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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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石子落在水里，要聽見響聲；就像風(fēng)吹過樹葉，要看到搖動，于是茫茫人海中，生命也需要得到一點點回應(yīng)。被需要，被在乎，于是真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一點點真實感，足以讓我們抵御生命中無窮無盡的孤獨。（說人話就是，這是一個很深情的稿子，大家一定看?。?/p>

一

夏石理論上是葉珂珂的老師。

說是老師其實夏石比葉珂珂大不了幾歲，但夏石第一次見到葉珂珂用的就是“老師”這個身份，那是他從派出所里把葉珂珂領(lǐng)回來的時候。

葉珂珂穿一身女仆裝，帶著貓耳朵發(fā)飾，身后還豎著一條尾巴，怎么看都不該是個大二法律系女學(xué)生該有的裝扮。

走出警局引來萬千矚目，夏石不得不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葉珂珂身上。

葉珂珂問他：“老師，你是不是覺得很丟人？”

“我不丟人，”夏石淡淡地掃了葉珂珂一眼，“丟人的是你?！?/p>

這是夏石第一次帶本科班，也是第一次從警察局認領(lǐng)學(xué)生，更是第一次帶著穿貓耳朵女仆裝的學(xué)生回宿舍。

太多個第一次，他都奉獻給葉珂珂了。

夏石雖然博士在讀了很多年，但帶班極少，這次要不是藍胖子拜托他，而他正好還欠著藍胖子一個人情，他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

第二天葉珂珂來上課，夏石點名的時候只見后排伸出一只手，夏石又喊了一次葉珂珂，她才抬起頭來，明顯的一臉沒睡醒，皮膚蒼白，但眼睛非常漂亮。

夏石嘆了口氣，他在學(xué)校這么多年了，這樣的女生也見過不少，用死去的腦細胞想想也能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反正為了什么都跟他沒關(guān)系。

但偏偏這個葉珂珂跟他杠上了，不出現(xiàn)還沒事，一出現(xiàn)就給夏石找上了麻煩。

就在夏石把葉珂珂從警察局領(lǐng)回來的第二個星期，他又在半夜被一通電話吵醒了。二十分鐘后，他再次站在了中心街派出所門口，被一個穿警服的老大爺指著鼻子問：“你是她的班主任？”

“我……”夏石扭頭看到葉珂珂，深深嘆了口氣，“是?！?/p>

葉珂珂低眉順眼地站著，穿得是另一套衣服了。夏石還算是緊跟時代，所以知道那應(yīng)該是某個動漫角色，據(jù)說這一片最近都在嚴打，晚上掃了幾個場子，就掃出了葉珂珂。

夏石再一次把葉珂珂領(lǐng)出派出所，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面。走了快要兩站路的時候，葉珂珂終于忍不住喊住了聲“石老師”。

夏石看了看葉珂珂，說：“我姓夏。”

“夏老師?！比~珂珂咬著嘴唇，“對不起。”

“我說過，丟的不是我的人，是你的?！?/p>

夏石本來還想再教訓(xùn)她幾句，但看著葉珂珂這樣低眉順眼，最終什么都沒有多說。

十一月的天還有些涼，夏石把外套給了葉珂珂，這一次帶著葉珂珂繞西側(cè)門回了宿舍，他雖然不介意，但也不樂意自己的學(xué)生被“游街示眾”。

“給您添麻煩了?！钡剿奚衢T口的時候，葉珂珂還了衣服，扭頭就要上樓。

“你知道是給我添麻煩了，那為什么不好好去上課呢。”夏石終于沒忍住，為人師表的內(nèi)心爆發(fā)了，“你是個學(xué)生，第一要務(wù)是學(xué)習(xí)，賺錢的事將來你有的是機會……”

“那就來不及了。”葉珂珂忽然說。

她沒有看夏石，眼神里透著一種夏石猜不透的悲傷，這讓夏石很難繼續(xù)為人師表了。

“你父母……”

