管，倒去打麻將！你也真做得出來！沒見你這樣的！”說得伍英子愣愣地站在那里，說不出半句來，她這才想起王天明中午很少吃飯，沒想到是生病了。伍英子的火氣頓時全消了，心急火燎地要帶王天明去看病。王天明擺擺手說：“行了行了，你們不給我添亂，我這病自然就好了?！?/p>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不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事情知道得多了，未必就是好事，比如，你可能被殺掉，而對于我，卻是自殺。我說的是真的。知了不叫的時候，我的腦子開始一陣陣發(fā)緊，嗡嗡直響，尖銳地疼著，似乎馬上就要爆炸。早知如此，我寧愿不知道那些事，它們是一根根針，朝著腦子一個固定的地方扎，不把腦子扎透，扎爛，它們便永不甘心，永不罷手。

天哪，救救我！

七

有些事情不是伍英子講的，她講的只是她知道的。伍英子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說不清楚。這不奇怪，當(dāng)你專注于某件事的時候，往往就會意外獲取到很多這方面的信息，知識什么的，從而使你成為這方面的專家。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白了就是臭味相投。在我們鎮(zhèn)上，和王天明臭味相投的是兩個人：趙大個和任灰子。他們?nèi)齻€一肚子花花腸子，可是在外表上，你可一點兒都看不出，在外表上，他們比誰都傳統(tǒng)，比誰都傲慢，比誰都憤世疾俗，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趙大個有一個固定相好的。任灰子沒有，任灰子沒有固定相好的是因為歲數(shù)太大了，擔(dān)心禁不起折騰。趙大個把相好追到手很簡單，天天偷偷地給她送燒雞，送著送著，就把她送上了床。趙大個背地里玩女人，看上去卻是道貌岸然。趙大個有次在人前自吹自擂，說他和一位女同學(xué)時隔多年后見了面，女同學(xué)離婚多年，做生意發(fā)了些財，慷慨地請他吃飯。他們吃了飯后到賓館休息。女同學(xué)洗了澡出來，半裸著身子，一點都不回避他，還說：“想來就來吧。”趙大個說自己怎么能那么干呢，那可是同學(xué)啊！呸，騙誰呢？別人的女人都敢玩，還在乎什么離了婚的同學(xué)。你玩了人家就是玩了人家，還假裝什么正經(jīng)，要把責(zé)任推給別人呢！

趙大個用燒雞征服了那個女人后，就經(jīng)常帶她到外面玩。趙大個開車技術(shù)高，再高再險的地方都敢去。后來，他的車上也坐了王天明和小茵。他們到漢水上劃船，到渠首欣賞南水北調(diào)，到杏山上游覽楚長城。在杏山上，女人趕不上趙大個，就在后面喊：“老公，等等我?。　壁w大個也扯著嗓門喊：“老婆，別磨蹭了，快點上來，我背你啊！”喊聲在山間回蕩。丟死人了。不知道小茵那樣喊王天明了沒有，但愿她沒有，給我留點顏面吧！小茵有時候在王天明跟前撒嬌，這讓趙大個的相好看不慣，她對王天明說：“老王，你怎么看上她了呢？趕明兒我給你介紹個好的，比她好一萬倍！”呸，五十步笑一百步，都是些什么東西！后來，趙大個和女人分了手，不再往來。只是賤女人小茵和王八蛋王天明還在背著我繼續(xù)你來我往，他們是要把我氣死哩，我不死，他們就不甘心。

任灰子不敢玩固定女人，就去逛窯子，沒想到還逛出了愛情火花。一個妓女同意為他生個兒子，并且果然懷了孕，檢查后還真是個男孩。這讓任灰子大喜過望，傾其所有予妓女。沒想到生產(chǎn)前妓女突然不見了，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任灰子為此痛斷肝腸，喝點酒就淚流滿面。任灰子不是心疼那點錢，而是失去了兒子。任灰子一遍遍地呼喚：“兒啊，你在哪里？”

