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

1

藍(lán)天里有一片海。

望著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上三分鐘，就能看到那片海。

那是一片藍(lán)色的海，顏色比晴朗天空的顏色稍稍深一點點。

如果你還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片海，看兩分鐘，就會看到狹長的、潔白的海灘。那就像是一片云的海灘一樣。

如果你還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片海灘，看一分鐘。海灘就會慢慢地伸展、伸展，一直伸展到你的腳底下。

2

媽媽寄給我一包曬干了的洋甘菊。我用它泡了一杯茶，坐在陽臺上看天空?？窗】窗?，就看到了這片海，看到了這片海灘，看到這片海灘伸展到我的腳底下。

我走在這片海灘上，就像是走在雪地里，又像是走在云朵上。

那細(xì)小的白沙，軟得不可思議。

風(fēng)很輕柔。

除了腳下的沙灘，整個世界只剩下這樣湛藍(lán)的、晴朗的藍(lán)色。

我慢慢走近那片海，那片藍(lán)天里的海。

這是一片小小的海，小小的海浪撲打在海灘上，撲打在海中那座小小的海島上，發(fā)出小小的嘩嘩聲。

這像是一個聲音被過濾過的地方。

這里有的，是滿滿的寧靜。

我坐在海灘上，看著這片海，心慢慢舒展開來。

我似乎聽到了搖籃曲的聲音，我似乎聞到了薰衣草和洋甘菊的氣味。

我張大耳朵仔細(xì)去聽，搖籃曲沒有了。

我伸長鼻子用心去聞，氣味也沒有了。

我靜靜地坐著，體會這很久很久不曾感受過的恬靜。后來，我睡著了。等我醒來，天空還是那樣的藍(lán)，像這片天空海一樣的藍(lán)色。

我抓起一把沙子，裝進(jìn)口袋里，回家了。

咕咕咕咕——布谷鳥從墻上那面古老的鐘里跳出來，報時——下午四點了。

3

家里還是那么雜亂。

餅干在烤箱里烤成了黑炭，散發(fā)著難聞的煳味。

用過的碗放在水池里。

書這里一疊，那里一疊，堆在地板上。

臟衣服堆在沙發(fā)上。

柜子上落了厚厚一層灰。

茶碗、茶壺、茶葉罐擺滿了那張小方桌。

不知怎么的，平時一推開門，就會讓我煩躁不安、讓我暴跳如雷的場景，這會兒在我眼里變得細(xì)膩而生動。

白襯衣上的淡綠色污漬，還是清明時節(jié)踏青時沾上的。那一片青青的草地，就是這樣的顏色。那么嫩、那么鮮亮的草地啊，我忍不住就躺在上面打了幾個滾。這會兒，閉上眼睛，我還能聞到青草的味道，聞到春風(fēng)里那明亮歡快的氣息。

烤箱里正烤著餅干的時候，我在干什么呢？哦，我正好接到媽媽的電話，和她嘀嘀咕咕說起我新買的沙發(fā)。媽媽細(xì)細(xì)碎碎地問：“沙發(fā)是什么質(zhì)地?。棵薏蓟ú换ò?，軟不軟??？貴不貴啊……”我最喜歡和媽媽這樣說話了，一高興就把烤箱里的餅干給忘了。

水池里的臟碗——那只瓷碗上畫著一圈洋甘菊，可漂亮了。我用它喝牛奶。那天，我往牛奶里加了巧克力，哇——香滑柔軟，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了。害怕自己忘記這種吃法，碗就沒洗留在那里了……

我慢慢地收撿著，烤壞的餅干丟進(jìn)垃圾桶，碗沖洗干凈，茶罐要蓋起來……總之，該清洗的清洗，該收起來的收起來，把它們一一安置好。

桌子上的灰，也用抹布擦干凈。

我甚至把窗簾洗了，烘干，重新掛起來。

房間一點點明快起來。

我松了口氣，給自己煮了碗牛奶，當(dāng)然加了巧克力。

“真香啊——”我滿足地感嘆了一聲。

真奇怪，忙活了這么久，天色一點都沒有暗下去。

咕咕咕咕——布谷鳥從墻上那面古老的鐘里跳出來，報時——下午四點了。

還是下午四點！

我驚訝得從沙發(fā)上摔了下去。

4

我摸摸口袋，從藍(lán)天里的大海邊抓的白沙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不久，天色黯淡下來了。