“他們不管我?！比~珂珂沒再讓夏石說下去，抬頭朝他笑了一下說了句“夏老師，今天謝謝你”，就扭頭上了樓，腳步聲聽起來很快，像是逃走的。

夏石皺起了眉頭，對這個不過兩面之緣的女學(xué)生，突然有了一絲不應(yīng)該的興趣和悲憫。

夏石正要轉(zhuǎn)身回宿舍，卻聽見有人在背后喊他。

他轉(zhuǎn)身看到已經(jīng)換了一身運動裝的葉珂珂，氣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說：“夏老師，你能借我點錢嗎？”

二、

夏石是天才班的。

十幾歲本科畢業(yè)，讀到博士畢業(yè)才二十出頭，老實說一直待在學(xué)校的窮苦讀書人身上是沒什么積蓄的，但他還是湊了一萬塊給葉珂珂。

第二天下午他去了教學(xué)樓，第二節(jié)下課的時候看到了葉珂珂，還是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戴著毛球的毛線帽子在她腦袋上輕輕晃著。

他喊她：“葉珂珂?！比缓笏彦X交到她手上。

葉珂珂愣了愣，抬頭看到夏石的臉時，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忘了自己那天晚上說過的話。

那天她說：“夏老師，你能借我點錢嗎？”夏石正在算自己有多少錢的時候，葉珂珂又說了句“算了”，就飛快地跑上了樓。

夏石要不是因為葉珂珂是個小姑娘，很有想打人的沖動，但盡管這樣，他還是去湊了一萬塊。

“不用還了?！毕氖f，“就當(dāng)我給你的全勤獎，你記得按時來上課就行了。”

“為什么呀？”葉珂珂看到夏石轉(zhuǎn)身走出一段，才想起來問。

夏石停下來看她：“你很聰明又有天分，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p>

葉珂珂攥著信封的手緊了緊，夏石怕她哭出來，慌忙轉(zhuǎn)過臉去說：“你還有前途，不要放棄自己?！闭f完，他就飛快地走了，感覺自己走得比昨天的葉珂珂還要慌張。

直到夏石的身影消失在了教學(xué)樓的門口，葉珂珂才想起來看一眼信封里的錢。

錢還是用白紙條封好的，一看就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

還是……暖的。

葉珂珂在三天后就把錢還給了夏石。

那天夏石上完課，正懶洋洋地收拾了東西往回走，就看到了站在他宿舍樓下的葉珂珂，沒有女仆裝，沒有貓耳朵，只是一身牛仔褲和呢子外套，很好。

夏石松了口氣，走過去剛想開口，就看到葉珂珂微紅的眼睛，他愣了一下，沒等想明白前因后果，葉珂珂已經(jīng)把信封遞了過來。

“不是說不用還了嘛。”夏石愣了愣，還是他給葉珂珂的信封，原封不動。

“已經(jīng)不用了?！比~珂珂的聲音沙沙的，聽起來像是感冒了，抑或是熬夜了。

夏石沒有接，葉珂珂等了一會兒，拉過他的手把信封塞到了他手里，然后朝他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了。

“你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夏石捏著信封，葉珂珂就站在他數(shù)步之外的地方，但他突然很怕她會就這么扭頭跑開，再也不回來了。

“我奶奶……”葉珂珂咬了咬嘴唇，“今天早上去世了。”

夏石一愣，回過神的時候，葉珂珂已經(jīng)走了。他都沒來得及安慰她一句，甚至都沒來得及問一句“你好不好”，葉珂珂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視野里。

三、

那天以后，夏石連著一個星期都沒有看到葉珂珂。

他去了葉珂珂打工的地方也都沒有找到她，問附近的店員才知道，葉珂珂在打工的時候連名字都是假的。

夏石嘆了口氣，去教務(wù)處翻出了葉珂珂的資料，簡直吃了一驚。

葉珂珂的媽媽竟然就是個赫赫有名的舞蹈家，爸爸是個企業(yè)家，這樣一個富家女，竟然問他借了錢，夏石簡直受寵若驚。

他按著學(xué)籍表上的地址找到了她登記的住處。

讓夏石很意外的是，這房子年久失修得簡直就像是個貧民區(qū)，這和夏石剛剛查到的葉珂珂是個富家女的信息完全不相符，屋門口都是沒有門牌的，夏石一直走到最里間也沒有找到32號。