任灰子不是患了老年癡呆，就是想兒子想瘋了。他也不想想，妓女是干什么的，憑什么要給你生孩子？另外，那孩子就真的是你任灰子的嗎？你有那個命嗎？

八

王天明和任灰子一樣，做夢都想有個兒子。他們兩個都只有女兒而沒有兒子。王天明有兩個女兒，任灰子是三個。你已經(jīng)知道，伍英子這輩子最遺憾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沒有給王天明生個兒子。這也成了伍英子的一個短板，一個把柄，伍英子覺得這一輩子真的很對不起王天明。

想想真惡心，王天明不知道哪一次在小茵肚子上快樂的時候，對小茵說：“給我生個兒子吧，生了個兒子，我叫你姑奶奶?！毙∫鹦α?，說：“要是個姑娘呢？”王天明說：“我是說最好是個兒子，如果是姑娘，當(dāng)然也喜歡，將來，家里的財產(chǎn)全是她的?！毙∫鹬劳跆烀髡f的是真心話。王天明的兩個女兒一個外省做生意，一個省政府上班，都是很有錢財?shù)模静辉诤跬跆烀鞯倪@點兒家業(yè)。想到自己的女兒將來不會受窮，濫女人小茵高興得直想從床上跳下來。她對王天明說：“就怕你不行，你都五十多了呢?！蓖跆烀鞑粯芬饴犃?，說：“誰說我不行了，孔子的爹七十多歲了才有孔子呢。”王天明還想說，知道蘇東坡嗎，四五十歲了還聊發(fā)少年狂。王天明沒說后者，不對這對實際上只有小學(xué)文化的小茵來說，有了前面的話就足夠了，她已經(jīng)很佩服王天明的才學(xué)了。小茵大動著，差點把王天明掀下床去。王八蛋王天明緊緊摟抱著小茵，像是在大海上乘風(fēng)破浪。

兩人做了很多生孩子的規(guī)劃。比如玩失蹤。在小茵懷上之后，找茬兒和我生氣，然后離家出走，失聯(lián)。待生下孩子后，又大大方方地出現(xiàn)了，還裝著氣未消，我不去接還堅決不回來。這樣就把事情做圓滿了，天衣無縫了呢。只是不知道他們后來為什么沒有走這步棋。

生孩子的事，伍英子也知道，王天明告訴她的。王天明把這事說得很委婉，很動聽。王天明說有一天放學(xué)，他和小茵走得晚，路遇一位道士。道士看了他倆后說：“你們兩個命里有交點啊，可能的話，你們會生下一個兒子的?！蓖跆烀髡f當(dāng)時真想罵道士胡扯?？墒呛髞硐胂氲朗窟@么說，也許有他的道理，不然的話，他何必要說那番話呢。王天明后來義正辭嚴(yán)地說：“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就是要你同意嗎！”伍英子當(dāng)時沒有同意，這畢竟是大事，而且是如此出格的大事。她沒有這樣的準(zhǔn)備。那幾天伍英子神情恍惚，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普天之下，她發(fā)現(xiàn)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伍英子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王天明，同意他跟小茵生小孩。從那天起，王天明不再喝酒，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去鍛煉。伍英子這時候也開始配合王天明，每天給王天明做好吃的，營養(yǎng)豐富的，還打聽到不少秘方，這些秘方都是生男孩而杜絕女嬰的。比如，一個秘方說，女人應(yīng)多吃公雞，如此十有八九就會懷上男孩。伍英子便如法炮治，燉好了一只只雞給小茵送去。那時候我也吃到了伍英子做的雞，味道還真不錯，打心眼里感謝伍英子和王天明。可是，誰能想到呢，人家送的這一只只雞可不是讓我吃的！

