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2004年,70歲的梅葆玖在化妝室,準備出演《貴妃醉酒》。攝影_陳海平
今年春夏之際,中國曲藝界相續(xù)失去兩位京劇表演藝術家。5月8日,著名京劇程派表演藝術家,京劇大師程硯秋先生的義女李世濟因病在京去世,享年83歲。新聞評論說,“繼梅葆玖先生仙去之后,京劇界再失棟梁?!?/p>
4月25日,梅派傳人、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團長梅葆玖先生駕鶴西去,享年82歲,人間又少了一位京劇大家。
80年前的1934年3月29日,梅葆玖出生在上海思南路的梅宅,是梅蘭芳的第九個孩子,也是最小的一個。10歲開始學藝,13歲正式登臺演出《玉堂春》《四郎探母》等劇,是梅蘭芳先生的衣缽繼承者。
梅葆玖嗓音甜美圓潤,唱念字真韻美,表演端莊大方,扮相、演唱都近似其父。藝業(yè)精湛,基礎扎實,在青衣、花衫、刀馬旦、昆曲等諸行當技藝方面,均有較高造詣。李勝素、董圓圓、張晶、張馨月……這些現(xiàn)在活躍在京劇舞臺上的名角,也都出自梅葆玖門下,得到過梅葆玖先生的悉心指導。
梅葆玖先生生前,曾經接受我的專訪,在訪談中追憶他的父親梅蘭芳先生,暢談他的藝術人生。如今想想,梅葆玖先生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
梅骨蘭心,永葆芳華。
南都周刊:您從小就喜歡京???您父親一共9個兒子,為什么只有您學了梅派京劇?
梅葆玖:主要是因為我父親看我長得像他,耳朵、眼睛都像,而且有嗓子,有條件學習,就給我拍了照,然后我演了《三娘教子》中的小孩,我父親覺演得不錯,認為我有這方面的天分,這樣就開始讓我學梅派了。
我從十歲開始學習就沒有斷過,請了老師,唱腔、昆曲、武打等等,都學。抗戰(zhàn)勝利后,1945年我父親復出,我就在梅劇團實習。后來與我父親合演《游園驚夢》《金山寺》和《白蛇傳》等戲。1951年我到北京,已經可以獨立唱一出戲,等于正式加入了梅劇團,一直到1961年我父親去世?!拔幕蟾锩钡臅r候梅劇團停了下來,江青說男旦不行,所以全都靠邊站,只有樣板戲能唱,結果我們有十幾年沒有再唱戲。
南都周刊:您的第一個老師是王瑤卿之侄王幼卿,他教您什么?
梅葆玖:他是我第一個老師,也是王派傳人,學戲學習王派很重要,打基礎,發(fā)音、咬字、唱腔都是非常規(guī)范的東西。我的昆曲教師是上海的朱傳茗,傳字輩的,武功教師是陶玉芝,后又向朱琴心學習花旦,都是名師。基本功學完以后,我才開始向我父親學習他的那些戲,陪著他演出,逐漸逐漸把《貴妃醉酒》《霸王別姬》《宇宙鋒》一個一個都學到手了。
南都周刊:您10歲開始學藝,三年后就開始登臺演出,學得特別快?當時您父親對您的演出持肯定的態(tài)度嗎?
梅葆玖:我反應比較快,人還算比較聰明。小孩也不知道在臺上害怕,只是覺得好玩,也沒有任何壓力。我一方面還在學校念書,有寒假暑假,在學校和同學們一塊演出,算是實習。
南都周刊:第一次與您父親一起登臺演出是在什么時候?演的是哪一出?
梅葆玖:那是我18歲的時候和父親一起演《游園驚夢》。我父親演杜麗娘,我演小春香,就開始同臺了。1949年,我們又合演了《斷橋》,也就是《白蛇傳》的一折。我父親演白蛇,我演青蛇,我已經開始邊學邊演。1950年到北京以后,我父親到外地演出的時候總是帶著我一塊去。每到一個地方,總是我先演三四天,我父親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由我父親登臺。全國各地都是這樣。這樣逐漸逐漸就把我推向觀眾。東北、華南、華東我都去過。這樣給我?guī)礤憻挋C會,也使觀眾熟悉了我,知道我是跟隨父親繼承梅派京劇的,對我也有個基本認識。我父親去世以后,我就開始帶梅劇團。
南都周刊:和您父親同臺演出有沒有壓力?