正打算出去問問的時候，就看到了從屋子里走出來的葉珂珂。

夏石一愣，脫口喊了一聲：“葉珂珂?！?/p>

葉珂珂也是一愣，扭頭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

那一天是平安夜，然而這條巷子里沒有絲毫平安夜的氣氛，陰森森的，甚至有些可怖。

夏石坐在客廳的位置，看著四周簡單的鋪設(shè)，以及掛在墻上的黑白遺像，葉珂珂說：“那是我奶奶?！?/p>

“哦?！毕氖舆^她遞來的杯子，很普通的玻璃杯，但是洗得很干凈。

“你……”夏石捏著杯子小心地放了下來，“怎么不來上課？”

葉珂珂仍然低著頭，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說：“我不想上了?！?/p>

“為什么？”夏石想了想又問，“因為錢嗎？那我……”

“不是?！比~珂珂扭頭看著墻上的照片，聲音很輕很縹緲，“因為沒人會在乎。”

沒人會在乎？

夏石皺了皺眉頭，葉珂珂扭頭看了看他夾克口袋里露出的那一角白紙，說：“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從小到大只有奶奶一個人在乎我的成績好不好，考了什么學(xué)校，期末多少分，但是現(xiàn)在……”

沒有人會在乎了。

夏石終于明白了，他抬頭看著墻上老人的遺像，很慈祥的臉，和葉珂珂竟然有六七分相似。

“所以你曠課是……”夏石看著葉珂珂，“因為你奶奶生??？”

葉珂珂點了點頭。

“所以你需要錢，一直在打工？”

葉珂珂仍然只是點了點頭。

“所以……”夏石扭頭看著桌上的杯子，“你努力到了現(xiàn)在，卻要功虧一簣了？”

葉珂珂怔了怔，抬起頭來看著夏石。

“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一定要做給別人看的，我們活著也不是為了別人。但如果你一定需要有個人在乎的話，”夏石的眼睛里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他說，“我在乎?！?/p>

那三個字，像是清脆的樂聲，在她耳朵里輕輕地震顫著。

夏石站起來走到了葉珂珂的面前，伸手在她肩上輕輕按了按，說：“我是你的班主任，是你的老師，我在乎你的前程，你的人生，我在乎你有沒有來上課，拿了第幾名?！?/p>

他看著墻上的老人，聲音很輕卻很鄭重地說：“我替你奶奶在乎這一切?！?/p>

葉珂珂就這樣抬著頭看著夏石，然后低下頭靠著夏石的手臂輕聲地哭了起來。

四、

葉珂珂從那一天開始，真的就沒有再缺課。

藍胖子接管本科班之后，對夏石的英勇表現(xiàn)進行了大力的表揚，他說：“葉珂珂是很聰明，如果不是家里這種情況，她應(yīng)該能進天才班，說不定比你還要厲害?！?/p>

夏石瞇了瞇眼睛看著藍胖子，反問道：“比我厲害？”

藍胖子也瞇了瞇眼睛，說：“是很有可能?！?/p>

葉珂珂本來的成績在班里中游，到了期末竟然一舉拿下了獎學(xué)金。藍胖子很欣慰，表示自己終于有了個可以拿獎學(xué)金的優(yōu)等生。

而夏石表示：“那是我的學(xué)生?！?/p>

葉珂珂確實也喊他夏老師，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也會給他發(fā)短信，在校園里碰到的時候也喊他夏老師。最重要的是，葉珂珂的很多小課都是夏石在給她補。