晚上，天氣變了，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一直纏纏綿綿下了好幾天。等到天氣晴朗起來，我又迷上了用小小的茶罐泡茶喝。

你看啊，那么小巧的茶罐，放點洋甘菊，倒進(jìn)開水，香味就裊裊升起來。

喝一口，滿心馥郁。

咕咕咕咕——布谷鳥從墻上那面古老的鐘里跳出來，報時——下午四點了，正是打瞌睡的好時候。我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沙沙沙——沙沙沙——

什么聲音？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滿滿一茶罐的白沙。

白沙啊，沒什么好奇怪的。

我放下心，又睡著了。

真安靜啊，窗外的車流聲，馬路上嘈雜的人語聲都消失了，只有安靜。

我睡得滿足極了。

睡夢里，我又聽到了搖籃曲的聲音，聞到了薰衣草和洋甘菊的氣味。

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聲音和最喜歡的氣味。

洗床單的日子，媽媽會把被子也抱出去曬一曬。

晚上，我躺在暖烘烘的被子里，要媽媽給我唱歌。

換上干凈的床單，媽媽心情也很好。她會放下手中的活計，來陪我睡覺。

她給我哼的歌，沒有歌詞，是一種簡單的旋律，不斷地重復(fù)。我聽在心里，安寧極了。唱累了，她就會喝一口洋甘菊泡的茶。

洋甘菊和薰衣草，是媽媽最喜歡種的花。她喜歡喝洋甘菊泡的茶，她說，那種味道能讓她安靜下來。

新?lián)Q上的棉被，媽媽一定會在被子的一角，塞一些薰衣草。媽媽喜歡那種香味，她說那是太陽的氣味。

我泡了洋甘菊的茶，當(dāng)然會有洋甘菊的香味?？墒?，我的沙發(fā)并沒有塞進(jìn)去薰衣草啊，為什么會有薰衣草的香味呢？

這樣一想，我突然醒過來了。

咕咕咕咕——布谷鳥從墻上那面古老的鐘里跳出來，報時——下午四點了。

我再一次驚訝得從沙發(fā)上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時候，我看到了茶罐里有半罐細(xì)細(xì)的白沙，像白云一樣白的白沙。

不經(jīng)意間，我看了窗外。我嚇了一跳，頓時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

5

帶著茶罐，我又一次來到藍(lán)天里的海邊。

茶罐里的白沙像白云一樣白，一點茶水的痕跡都沒有。不過，它似乎少了很多，只剩下小半罐了。

我準(zhǔn)備把茶罐里的白沙倒出來。

“你為什么要倒掉我的時間？”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他說得很緩慢，似乎還不太習(xí)慣說話。

我到處看，也沒看到有人過來。

難道我出現(xiàn)了幻聽？

我搖搖頭，看看手中的茶罐，里面是半罐細(xì)細(xì)的白沙。

“哪里有時間??？”我嘀咕了一句，慢慢把陶罐傾斜起來。細(xì)細(xì)的白沙落在海灘上，就像流沙一樣。

“你為什么要倒掉我的時間？”那個聲音悲傷地問。

我抬起頭。這次，我看到了，就在這片海的中央，就是那座小島——他已經(jīng)游過來了。那不是一座島，是一只大海龜。

眨眼間，海龜就上了岸，到了我身邊。

“你為什么要倒掉我的時間？”他問。

他的眼睛看上去那么悲傷，那么黯淡。

我也難過了：“我沒有倒掉你的時間，這只是一小罐白沙?！?/p>

“那就是我的時間，”海龜看看白沙，“我送給你的時間?！?/p>

哦，我明白了，為什么我收拾完房間，睡飽了，時鐘卻再次敲響四點。那是因為我花的是海龜?shù)臅r間。

“你為什么要倒掉我的時間，是因為我偷偷喝掉了你的茶嗎？”