我聽說王天明的兩個女兒，聽到這件事后也極力反對，她們無不認(rèn)為她們的父親做事荒唐。她們在電話里勸不動，就扔下生意，撂了工作回到家里來阻止?？墒撬齻冋諛記]有勸動王天明，王天明寧愿斷絕父女關(guān)系，也要和小茵生孩子。王天明對她們吼道：“你們誰要是勸，誰就不是我閨女，請她現(xiàn)在就離開！”王天明說著抓起一只花瓶，用十二分力氣狠狠摔到門外，花瓶的破碎聲當(dāng)時驚天動地。兩個閨女渾身發(fā)抖，王天明身上也在發(fā)抖。惟一沒有發(fā)抖的是伍英子，她急忙拉過女兒，對她們說：“你們就當(dāng)是給媽一個面子，不要再爭了。你們再爭，我就不活了，一定死給你們看！”兩個女兒不再說什么了，可我知道她們的心里在翻江倒海。

九

我問小茵：“既然你和王天明那么好，為什么不和他結(jié)婚？”

小茵不說話。

我又說：“說說吧。我不怪你，也不殺你。我要殺你的話早就殺了。”

“我倒是希望你殺了我。”

“我說過我不殺你了。歡歡和喜喜，天天淚汪汪地看著我，我受不住！你知道，你是他們的媽媽！”

小茵看了看我，說：“那，小孩呢？”

“他媽的，你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啊！我告訴你，小崽子我也不殺了。大人造孽該殺，小孩是無辜的，我不搞他媽的連坐，她好歹也是一條命?！?/p>

“你讓我說什么呢？我說不出來。我知道那樣做對不起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我問你，為什么不和王天明結(jié)婚？”

“我真的無話可話。你沒想到吧，他倒是勸我跟你好好過，他說，我真要是跟你過不下去了，他和我也就無法來往了?！?/p>

“可你就那樣對待我嗎？”

“我也知道那樣做不對，我也想過很多次不再和他來往了，我也明確給他說不再來往了，我還換了手機號。可是，可是一看到他，一聽到他的聲音，一看他來的短信，我就又管不住自己了?！?/p>

“這么說，你是真的愛她？”

“我說不清楚。”

“那我呢，你是不是早就不愛了？”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婚姻，可我真的管不住自己。”

“你這話誰信呢！你把我當(dāng)做三歲小孩哄嗎？”

“我知道你不信，天底下的人可能都不會信?！?/p>

“人們說門當(dāng)戶對，門當(dāng)戶對！可是在你這里，這分明是一句屁話！我和你算得上是門當(dāng)戶對吧，年紀(jì)一樣，文化一樣，家庭一樣，甚至經(jīng)歷也差不多一樣。可結(jié)果呢，你竟和王天明這一個和你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好上了，好得甘愿為他生孩子！見鬼去吧，門當(dāng)戶對！不要再欺騙我了！我恨你！”

“你不要這樣說。有時候我也很后悔，對不起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是管不住自己！”

“好好好，我不用你對不起我，我現(xiàn)在跟你離婚，我讓賢，我成全你們，往后你們想怎么就怎么！”

“我就是離婚，也不會和他結(jié)婚。”

我笑了，說：“噢，這倒是為什么？”

“我是依賴他，可是不能結(jié)婚?！彼f得那么平靜。

聽到依賴兩個字，我的心像是被人猛擊了一拳，悶悶地劇疼著，非常難受卻說不出一句話。我在極短時間內(nèi)反思了一下自己，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我辛辛苦苦地跑長途，掙的錢足可以養(yǎng)家，我對小茵很好，掙的錢一分不落地全交給她，她說什么我聽什么，全信她?？墒强墒?，她怎么就依賴上了王天明呢？王天明有什么好呢？雖說有幾個錢，可從來沒有向他借過。有一次一時周轉(zhuǎn)不開，準(zhǔn)備向王天明借時，小茵還跟我吵了一架，堅決不讓借。自己的老婆依賴上了別人，無論怎么說，這都是男人極大的失?。∥胰滩蛔栃∫穑骸拔也还苣銥槭裁匆蕾囃跆烀?，也不管你怎樣怎樣依賴他，我只問你：不依賴，你就會死嗎？！”