新年的時候，葉珂珂還發(fā)來短信祝他新年快樂，雖然夏石根本也沒有什么快樂不快樂的，不管哪一天他都是一個人對著一鍋面條捧著一本書。

對于他夏石來說，中秋還是清明，都是一樣的。

但葉珂珂確實也讓他感覺到了某些不一樣的地方，這許多年來他收到的第一條節(jié)日祝福竟然是來自一個他曾經(jīng)以為爛泥扶不上墻的“富家女”？

世界真是奇妙。

他也試圖聯(lián)系過葉珂珂的爸爸，但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沒人接。至于葉珂珂的媽媽……所有的電話，都自動轉(zhuǎn)到了助理那里，至今一個回電也沒有。

那么這個年，她會在哪里過呢？

夏石合上書，把碗放回水池里，外面響起了鞭炮聲。這是今年的最后一碗面了，夏石想，明年是不是該學(xué)著煮飯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他以為是葉珂珂發(fā)來的祝福短信，畢竟圣誕元旦她都發(fā)了，那么春節(jié)肯定也會有的。但他拿起手機來看到的是中國移動群發(fā)的一條祝福短信。

夏石竟有些失落了，他都快忘記自己還會失落，嘆了口氣正要放下手機去洗碗的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是葉珂珂打來的，心竟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夏老師，春節(jié)快樂?！比~珂珂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不對，夏石一下就聽出來了。雖然還是很歡快的，但她應(yīng)該是剛哭過的，夏石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哭了？”

葉珂珂似乎愣了一下，夏石又問：“你在哪兒？”

夏石找到葉珂珂的時候，葉珂珂正坐在學(xué)校圖書館的臺階上抱著書包像個雕塑。他三兩步跨上臺階站到她面前，葉珂珂正低頭玩自己的鞋帶，看到夏石才抬起頭來，脖子仰得高高的，就這樣看著他。

“夏老師?！焙诎道锟床磺迦~珂珂的臉，但從聲音中能聽得出來她哭過，還哭得很厲害，嗓子都有些啞了，但她還是笑了一下，說，“新年……快樂?！?/p>

話沒有說完的時候，夏石已經(jīng)伸手抱住了她。

不出意料，葉珂珂整個人都凍得僵硬，夏石摟著她輕輕在她胳膊上搓著，一邊搓，一邊說：“別亂動，會凍壞的?！毕氖延鸾q服脫了下來給她披上，又說，“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這個。”

葉珂珂只穿著牛仔外套和一件T恤，連鞋子都只是帆布鞋。

但夏石也不是真的要問為什么，不等葉珂珂說話，他就拉起她的手，說：“別在這兒凍著了，去我宿舍，那里有暖氣。”

葉珂珂被夏石拉著一步步往前走著，明明那么黑，連個路燈都沒有，她卻一點都不害怕，這個人的手很暖很寬厚，像是夜晚大海上的燈塔一樣讓人安心。

夏石進門就把暖氣開到最大，他自己在屋里的時候都沒這么舍得開，又拿了幾件新的衣服出來給了葉珂珂，然后說：“去洗個澡，你吃飯了嗎？我這兒只有面條?！?/p>

葉珂珂去洗澡的時候，夏石又把煤氣爐打開煮面條。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在煮面條，他對自己煮面條的手藝還是挺有信心的，只是自己雖然對吃的沒有要求，總覺得就這么端出去給人吃還是挺寒磣的。

夏石正打算去拿個雞蛋，轉(zhuǎn)身就發(fā)現(xiàn)葉珂珂穿著他的T恤站在自己身后，頭發(fā)還是濕的，兩條長腿裸露在外面，有一種說不出的誘人。

他被那場面震驚了，甚至是有些畏懼的。

葉珂珂就這么站著，在夏石轉(zhuǎn)過身的剎那，她做了一個讓夏石心寒的動作。夏石在她抬手的剎那按住了她，說：“不，你不需要……我沒有那個意思……你……”

夏石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都在發(fā)抖，然后他關(guān)掉了煤氣爐，對著那鍋面愣了一會兒神才說：“你吃面吧，我出去?！?/p>

