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何意
柒柒若推薦:發(fā)生在里昂的故事,明明沒有任何聯(lián)系,卻總是讓我想起一部經(jīng)典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大概愛一個人的姿態(tài)總都是一樣的。看這個故事就像是看了一個小電影,故事結(jié)尾真是優(yōu)雅而美好,值得你看到最后,找到最終的答案。
楔子:
對溫漾來說,進入美食評論這個行業(yè)原本是個意外。
食香而念深,她筆下一粥一飯的時光總能牽動人心,入行短短五年已經(jīng)出版了三本關(guān)于美食的書籍,而且本本暢銷。
那天是她為新書《馬卡龍的失敗率》舉行的讀者見面會,在讀者提問的環(huán)節(jié),一個年輕的男孩站起來,目光與溫漾相遇,立即垂眸,靦腆一笑。
午后的陽光從窗幕一角透進來,將男孩的輪廓渲染得柔和而安寧,男孩說:“很高興見到你,真的很開心。我……我就是想問一問,你在書里說自己有法國的甜點師資格證,可是后來為什么沒有做甜點師呢?”
溫漾微微一愣,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了。她只記得,曾經(jīng)也有個少年,惡狠狠地問她,你為什么不去做甜點師?
為什么呢?
一
十八歲時,溫漾做了人生中第一個重大決定:放棄國內(nèi)大學(xué),去法國保羅·博古斯廚藝學(xué)院學(xué)甜點。
抵達里昂時是清晨,剛落過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隱藏在晨霧里的老城區(qū)漸漸被朝陽掀開神秘的面紗,第一眼,溫漾就喜歡上了這座古老的歐洲城市。
她給予里昂毫無保留的喜愛和毫無來由的信任,里昂回應(yīng)她的卻是灰頭土臉的狼狽。
溫漾是第一次獨自在外生活,生活費僅夠維持溫飽,法語也說得不甚熟練。幾個街區(qū)外就是燈紅酒綠的誘惑和兵荒馬亂的青春,可她因為聽不懂科西嘉方言而被騙走一大筆房租。
她鼓起勇氣找到了房東家,交涉未果,被肥胖的法國大媽推搡出來,磕上一塊凸起的地磚,膝蓋和地磚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痛得她幾乎落下淚來。
她一瘸一拐地走進一家藥店,用混雜著英語的蹩腳法語再加上肢體語言和藥劑師溝通了好久,才買到一瓶治療跌打的膏藥。
溫漾恍惚地走在街上,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暗,鉛灰色的烏云暗沉沉地壓下來,空中開始飄起細小的雨滴。
路過老城區(qū)一家小旅館,溫漾打開錢夾,數(shù)了數(shù)里面的現(xiàn)金,大概夠她在這樣陰暗破敗的小旅館里住兩晚。
就在她考慮要不要在這里下榻時,突然感覺胳膊一緊,溫漾扭頭,一個穿黑衣的男子已經(jīng)拽過她的包飛奔而去。
包里錢不多,可諸如護照一類的證件補辦起來特別麻煩,她邊喊捉賊邊奮力追趕。下雨天地滑,她又體力不支,腳下一滑摔倒了。
眼見小偷跑遠,溫漾情緒崩潰,趴在地上大哭起來,強忍一天的悲傷融進細細的雨里,卻難以被稀釋。
直到有人拍拍她肩膀,用法語說:“小姐,你的包找回來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個亞裔男孩,高高瘦瘦,可能是因為有外國血統(tǒng),輪廓很深邃,長相是歐美人那種不顯山不露水卻深入人心的帥氣。
男孩把溫漾從地上拉起來,她囁嚅地向他道謝,卻把英語和法語混雜在一起,說得不倫不類,男孩撲哧笑出聲來,露出一對小虎牙。
溫漾被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打動,面上一窘,慌亂地低下頭。
二
“你是亞洲人?”男孩似乎是為了緩解剛才的尷尬,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
“嗯,我來自中國?!?/p>
男孩的表情變得有點怪,溫漾注意到他嘴角極快地扯出一個冷笑,他用中文說:“喲,是同胞?有錢人啊?!?/p>