小茵哆嗦了一下，接著沉默不語。她蹙著眉頭，好像在努力地想著什么。

“他媽的，我就不明白了，你愛他卻不和他結(jié)婚，你不愛我卻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他媽的這是什么天理？！”

“不像你說得那樣簡單?！?/p>

我明白了，他們一定是顧忌什么！我大聲對她說：“你們已經(jīng)什么事都做出來了，還有什么可顧忌的！難道，你們顧忌自己是人嗎！”

我砸壞了屋子里所有的東西。我也管不住我自己了，我覺得自己也已不是人了。

只有歡歡和喜喜的書桌沒有砸。

十

我剛在椅子上坐下來，想休息一下，李有量來了。李有量是鎮(zhèn)里最有名的醫(yī)生，以前我沒少找他看病。李有量是什么病都會看，什么病都能給你看好。李有量走到我面前，定睛看了看我，說：

“病人就是你嗎？”

我說：“李醫(yī)生，你走錯門了，我沒有病。我能叫你一聲李醫(yī)生，就說明我沒病?！?/p>

“不會吧？讓我看看?！崩钣辛空f著翻開了我的眼皮。

我火了，站起來把李有量推出去老遠(yuǎn)，說：“我說沒病就沒病，你為什么不相信，難道非要在我身上找出毛病嗎？醫(yī)治不病以為病，難道你也是那種醫(yī)生嗎？”

我原以為李有量聽了我的話會離開，沒想到他把身上的背包放下來，邊放邊說：“病得還真不輕哩?！崩钣辛恐赜肿叩轿颐媲?，非常溫和地說：“有了病，就好好看病，這不丟人。記著，一定要聽好好聽醫(yī)生的話，配合醫(yī)生，不然的話，你的病會越來越嚴(yán)重的?！?/p>

我雙手握起拳，擊著胸堂，咚咚地像是在擂鼓，接著雙腳跳起，腦袋都快挨著屋頂了，然后我看著李有量，說：“現(xiàn)在你不會說我是病人了吧，一個人要是有病，他能這么有力氣，能跳這么高？”

李有量顯得急切和沉重起來，說：“你能認(rèn)出我，我很高興，說明咱倆是好朋友?，F(xiàn)在，朋友到了家里，咱倆好好說說話，好嗎？”

我知道李有量這話是什么意思，他說這話證明還是把我當(dāng)做病人。我原以為醫(yī)生是知識分子，都是講道理的，沒想到竟是這樣的難纏。我說：“我再叫你一聲李醫(yī)生，再次證明一下我沒病。作為醫(yī)生，什么人有病，什么人沒病，你應(yīng)該分辨得出，我真的是沒病，難道你非要逼我生出病嗎？”

李有量緊皺著眉把我看了又看，然后極溫和地說：“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成天喊著要殺人呢？”

我不由笑了，說：“看來病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要殺人是剛剛的事，怎么會是成天呢？你說我有這么大的耐心嗎？李醫(yī)生，我就納悶了，你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是怎么當(dāng)起醫(yī)生的？”

李有量聽了我的話倒是高興起來，睜大眼睛看著我，說：“那你你告訴，明天什么時候能到來呢，今天和明天之間，距離到底有多長？”

我本不想回答這個極簡單的問題，但還是回答了他：“放心吧，今天很快就會過去，明天到了我就去殺人，中間的距離不會太長！”

聽了我的話，李有量微笑起來，說：“我明白了?！?/p>

李有量明白了，我心里也很高興，他明白了，就不會再說我是病人了。這時我忽然有一個問題想問問李有量，李有量是個醫(yī)生，也算是知識分子，他或許能回答我的問題。于是我說：