他走過去拿了椅子上的外套，頭也不回地出了宿舍。

夜風(fēng)涼颼颼的，吹在身上，即使穿著毛衣和羽絨服他也還是覺得冷。大年三十的晚上校園里沒有人，他一個人沿著宿舍走到教學(xué)樓，又從教學(xué)樓繞到體育館，最后還是回到了宿舍樓。

進門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先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聲音，夏石等了兩分鐘之后拿出了鑰匙，門鎖咔嚓一聲，葉珂珂坐在屋里他的寫字臺前，腳踩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好像在翻他的書。

她還是穿著剛才的T恤，但穿上了牛仔褲，夏石放下了一顆心，這才走過去說：“吃完了？”

“嗯?！比~珂珂抬起頭來看著夏石。

夏石笑了笑說：“晚上你睡這里，我去藍胖子那兒。”

“夏老師。”葉珂珂轉(zhuǎn)過身看著夏石往灶頭旁走。

“嗯？”夏石開著水龍頭洗碗，突然發(fā)現(xiàn)忘了倒洗潔精，再伸手去擠的時候又擠多了。

“你……討厭我嗎？”

夏石捏著盤子的手滑了一下，盤子掉進水里，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有水龍頭的聲音嘩嘩的，像是窗外的風(fēng)。

——你討厭我嗎？

夏石突然想起了那天和藍胖子的對話，他說：“夏石，你性子那么冷淡，為什么唯獨對葉珂珂這么感興趣？因為她聰明嗎？還是因為她漂亮？”

不，都不是。

那一刻，夏石安靜地想著，或許只是因為生命里難得有這樣一絲的悸動，讓他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這么清晰的活著，被人需要著。

他想起來那天在老宅里葉珂珂對他說的話，她說，沒人會在乎了。

——不，我會在乎。

——我并不討厭你。

但是該怎么跟葉珂珂解釋呢？解釋那些來龍去脈，解釋他也說不清的前因后果，解釋他心里的那一點悸動和壓在心頭的強烈不安。

夏石關(guān)上了水龍頭，聽見葉珂珂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清晰而縹緲：“我好像……喜歡上你了?！?/p>

——是的，我也是。

五、

夏石跟葉珂珂的緋聞很快就傳開了，有人說看到葉珂珂在夏石宿舍里過夜，還有人說看到夏石跟葉珂珂在約會，更有甚者說看到夏石拉著葉珂珂在小樹林里茍且。

夏石被停了職，葉珂珂知道的時候，夏石已經(jīng)連研究課題都被中止了。葉珂珂急急忙忙地趕到宿舍的時候，夏石正端著水瓶出來打水，看到葉珂珂他愣了一下，旁邊已經(jīng)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你怎么來了？”夏石走過去，帶著葉珂珂往遠處走。

“他們?yōu)槭裁赐Ｄ愕恼n？”葉珂珂被夏石一直拉到拐角的地方才有機會開口，“我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為什么要被……”

“也不是什么大事。”夏石溫和地說，“我本來也就對這個課題沒太大的興趣，不做就不做了?！?/p>

“騙人。”葉珂珂皺著眉頭，“我看到你桌上的研究資料了，你研究生的時候就開始研究這個課題了……”

“珂珂，我也許飛不出這個籠子了，但我想，你應(yīng)該可以?！?/p>

“為什么？”

“我曾經(jīng)……”夏石笑了一笑，“動手打了自己的導(dǎo)師?！?/p>

在他剛來到這個學(xué)校的時候，應(yīng)該沒有想過會發(fā)生那樣的事，也是從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沒有想過要畢業(yè)的事。

夏石家里是典型的農(nóng)村家庭，剛來這里上大學(xué)的時候家里拼命給他湊學(xué)費，那時候獎學(xué)金還很少，夏石的生活很清苦，于是偶爾也幫導(dǎo)師寫論文。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惹出了那樣的麻煩。

