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大學書法藝術研究所所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和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北京書法院副院長,國際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香港中國文化研究院院長,日本金澤大學客座教授,澳門大學人文學院客座教授,復旦大學等十所大學雙聘教授。
作為個體的人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顆流星,但他通過寫作的銘刻性或許能與無盡宇宙相聯(lián)系。
學者大抵是在書齋中生活,這種生活的獨特性在于思接千載,心游太玄。保持自己的思想的獨立性,堅守喧嘩與騷動中的價值底線和寧靜心境。往往在思想的超越性和言說的有限性之間感到生命的飄逝性,在深夜寫作中體悟無邊的喪我性憂思和話語銘刻性想象——這種與學俱來的悲憫情懷,大抵是我的一種宿命。
讀書境界有三,一是被書所讀,即不知為何而讀書;二是讀書是書,即僅僅是苦讀書,為讀而讀;三是讀書不是書,即讀書是為了清理思想并建構新思想體系。三十余年與書相伴的時光,經歷過讀學位的“苦讀”,也品味過陶淵明“不求甚解”式的悠然自適。夜半孤燈下的讀與思,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思緒,領悟“生有涯而知無涯”的意味,將生命飄逝與學問累積相反相成地聯(lián)結起來。
讀經典性的書具有方法論的意義。西學是必讀之書,從古希臘一路讀下來,會使人全面修正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和心靈編碼,并在瞬息萬變潛流涌動的學界中,保持剛正不阿的學術眼光和遺世獨立的價值情懷。然而,泰西語種紛繁,皓首亦難窮經,如果一個人一定等到精通了數(shù)門外語再思想,他就易讓自己的靈性和思考僵化在語言規(guī)則中了。因此選擇最重要的外語方式進行學術資源擷取,足矣。通過語言進入思想的底層,重要的不是納入哲人的結論和訓示,《莊子》中輪扁早就對桓公說過“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而已”,重要的是獲得一種整體性思維,一種窮源究底本質直觀的基本學理,一種進入問題的入思角度和升華方式。也許有時讀書會令人蓬頭垢面甚至“心齋”“喪我”,但沒有這種學術進入——異化的功夫,就沒有復歸——思想誕生的可能,對西學就會終身處于隔膜和一知半解之中。
在全球化中一味讀西學仍不足取。大學者具有高蹈的境界和中西互動的眼光,所以倡導“學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王國維)。問題結穴處,終歸與大滌——無論研究古代還是當代,無論研究中國還是西方,都相互關聯(lián)相互促進,現(xiàn)世雖不見用,或能有裨后人,關鍵在于關注問題的意義。因而在后殖民語境中,我們是否可以考察中國文化哪些已經死亡了或永遠地死亡了?哪些文化變成了博物館的文化只具有考古學的意義?哪些文化變成了文明斷片可以重新整合——整合到今天的生活中?還有哪些文化可以發(fā)掘出來,變成對西方一言獨霸的一種補充,一種“他者”的言說,一種對西方的質疑和對話?這種對話如果不在跨文化之間、主體間性之間進行,學問的深度和推進力度就要大打折扣。
科技理性與科層制度今天已經深入社會乃至大學的神經,人文精神與人文情懷成為一種邊緣話語在邊緣學者中保存著,很難成為當今社會的顯意識。但是,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說:“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如果能將豐沛的人文情懷同自身的學養(yǎng)思想水乳交融,如果能將傳統(tǒng)精神在心中流過并厘清其精華,使自己成為不怨天尤人的鮮活生命的精神承載體,如果能使自己小小書齋與世界精神生態(tài)環(huán)境相呼應,則使自己的小我同人類的大我相生相依,如此讀書方有了價值根基,書齋方有了精神重量。
正是基于以上的讀與思,我才更加深刻地感悟領會到:書齋非收藏之齋,無論是讀書還是被書讀,書都需要人這個主體才能彰顯意義,我們始而信,信而惑,惑而疑,疑而索解,解而終歸悟。藏而不讀,以書為巨大的光環(huán)來遮掩空虛,無疑是一種過分精致的矯情。讀書固然重要,但讀書本身不是目的,沉浸或玩味于淵博,而終于喪失自己的獨立見解,滿足于成為“兩腳書櫥”,是難以提出真正的有思想創(chuàng)建性的思想和著作的,更不能形成真正的思想體系。
書齋非敝帚自珍之齋,知識者在苦難的世紀經歷了太多的磨難,更需要善養(yǎng)精神人格的“浩然之氣”,包攬世界思想,思考人類命運,張揚思想性的深邃大氣。抵制閑適輕淺的“侃”的文字去游戲人生和世界,甚至做“遺忘苦難”的“無情的抒情”,在日常生活的邏輯和思維慣性中,將高屋建瓴的人文精神轉換成無聊的人生謀劃和無謂喟嘆,用工具理性貶抑人文情懷,去掉不斷漂流的價值關懷,指望逃離生命的沉重而獲得輕松與愉悅,只能使自己的背靠更加虛無。
在我經年累月的讀書生涯中,在沉沉黑夜的靜寂與都市的喘息中,我命定般地領悟到書齋在方寸之間可以拓展出尋丈之勢:書齋是原創(chuàng)性之齋,讀書是思考的前奏,是自我思想誕生的產床。思想者的閱讀永遠是創(chuàng)造式閱讀,理解并領悟他人思想,同時又能將那些書中思想的正反面問題及其有限性逐一審理清楚,絕不屑于把他人的思想碎片作為自己的思想坐標;書齋是傳遞之齋,越來越遠去的歷史傳統(tǒng),仿佛也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變成了“他者”,失去了“根”而浮在“平面”上的人們,需要書的精神資源播撒,以尋找著精神的安頓處;書齋是對話之齋,學者生涯就是在思想、言說和追求大道的生命過程中,在不斷創(chuàng)造的“同一心境”中,與人類優(yōu)秀文化藝術和思想大師對話;書齋是提升之齋,生生之謂易,這個世界總是在不斷變化,但是變中有不變者,不變中有以精純之思導向世界發(fā)展的新的可能性——于是世界倫理與本土倫理,身體倫理與精神倫理互為表里,方能在生養(yǎng)死葬的大地上成為良性發(fā)展的文化精神場域。
有志于成為真正學者的人,豈能不在書齋中凝神靜思,返身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