男孩戲謔的語氣讓不久前才被騙走一大筆錢的溫漾十分難受,她低下頭輕聲說:“我不是。”
可對方明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繼續(xù)冷嘲熱諷:“全世界都知道中國人人傻錢多,你還要在馬路上炫富?!?/p>
“我沒有。”溫漾有些氣憤,音調(diào)也拔高了。
“從這里路過的人恨不得把錢夾都貼在胸口,你當街數(shù)錢還說沒有?還能有比你更傻的?”男孩挑了挑眉,直白得毫不留情面。
溫漾再沒有出聲,雨已經(jīng)停了,昏黃的路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其中一條身影的肩部有些不自然地聳動。
男孩側(cè)過臉來,看到一旁的女孩子眼淚噼里啪啦地掉個不停,偏偏一點聲響也沒有,他突然覺得胸腔里好像被人塞進了一團棉花,堵得他很煩躁。
前段時間中國游客接二連三地在里昂遭搶劫,都是因為安全意識不夠,男孩認為自己說的那些話并沒有委屈了她,可女孩子一哭,就完全沒有道理可言了。
“我道歉,我道歉!你冰雪聰明,你天生麗質(zhì),最傻的人是我,你別哭了行嗎?”
溫漾沒有搭腔,只顧低著頭向前走,卻被男孩一把拽?。骸澳愕谜f原諒我呀?!?/p>
“什么叫我冰雪聰明、天生麗質(zhì),這跟你剛才說的話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一點兒誠意都沒有,瞎道什么歉!”溫漾委屈了一天的脾氣終于大爆發(fā),拖著哭腔朝男孩吼。
男孩被她吼得有點發(fā)怔,尷尬地后退兩步,卻撞上一旁的路燈桿,捂著腦袋痛得直跳腳。
“笨蛋?!睖匮粗b牙咧嘴的怪樣,明明很痛卻還要扯出一個既賴皮又可憐兮兮的傻笑來討好她,終于破涕為笑。
后來溫漾知道,男孩叫夏一燃,聽名字就能感覺出來,像一團大大咧咧、橫沖直撞的火焰,卻又有著夏天的明亮氣息。
夏一燃說溫漾人傻錢多,其實他才是真的有錢。作為法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餐飲集團的少爺,夏一燃頑劣又討厭學(xué)習(xí),沒考上正經(jīng)大學(xué),惹惱了他父親,便被發(fā)配到保羅·博古斯來學(xué)酒店管理,美其名曰讓他掌握一門基本的生存技能。
溫漾見過他在學(xué)校里的樣子,吊兒郎當、無所事事,臉皮還特別厚。兩人漸漸熟絡(luò)起來,溫漾也會調(diào)侃他:“我覺得你只要掌握好如何花錢的技能就好了?!?/p>
“嗯,英雄所見略同?!?/p>
三
溫漾和夏一燃不一樣,她是真的熱愛甜點,為了來法國,整整花了兩年多的課余時間來做準備,因此在甜點班里學(xué)習(xí)也格外努力,常常得到老師的表揚。班里的同學(xué)除了她其余都是歐洲人,她年紀小又不懂得收斂鋒芒,明里暗里招來不少敵意。
在上冰點課的前一天下午,老師要求他們提前準備好大量的刨冰。實踐課是四人一組,同組的瑞典女孩悄悄拉過溫漾,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溫漾大概理解她的意思,讓她在旁邊休息。同組的另外兩個男生也站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瑞典女孩聊著天,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巨大的冰柜里冷風(fēng)開得十足,雖然帶著手套卻沒有一點防護作用,冷氣一點點蔓延開,鉆進皮膚下、骨頭里,直至完全凍僵,讓溫漾覺得那雙手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了。
她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打斷了另外幾人的交談。有個男生看到溫漾直發(fā)抖的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就想要接過刨冰鏟來幫她,卻聽到另一個男生譏笑著說了句什么。那個瑞典女孩聽了哈哈大笑,溫漾的法語不算好,可那一句她聽得分明,那個男生說:“哎喲,你想當紳士??!”