當(dāng)夏石看到自己的畢業(yè)論文刊載在學(xué)術(shù)期刊上，而署名卻是自己的老師時，徑直就去了導(dǎo)師辦公室。這也許就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幾萬字，但導(dǎo)師只是哈哈一笑，說：“夏石你很聰明，這種文章寫一篇就好了，反正你還年輕，機會多得是……”

夏石一拳砸在了那位老教授的鼻子上。

連藍胖子都說，太沖動了，這種見怪不怪的事，他怎么還這么迂腐。

但他們不知道，那幾萬字的文章里，包含著家里人對夏石的期待，包含著這許多年來他的努力和奮斗，包含著他對未來的憧憬。別的都可以拿去，但唯獨他最后的希望不能被拿走。

就這樣，他被拉入了黑名單，沒有教授肯再帶他，事情調(diào)查下來無疾而終，但夏石還是被停了整整一年的課。

那幾年夏石憔悴得很厲害，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一點點變成了一個有些衰老的中年人。二十五歲的外表下卻有一顆蒼老的心，好像對什么都失去了好奇心。

藍胖子說他看透了，夏石卻只是笑一笑，他只是不想去看罷了。

直到他遇到葉珂珂。

他想，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些希望的，而他想要保護那些希望，像保護曾經(jīng)的自己，不要熄滅，不要毀掉，不要消失。

——我也許飛不出這個籠子，但我想你可以。

——因為，我會保護你。

——去更遠的地方。

夏石按下發(fā)送鍵，抬頭的時候看到了窗外的陽光。

那是葉珂珂離開前，他們的最后一通短信。

六、

三年后，葉珂珂的課題在英國劍橋的公開答辯場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一天，夏石也特地買了張機票飛來英國，坐在聽眾席上看著葉珂珂的剎那，感覺這三年的時間不過是指針上嘀嗒的一秒罷了。

“等我完成了這個課題研究，你也來這里好不好？”葉珂珂拉著夏石的手在校園里慢慢走著，“到時候我們一起做你想做的課題，你說好不好？”

應(yīng)該是好的吧，夏石想，但他只是笑著，什么也沒有說。

葉珂珂準備第二次課題答辯的時候，夏石也開始了新課題的研究。葉珂珂給夏石發(fā)去電郵說自己準備回國，夏石說自己忙得很，恐怕沒時間去接她，要不干脆等課題完成了再回來。

“那到時候你會來接我嗎？”

“到時候看吧，如果我這里忙得差不多了就去接你?！毕氖穆曇袈犞芷v，但還是笑著說了句，“對了，忘了說了……”

“說什么？”

“我女朋友真棒。”

葉珂珂聽到自己心臟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就像那天在游樂場里的海盜船上，夏石用力抓住她手心的那一剎那。

“夏石。”葉珂珂握緊了電話，“約好的事如果我做到了，你一定要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

是啊，如果她做到了，那么就該輪到他了。

他還記得三年前那一天，他提著熱水瓶下樓時看到怒氣沖沖的葉珂珂，那時候的葉珂珂怒氣正盛，簡直勢不可擋，夏石相信給她一顆炸彈，她就能炸掉整個學(xué)院。

夏石沒有辦法，只能拉著葉珂珂去了游樂場。

“不如這樣吧?！毕氖鍪謾C打開了一份文件遞了過去，“這是我三年前就在做的課題，如果你能替我完成這個課題的話，我也可以答應(yīng)你一個要求?！?/p>

葉珂珂像是在思考，低著頭很認真的樣子，但只有短短的幾秒，她就抬起頭來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好。”

“你都不問問怎么才能完成課題嗎？”夏石吃驚于葉珂珂的淡定，卻又有些想笑。如果是那么輕易就能在國內(nèi)完成的課題，他也不會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我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會幫你實現(xiàn)的?！比~珂珂突然拉住夏石的手快步朝著海盜船走了過去，“所以到時候也請老師一定要答應(yīng)我的條件。”

“那是什么？”