梅葆玖:沒有壓力,他人非常好,非常公正平和,他帶學生也好,帶我也好,都是如此,不像有的老師對學生有種威懾力,他很民主。因為他很早就出國,到歐洲、日本、蘇聯(lián)都去過,所以他不會按照封建家長制的一套來教育學生和子女。他是很開放的,有的錯的,不斷說不斷指正,但態(tài)度是溫和的。我們學藝的時候也不害怕,他在上海教李世芳他們,我就在一邊一遍一遍看,有什么想法,他都是以一種商榷的口吻來說,不是我怎么想的,你就必須怎么服從,他從來不會這樣。
南都周刊:如果演錯了,會不會批評您?
梅葆玖:有時候晚上我們吃完夜宵,他會給我重排,告訴我錯在什么地方,應該怎么排。如果我在臺上錯了一個身段,他也會配合我一下,目的是不讓觀眾看出來,在臺上,我們都是配合的。下來之后,他會重新認真地再給我排一遍,說你要注意哪一點哪一點。他從來沒有斥責過我。他對學生也是這樣,他說他要是一斥責一罵,學生馬上就怕了,一害怕更學不進去。他的做法是讓他認知,讓他知道怎么樣才是對的。他總是從啟發(fā)的角度來看待這樣的問題,應該說他的教學很開放,也很科學,所以學生們都很愿意和他學。不是說看見嚴師以后,大家不敢說話,不是這樣,一切都很民主。
南都周刊:1951年,您和您父親在懷仁堂演出,毛澤東說您父親的白娘子扮相與眾不同,這是改良過的嗎?
梅葆玖:我父親渾身穿白,頭頂一個紅繡球,我也是一身白,非常漂亮,所以主席說這個扮相非常好,很跳,代表了白蛇的一種新形象。
2007年11月 23日 ,北京,梅蘭芳大劇院落成儀式上,梅葆玖為梅蘭芳銅像剪彩。
每年春節(jié),我們就到懷仁堂去演出。毛主席很喜歡看戲,也很懂昆曲,不用看戲文,我們在上面看戲,他在臺下一邊拍板一邊聽。毛主席對傳統(tǒng)文化非常熟悉,特別是詩詞。
南都周刊:1950年除夕,您和父親在懷仁堂合演了《金山寺》和《斷橋》這兩出戲,齊燕銘先生提了一點意見,您父親就改了念白,您父親演出的劇本也是經常修改,從善如流的嗎?
梅葆玖:上陣父子兵,我記得當時我還演了個《玉堂春》,毛主席也在臺下看。
我父親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創(chuàng)新,但是創(chuàng)新要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不能離開傳統(tǒng)。你的服裝、你的唱腔、你的音樂都在京劇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這樣你才能站得住腳。不是說改完了以后不像京劇了,那肯定不行。我父親排的戲,京劇的形沒有變,京劇的魂沒有變,所以我父親排的戲,基本上都能站住腳,基本上觀眾都會喜歡看。我父親的戲,好聽好看又創(chuàng)新,可是沒有脫離京劇的框架。
南都周刊:1959年,您父親在北京演《穆桂英掛帥》,作為國慶十周年的獻禮劇,這是不是也您父親生前比較喜歡的一出戲?
梅葆玖:在《穆桂英掛帥》中我演楊文廣,我姐姐葆玥演楊金花,這樣就是真兒子真女兒一起上臺演出,在戲曲史上也挺罕見的,在臺下是父親,在臺上就變成母親了,很有意思。
南都周刊:當時是一票難求吧?
梅葆玖:確實是這樣。你想都是一些名演員,尤其是在國慶節(jié)上演,在大會堂、人民劇場等地演,59年-60年演了不少場,幾十場總有,真是一票難求,這種機會太難得了??上Ь褪菦]有把它拍成電影,原來是要拍成電影的,但是因為他心臟不行了,沒能如愿。
南都周刊:您父親穿衣服是不是有什么講究嗎?我看資料好像一般是穿西裝?
