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力

偉大的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在晚年曾經說過：“歷史、統(tǒng)計和‘理論這三門學問合在一起構成我們所謂經濟分析?！?/p>

熊彼特進一步強調，“三門基礎學問之中，包括直至今天為止的事實在內的經濟史是最重要的一門。照我現在的愿望，假使我要從頭開始研究經濟，而又只能在三門中由我選擇一門來研究的話，那么我要選擇的是經濟史?！?/p>

要知道，熊彼特是20世紀最受推崇的經濟學家之一，他在經濟學史上的卓越地位與亞當·斯密（Adam Smith）、喬治·卡特利特·馬歇爾（George Catlett Marshall）、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等宗師同列。

由此可見，經濟史對于經濟學的意義不僅是基礎性的，也是至關重要的。其實，旗幟鮮明地追求歷史與邏輯統(tǒng)一的經濟學經典之一《資本論》，本質上也是一本社會經濟史的著作。

但遺憾的是，很長時間以來，國內鮮見優(yōu)秀的西方經濟史通論，尤其是歐洲經濟史通論。

記得早年讀書時導師開列經濟史方面的書單，首先就是湯普遜的《中世紀經濟社會史》和《中世紀晚期歐洲經濟社會史》，但恩師又語重心長地說，這個版本仍不盡如人意。他對接下來推薦的布羅代爾的《15-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倒是未著微詞，但對國外文化歷史背景不甚熟悉的我們而言，年鑒學派這種卷帙浩繁而缺重點和綱領的寫作風格確實不啻為莫大的挑戰(zhàn)。

后來，共八卷九冊的《劍橋歐洲經濟史》中文版問世，這雖然增加了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但同樣并不是很適合一般意義的經濟學研習者和普通讀者。

因此，新近出版的《厲以寧講歐洲經濟史》一書就顯得尤其珍貴。除了這是罕有的國內經濟學大家在晚年具有總結性的通論之外，更重要的是該書展現了倫理視角，從而在這本經濟史著作中恢復了經濟學的倫理學傳統(tǒng)。

同樣是研究歷史與經濟之間的關系，馬克思提出生產方式，諾斯提出制度，布羅代爾提出結構，而在厲以寧先生這本書里可以看到清晰的倫理思考線索。

在談及希臘城邦制度時，厲以寧先生對部落社會留下來的傳統(tǒng)習俗不惜筆墨，并強調：“在希臘城邦，程序、慣例、習俗都比政績重要?！?/p>

從這一角度再去展開希臘歷史上由貴族和平民之間矛盾的激化產生的三次大改革，以及接下來的中產階級的沒落和希臘公民的迷茫，在非常有限的篇幅內，希臘城邦興衰變遷勾勒得非常有力、深刻。

又如，談到集市貿易和中世紀西歐城市的發(fā)展時，該書首先對西歐封建社會的剛性體制做了透徹的分析，同時強調集市的平等原則所發(fā)揮的巨大歷史作用。

這樣，當讀者從集市貿易對當時的剛性制度的沖擊去理解城市的產生和發(fā)展，以及商業(yè)意識和宗教觀念的調和，甚至針對貧富差距擴大采取的商業(yè)經營和貨幣關系的限制和反限制措施，自然就會讓人有茅塞頓開之感。

如此，當繼續(xù)讀到“貨幣是市民對抗封建主義的有力武器”，并從市民對自由的要求開始，逐步展開商品貨幣關系如何從內部瓦解封建制度，就使書中的史料、數據和描述等等，頓時更加生動起來。

這種從倫理觀念的變化來理解和把握經濟歷史發(fā)展的高度，在第七章“工業(yè)化和傳統(tǒng)生產方式的突破”中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其用了相當的篇幅談工業(yè)化過程中生產要素重組、財富、競爭、效率四個方面的觀念轉變。而對于這種觀念的重要性，厲以寧先生也提到一個非常好的例子，就是英國。英國是最早進行工業(yè)化的國家，但英國人對財富的態(tài)度卻相對保守，因此美國、德國在經濟發(fā)展上先后超過英國。

作者認為，工業(yè)化導致的最本質的進步，還是由于收入分配結構和社會凝固化導致的社會不公和缺乏活力被不斷打破。

所以全書的最重要的理論框架展現在了“資本主義的制度調整”這一章，用剛性體制轉向彈性體制來理解資本主義的制度調整，包括20世紀以來的重大經濟危機和經濟改革，并作出了這種制度調整及適應會繼續(xù)下去的判斷。

令人不免想起梁鶴年先生在《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一書中的總結：“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經濟掠奪與社會不公引發(fā)出無產階級的反抗，西方以誘人的消費分化之；引發(fā)民族情緒的反常，西方以強大的武力壓抑之；引發(fā)對生命意義的反思，西方以功利的容忍吸納之?！?/p>

在筆者看來，《厲以寧講歐洲經濟史》一書從倫理的觀念史來理解市場、貨幣對平等、自由、財富、效率等的促進和經濟社會發(fā)展進步的巨大推動，是解開歐洲經濟的變遷，資本主義的興起、調整秘密的一把金鑰匙。

著名經濟學家、中國經濟史泰斗吳承明先生曾經說過，經濟史應成為經濟學之源。

回到經濟學理論上來，博弈論、交易費用經濟學、一般均衡理論等也都可以對厲先生提出的制度彈性的進步性給出相應的理論解釋。

所謂彈性，其實也正是討價還價的空間和余地。納什運用博弈論的分析工具確定了作為討價還價者選擇一致點的唯一效用向量，通常被稱為納什解，也就是強討價還價理論。

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教授韋森在《哈耶克式自發(fā)制度生成論的博弈論詮釋》一文中說：如果說市場和價格體系運行中確有交易費用的話，那么，真正的交易費用可能與魯賓斯坦討價還價博弈模型中所假設的“時間貼現”因素有關。更重要的是，討價還價博弈可被視為將交易費用引入一般均衡的一種嘗試。這為現代經濟學增進理論美感的同時，也深化了經濟學功利主義倫理觀的先驗認識論。

從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建立市場經濟以來的經濟發(fā)展歷程來看，市場制度及其蘊含著的制度彈性，無疑對推動社會經濟進步起著決定性作用。結合厲以寧先生這種帶有倫理層面反思的經濟史的閱讀，再回顧、反思當下的諸多問題，也會呈現更清晰的圖景。

根據《厲以寧講歐洲經濟史》一書，也可以預言，無論中國未來的經濟與經濟學如何創(chuàng)新、發(fā)展，都會最終朝著平等、自由等方向，更全面、有效地促進整個社會增強制度彈性。從更長時段來看，無論當前階層固化和影響社會公正的力量有多強大，這個歷史趨勢是讓人樂觀和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