“王天明是個校長，管著幾百學(xué)生，好幾個老師，要說事情挺多的，可是他為什么那么空虛，那么無聊呢？他空虛無聊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給你明說了。我只是問你，他為什么那么空虛無聊呢？你們當(dāng)醫(yī)生的能治嗎？”

“你是說王校長啊，王校長不是過得挺滋潤的嗎，有錢又有地位，多少人羨慕得不行，怎么會空虛和無聊呢？你說這話，我可聽不懂?！?/p>

我知道李有量這是不愿回答我的問題，他很可能就是和王天明一伙的。但我還是說：“這個問題你應(yīng)該想一想，想好了，你可能會得到很多病號的。給真正有病的人看病，你的生意才會越來越好?！?/p>

李有量聽我說完后，笑了笑，說：“好好好，放心吧，我會考慮你的問題。”說了這話，李有量說：“聽說你的妻子一直躺在床上，是不是她有病了，我去看看她吧?！?/p>

我點了點頭，同意李有量給賤女人小茵看病，可我知道小茵身體好好的，根本沒什么病，看也是白看。我之所以點頭同意只是不愿再見到李有量了。我重又在椅子上坐下來，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盡可能地使自己舒服一下。這時，我聽見了后面李有量的聲音，李有量又在裝模做樣，無中生有地說：

“病得是不輕，可是放心，不會有什么事的?！?/p>

十一

我見到了王天明，他正坐在一家飯店門前喝酒，與別人談笑風(fēng)生，完全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見到了我，神色似乎緊張一下。但他接著走過來，定睛看了看我，說：“有了病，就好好看病，怎么一點都不配合醫(yī)生呢？”見我不說話，王天明就又說：“不要擔(dān)心錢的事，我說過，能給你看好病，砸鍋賣鐵，扒房子賣瓦我都愿意。我說到做到！這么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嗎？”

狗日的王天明還在裝，我真想一刀宰了他?？墒堑稕]在身上，還在家里第二個抽屜里。我還知道，即使刀在身上，也殺不死他，看他的樣子，是早做了提防的，刀還沒有拿出來，他可能已經(jīng)跑遠(yuǎn)。我想穩(wěn)住王天明，讓他知道我不會殺他，我便說：“我很好，小茵也很好，寶寶也很好，我們?nèi)叶寂沃闳ズ认簿颇?。”聽了我的話，王天明高興起來，連聲說好好好。王天明看了看四周，又說：“不管有病沒病，都要讓醫(yī)生查一查。另外，你需要什么你就直說，我一定什么都滿足你。小勤，我知道你好面子，張不開口，可是，你就是不張口，我也要把錢送給你一些的?！?/p>

我知道這是王天明在拿錢收買我。我很想狠狠地罵他幾句，并且告訴他有些事并不是金錢能說了算的。我還想走上前去，狠狠地踹他兩腳，以此讓他清醒過來，明白一些道理。后來想想算了，一個快死的人，你何必跟他較真呢。于是我說：“好吧，我需要錢了，一定到你那里拿。你放心，我不會白拿的，我給你打欠條，到時候一分不少地還你?！蓖跆烀餮b做很生氣的樣子，說：“還什么還啊！你還把我當(dāng)外人嗎？我不要你還，你還我就不高興了！我這樣是甘心情愿，真的是甘心情愿！難道你非要讓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看不可嗎？”王天明這時候徹底放松了，接著朝我笑一下，就又去喝酒了。狗日的果然上了我的當(dāng)！

十二

我見到王天明的兩個女兒時，我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們了。

她們進(jìn)屋時，我把她倆當(dāng)做了王天明。后來仔細(xì)一看，才知道不是。王天明是男的，而她們是女的，況且世上不可能有兩個王天明同時出現(xiàn)。她們親切地叫我小勤。叫得我模棱兩可，如墜五里霧里。她倆見我這個樣子，先是悲哀了一下，接著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樣，開始收拾屋子，并從外面的車上搬下來很多東西。我看了一眼，都是些好吃好喝的。這些東西似乎我也能吃，能喝，看來是送給我的。我想起來不久前，伍英子也送來很多東西的，只是那些東西不適合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們都到了哪里。她們兩個忙完了，走近了我，其中一個說：