梅葆玖:他在家穿著比較隨便,在外則一般都穿西裝,他習慣這樣,因為他出國早,穿長袍的時間反而比較少。
南都周刊:在飲食方面是否也比較隨便,據說你們經常吃的是炸醬面?
梅葆玖:他的口味還是偏南方一些,我們祖上都是泰州的,喜歡吃點甜的、清淡點的,肥的他也不吃,比較愛吃蔬菜,面食也吃,因為我母親是北方人。在飲食方面也沒有特別挑剔的。家里的大師傅是北方人,但也做一些南方菜,我父親比較喜歡江淮一帶的菜。他一般不喝酒,白酒什么他都不會喝,只是有時在飯桌上,出于禮貌會喝一點葡萄酒。
南都周刊:上油彩的話對皮膚會不會傷害比較大?
梅葆玖:化妝前先涂一層凡士林,把毛孔堵上,再上油彩,這樣就不會直接傷皮膚了。這等于就上了一層保護膜。
南都周刊:您父親會用一些護膚品來保養(yǎng)皮膚嗎?
梅葆玖:他還是按照傳統(tǒng)的做法來做。不過他用的油彩都是好的,用好的副作用就少一些。
南都周刊:50多年前,同樣在北京電影制片廠,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就參與了關于梅蘭芳的藝術紀錄片拍攝,您當時就在拍攝現(xiàn)場吧?當時是怎么拍這部片子的?
梅葆玖:有好幾個導演,陳懷皚也在里面,還有上海的導演岑范。那是1953年,把我父親的舞臺藝術記錄下來在現(xiàn)在教學就很有用。看了之后,對唱腔、動作、身段、舞美馬上就有概念,留下了一個范本。我父親的這個紀錄片,把他的代表作《貴妃醉酒》《宇宙鋒》等好多戲都留下了珍貴的資料。
南都周刊:電影《梅蘭芳》劇本則改編自您的兄長梅紹武的傳記作品《我的爸爸梅蘭芳》,怎么定下要拍《梅蘭芳》這部電影的呢?
梅葆玖:好多年前就想拍這部電影,但是一直沒做起來。電視劇是有,但是電視不能代替電影。現(xiàn)在能拍成電影,我也很高興,可以讓更多的人來更好地來認識和理解梅蘭芳。
南都周刊:編劇是著名作家嚴歌苓,這個劇本您看過嗎?
梅葆玖:劇本還是比較忠實于歷史,從人文的角度來審視這段歷史。她的故事其實到抗戰(zhàn)勝利就結束了。
南都周刊:對黎明的表演怎么評價?覺得他演得像您父親嗎?
梅葆玖:我覺得他文化氣息還好。他沒有港臺人說話的那種腔調,他還是北京口音,因為他本來就是北京人,小時候住在北京。要是電影搞出個“廣東梅蘭芳”那就不好了,而且現(xiàn)在還不允許配音。這片子大概奧運會之后就可以拿出來。
南都周刊:您曾經擔心章子怡不太能演得了孟小冬,為什么?是覺得她難以進入孟小冬的內心世界?
梅葆玖:剛開始是有些擔心,但是不斷有老師給她說,她很快就學會了,她很聰明。有些神態(tài)方面,還是表現(xiàn)得不錯的,畢竟是老演員了。
南都周刊:您覺得您母親福芳芝是個怎么樣的人?
梅葆玖:在電影中她也有幾個鏡頭。我母親也是演員,但是結婚以后就不演了。她是旗人,從小也在梨園長大,對于京劇和藝術她也是懂的,有見解的。
南都周刊:您父親去世后,留下了價值幾十個億的收藏和家產,是否全部都捐贈了?
梅葆玖:主要文物都在梅蘭芳紀念館,也就是我們原來住的四合院,現(xiàn)在準備擴建。這些東西在你手里慢慢慢慢都會散失了,我覺得交給國家永遠保存才是上上之策。現(xiàn)在梅蘭芳紀念館由文化部管,文物在國家手中展覽,這我就放心了。
南都周刊:您大哥的孫子梅瑋會繼承梅派的京劇來演京???