“讓我做你的女朋友。”葉珂珂拉著夏石站到了人群之中，“就這樣被人白白傳緋聞也太吃虧了，所以，到時候請老師來跟我認真地談一場戀愛?！?/p>

夏石看著葉珂珂，年輕而漂亮的面孔上洋溢著叫做青春和希望的光芒，他想如果是葉珂珂的話一定可以做到的，就像葉珂珂說的那樣，無論是什么，只要她想做，一定能做得到。

而他要護她一路平安，無論路有多遠。

七、

葉珂珂的研究報告都快要最終定稿了，夏石還沒有忙完他的課業(yè)，葉珂珂的報告答辯都通過了，夏石也還在忙，連電郵都沒時間回了，葉珂珂在電話里生氣地說：“我不等你了，我要回來了?！?/p>

夏石說：“你的課題研究百分百完成了？”

葉珂珂說：“還差最后一個數(shù)據(jù)，不過沒關(guān)系，我肯定能做出來的?！?/p>

夏石笑了笑，說：“那就等你做出來了再回來?！?/p>

葉珂珂還要爭辯的時候，夏石又說：“約好的事，不能反悔?！?/p>

葉珂珂咬了咬牙，說：“好吧?！?/p>

但如果是那樣輕易就能拿到的數(shù)據(jù)，想必夏石也不會放棄了。葉珂珂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里一整個星期，失敗了四十九次，但數(shù)據(jù)仍然沒有出來。

她在電話里哭著說：“我不做了，我要回來?！?/p>

夏石卻只是笑著說：“別耍小孩子脾氣，你說好的，我會等你?！?/p>

葉珂珂吸著鼻子說：“多久都會等嗎？”

夏石肯定地說：“多久都會等。”

在實驗失敗的第二個星期天，葉珂珂收到了一個郵包，郵包里除了大量的文獻，還有一份最新的數(shù)據(jù)報告。她盯著那份報告出神了很久，然后飛快地撥通了夏石的電話。

“怎么知道是我？”夏石在電話里笑著問。

“除了你還有哪個書呆子會寄一百多份實驗報告給自己的女朋友。”葉珂珂捏著手里薄薄的那張報告紙，“可是，不是說好了讓我自己做的嗎？”

“沒辦法?！毕氖穆曇袈犉饋碛行o奈，“誰讓我想快點見到我女朋友呢。”

葉珂珂在六月的第一個周末回來了。

下飛機的時候，夏石也沒有來接她，估計是電郵都沒有看到，她直接打了個車去學(xué)校宿舍，到宿舍門口打算給夏石個驚喜的，誰知道才剛到樓下就看到了隔壁藍胖子低著頭走出來。

藍胖子看起來情緒不太好，甚至都沒看到葉珂珂，直到葉珂珂喊住他，藍胖子才猛地回過神來。

“葉珂珂？”藍胖子像是嚇了一跳，盯著葉珂珂看了足足有半分鐘才說，“你是來參加葬禮的嗎？”

葉珂珂手里的拉桿箱咯噔一下，藍胖子說：“夏石的葬禮。”

掛斷電話的時候，夏石還在想葉珂珂。

想象著葉珂珂回來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臉興奮，想象著多年不見的少女會變成了什么模樣。他還記得在游樂場的那一天，她拉著他的手，在園子里滿場跑。也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沉寂了很多年的心已經(jīng)有了悸動。

夏石是在這樣美好的幻想中睡去的，然而并沒有再醒來。

然而他終究沒有能等到。

葉珂珂望著墓碑上的黑白瓷像，到最后也沒有哭。

藍胖子來安慰她，她卻只是說：“夏石最想看到的我，應(yīng)該不是悲傷的模樣?！?/p>

葬禮過后的一個星期，當(dāng)葉珂珂在實驗室里模擬數(shù)據(jù)的時候，收到了一個意外的包裹。

包裹里并沒有太多的東西，層層疊疊的包裝紙里只有一個黑色的絨布盒子，小小的戒指下，夾著一張卡片。葉珂珂認得那是夏石的字跡。

——我想我可能開不了口，所以，只能這樣向你求婚了。

那一刻，葉珂珂就那樣捂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編輯：暖小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