“我是你小清姐啊，你不認(rèn)識我了？”

我看了看她，搖搖頭，說：“我認(rèn)識王天明?！?/p>

另一個說：“小勤，我不相信你連我也不認(rèn)識，我是小怡啊，咱倆從小就在一塊玩，有一次上學(xué)，河里漲了水，你背著我過河。還有一次，你家里來了客人，你就拿了油饃給我吃。還有夜里放晚學(xué)回家，你也常保護(hù)我，一直把我送回家......這些你都忘了嗎？”

我說：“我這會兒，只認(rèn)識王天明?！?/p>

“小勤，你病成了這樣，連我們都認(rèn)不出了，為什么要拒絕看醫(yī)生呢？”

我說：“我沒有病。我不認(rèn)識你們，可我認(rèn)識王天明，怎么說我有病呢？”

“小勤，我知道發(fā)生了那事，刺激了你，你一時接受不了。就是我們兩個，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接受不了，勸也勸過，鬧也鬧過，什么辦法都用過?？墒鞘虑檫€是發(fā)生了。發(fā)生了你說怎么辦？兩家人好了幾輩子，小茵也愿意。我看這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它慢慢過去吧，咱還好好過咱的日子，你看行嗎？”

另一個跟著說：“小勤，聽姐的，咱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治病，你一定要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個病人！你還不到三十歲，往后的路還長著呢?！闭f著蹲下身去，打開了放在地下的拉桿箱，從里邊取一個編織袋。袋子很沉，兩人合力才把袋子取出?！靶∏冢阆嘈拍隳苡浀米?，這是五十萬。是我和小怡送給你的，你能明白我倆的意思嗎？”

這個說話的時候，那個已打開了袋子，一捆捆嶄新的錢呈現(xiàn)出來。我看著錢，恍惚看到了一條條花花綠綠的蛇。蛇平時是不怎么聽話的，有時候還會咬人，現(xiàn)在卻是那么老實，靜靜地臥在那里，溫順地看著我，我不由笑了。她們兩個這時相視一笑，接著到后面去看小茵了。

我知道這么多錢，不能放在家里，就好比很多很多的蛇不能放在家里一樣。想起蛇我就害怕，從小就怕。我拎起蛇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路上。我打開袋子的時候，才知道里面不是蛇，而是錢。我笑了，我知道這是蛇在玩把戲，把自己變成了錢。我笑著把錢取出來，向空中拋撒，邊撒邊喊：

“散錢啰，散錢啰，誰撿到誰發(fā)財喲！”

十三

明天一定要去把王天明殺了。我已經(jīng)越來越等不及了。今天為什么這么長，為什么遲遲過不完。我從來沒有經(jīng)過這么長的今天！

現(xiàn)在，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我要殺人了。這消息為什么傳得這么快？我走到哪里去，人們都嘻嘻哈哈地看著我，還一起把手伸出來，指向同一個地方。那地方正是王天明的家。我在心里說，不用你們指，我知道王天明家在哪里，我從小就在他家玩，還和他做了十年親家，還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嗎？全鎮(zhèn)的人們都知道我會去殺人，這讓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滿足，要知道他們從前是不相信我會殺人的，在他們眼里，我膽小，老實，怕事，勤快，只知道干活掙錢，對老婆比對老娘還好，根本不是那殺人的人，根本不會和殺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可是現(xiàn)在，他們?nèi)帕?。在我往前走的時候，一個小孩一直在我前面跑，邊跑邊回頭，看起來比我還著急，他沖我一遍遍地說：

“你再不去殺人，黃花菜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