“不不不，”我趕緊擺手，怎么會呢，一罐茶而已，“你喜歡的話，我還可以泡給你喝。”

海龜看上去好受一些了，甚至朝我笑了笑：“你也不喜歡我的時間嗎？”

“喜歡啊——”我想起我收拾好房間后，慢慢喝巧克力牛奶的時光，想起我飽飽地睡了一覺，然后慢悠悠地逛集市的時光。要是沒有海龜給的時間，我就不能慢慢喝巧克力牛奶，不能慢悠悠地逛集市了。

可是，我又想起窗外的情景——整個世界突然停住了，就像那個古老的故事《睡美人》里描述的那樣，“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停止了運動，沉沉地睡去。一切都靜止了，連樹上的葉子也一動不動”。我看到巷子里磨刀的師傅拿著刀停在磨刀石上，賣豆腐腦的老伯挑著他的豆腐腦，正抬起左腳往前走呢，就這樣停住了。一個小學(xué)生正在踢毽子，毽子飛在半空中，也和他一起停住了……整個世界都停住了運行。

海龜?shù)臅r間不屬于人間。

“對不起啊——”我說，“我雖然喜歡你的時間，可是我也喜歡外面熱熱鬧鬧的世界。我不是喜歡吵吵鬧鬧的聲音，而是——”怎么說呢，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表達(dá)了。我并不喜歡車流的聲音，不喜歡汽車?yán)鹊穆曇?，我喜歡的是生活中那些細(xì)細(xì)碎碎的聲響，有顏色、有氣味。比如說吧，打雞蛋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多有節(jié)奏?。婚_水倒進(jìn)茶杯的聲音，嘩——洋甘菊啊、茉莉花啊、薰衣草啊一下子就在水里盛開了；下雨的聲音，清晨雨點啪啪啪——打在窗戶上，待在房間里，感覺清爽又安靜；擺小攤的阿姨炸油餅的聲音，吱——面團(tuán)在熱乎乎的油里一下子變得金黃金黃、香噴噴的……

我住在老城區(qū)的一座老房子里，每天我窗戶下的巷子里，天一亮就開始忙忙碌碌，瑣碎極了，也熱鬧極了。

我喜歡聽這些聲音，就像是我一下子走進(jìn)了生活的深處。

海龜看著我：“我聽到了。”

“啊——”我什么也沒說啊。

“我聽到了你想到的聲音?！焙｝斦f著，沉默了很久，又說道，“果然很好?！?/p>

“哦——”我該怎么安慰他呢？要是媽媽在就好了。

“我從小就生活在藍(lán)天里的大海里。這里安靜極了，正適合海龜。我睡了醒，醒來了又睡，我身邊只有安靜和藍(lán)色。后來，我厭倦了，就不愿意醒來。我的時間多得沒有地方花，我就把它灑在海灘上。我希望大家都來幫我用掉它。”

“時間最寶貴。”我從小就學(xué)會了這句話。老師說：“時間寶貴，要好好學(xué)習(xí)。”媽媽說：“抓緊時間，整理好房間。”爸爸說：“地里的活計忙不贏……”

我告訴海龜，時間是最寶貴的東西。

海龜不理解。

“要不，你跟我回去吧。我告訴你時間可以怎么花?！?/p>

6

就這樣，我從藍(lán)天的大海里帶回了一只海龜。

幸好，他離開藍(lán)天就變小了，小得可以住進(jìn)我那只小小的玻璃魚缸里。

我們一起喝茶，一起做餅干，一起喝巧克力牛奶，一起看書，一起旅行。

偶爾，我忙不贏的時候，我們會用到海龜?shù)臅r間。

生活還是那樣雜亂而瑣碎。但我不再亂發(fā)脾氣，不再厭倦和疲憊。生活中那些細(xì)小的事情，那些美好的聲音、氣味和顏色，讓我覺得幸福。

海龜也覺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