梅葆玖:他是北大畢業(yè)的,后來在中國戲曲學院學習,現(xiàn)在已經到梅蘭芳紀念館工作。他是從梅蘭芳藝術理論這方面來學習、研究的,但自己也能唱旦角,也有嗓子,只是不是以此為專業(yè)。光有理論沒有實踐也不行,這孩子挺好。
南都周刊:您父親9個孩子的后代中,除了梅瑋,其他人有從事京劇藝術的嗎?
梅葆玖:我姐姐葆玥的孩子唱的是老生,從日本回來后現(xiàn)在在中央電視臺負責戲曲欄目。這也很好,他本身是學戲的,他來做戲曲頻道的導播是最合適不過了。
南都周刊:現(xiàn)在戲曲不景氣,您覺得如何繼承文化遺產,并讓更多的年輕人喜歡京劇呢?
梅葆玖: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是我們一家的問題,是全國的問題,應該從中國幾千年的文化這個角度來看它?,F(xiàn)在小學生也要學點京劇,大學里(比如清華、北大)也有京劇課,我前段時間去臺灣,看到臺灣大學里也在教京劇課,中文系里也都有研究中國戲曲的教授和學生。要培養(yǎng)演員,也得培養(yǎng)有文化底蘊的演員,這樣演出來的人物才能真實。不知道歷史,不知道文化層面,也不知道京劇、昆曲是怎么形成的,光模仿外在那只能是一個外殼。
南都周刊:之前教育部規(guī)定中小學要學京劇,您覺得這是否是一種必要?
梅葆玖:我覺得這很好。他們如果只知道四大天王,對傳統(tǒng)文化毫無概念的話那就麻煩了,以后中華文化就要喪失一切了。他們應該了解一些京劇的知識,知道京劇什么樣式,怎么唱,這不是專業(yè)式的培訓,只是要他們知道京劇的歷史,從這個角度來看,音樂課里有一點京劇,我覺得是很必要的。我是主張教育部多一些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因為每一個戲都有中國歷史的背景,每一種唱腔都是中國文化底蘊的表現(xiàn)。對于教育部這樣的規(guī)定,我們的專業(yè)演員也很積極,都到基層去輔導音樂教師。
南都周刊:現(xiàn)在您覺得培養(yǎng)和繼承梅蘭芳京劇藝術比較迫切的工作需要做什么?
梅葆玖:我覺得現(xiàn)在比較重要的還是要培養(yǎng)高精尖的演員。京劇藝術主要還是看你的表演聽你的唱,就像我們聽西方歌曲《茶花女》一樣,這些經典作品不可能說再改了,主要還是看什么人去唱,什么人去演,觀眾來看主要是看角,沒有角是不行的,所以我們就要培養(yǎng)高精尖的名角。他一上臺,大家就爭先恐后地來買票,媒體、宣傳很重要,但是如果他本身不行,那么再做宣傳也沒用,要看你的含金量。
南都周刊:臺灣現(xiàn)在京劇發(fā)展的情況怎么樣?
梅葆玖:陳水扁時期把京劇推在一邊演歌仔戲,馬英九上臺后還是恢復國劇。我覺得兩岸來推動京劇發(fā)展這是好事,都是中國人,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都是一樣的。馬英九知道我們要來,還和連戰(zhàn)一起請我們在國賓館吃飯。連戰(zhàn)我在政協(xié)禮堂給他演過《貴妃醉酒》,他很喜歡梅派,他對我說一直見不過你,這次來臺灣一定要請請你。合影留念、敬酒、講話,對京劇也是一種鼓舞。
南都周刊:香港實驗藝術的先驅榮念曾先生做了很多京劇實驗的工作,比如重排《挑滑車》,還有重排程硯秋的《荒山淚》,您沒有關注他的作品?
梅葆玖:倒還沒有。我想萬變不離其宗,如果改到后來這戲不是京劇了,那就完蛋了。還得利用這些傳統(tǒng)元素,同時利用現(xiàn)代的舞臺條件將其豐富,把它美輪美奐的東西都反饋出來,我覺得這樣做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