溫漾木著一張臉,沒有搭理他們,扔下刨冰鏟去掏手機,可是麻木的雙手根本不聽她使喚,她哆嗦著好不容易從口袋里抽出手機,卻沒拿穩(wěn),徑直摔到了地上。再撿起來,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是夏一燃。
溫漾沒有撥過去,已經(jīng)是下課的時間,她不得不爭分奪秒。深吸一口氣,溫漾又戴上手套,把自己埋進冷氣森森的冰柜里。
就在她低頭和一大塊頑固的堅冰做斗爭時,背后的交談聲忽然消失了,溫漾被人一把從冰柜旁拽起來。她下意識地搓著手取暖,被夏一燃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然后他轉(zhuǎn)身把刨冰鏟直接塞給一個男生,又用語速極快的法語沖另外三人說了一大段話,溫漾只能聽懂個大概,應(yīng)該是在說:“你們倆還是不是男人,讓一個小姑娘自己挨凍鏟刨冰,你們這種也能叫紳士?真讓人惡心!”
夏一燃拉著溫漾揚長而去,剛走出門沒多遠就嫌棄地放開她,直喊凍死了,又戳著她的腦門兇巴巴地說:“你今天沒帶智商出門???”他雖然嘴巴惡毒,還是買來熱咖啡幫她暖手。
溫漾一向膽小,不愛惹事,凡事能忍則忍,一想到夏一燃剛才幫她出頭的事,心里揪成一團,這梁子是結(jié)下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過?
她剛剛轉(zhuǎn)晴的臉上又愁云密布起來,朝夏一燃嘟囔了一句:“你以后可別再這樣了?!?/p>
“別怎樣,眼看他們欺負你?”
“可是我以后還要待下去,我又不是你這樣的大少爺,想干嗎就干嗎……”
不知為什么,當溫漾看到夏一燃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面還有兩個小小的她,突然就感覺心煩意亂,要抱怨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明明人家好心幫助她,她卻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真是不知好歹,自從認識夏一燃,她變得越來越胡攪蠻纏了。
溫漾越想越覺得丟臉,抬頭去看夏一燃。
夏一燃哪里知道她心中的百轉(zhuǎn)千回,依然一頭霧水。
“笨蛋?!睖匮鐾染团?,完全不記得至少應(yīng)該感謝夏一燃替自己教訓(xùn)了那幾個欺負人的同學(xué)。
四
溫漾因為法語不夠好的緣故,聽課時會有些吃力,所以又報了晚上的語言班。
那天由于鏟刨冰遲到了,課程結(jié)束后她借來同學(xué)的筆記,補之前落下的內(nèi)容。
從語言班出來已接近零點,那里離她住的公寓有一段距離,深夜沒有巴士只能步行。溫漾急著趕回去,一咬牙決定抄近路,拐進一條小巷子。
這個街區(qū)是出了名的不安全。果然,沒走多遠,溫漾就發(fā)覺身后有人跟隨。她腦海里閃過一系列驚悚的電影片段:空無一人的街道,獨自行走的女孩,噠噠的腳步聲和圖謀不軌的尾隨者……她越想越害怕,眼看再走過一段下坡路就能到達皇家廣場,到那里就安全了。
溫漾拿出高中時測試五十米的速度,頭也不回地拼命朝前跑,耳邊是呼呼刮過的夜風(fēng),深秋的夜晚,她跑得滿頭大汗,直到看見有往來行人的皇家廣場才停下來喘氣。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溫漾不敢回頭看,繼續(xù)向前走,卻聽到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溫漾!溫漾!你他媽的給我站??!”
那聲音甚為熟悉,溫漾轉(zhuǎn)過頭,看到幾十米開外的夏一燃,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
溫漾猶豫半天,才走回他的身邊,又想起傍晚的事情,沒好氣地問他:“你跟著我干嗎?”
夏一燃皺著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好像一只被主人拋棄了的小狗。
溫漾被自己心里這個鮮活的比喻逗樂了。
夏一燃看到她俏皮的笑容,仰起頭露出了小虎牙:“我后來又去找你,你已經(jīng)走了,你同學(xué)把你家的鑰匙給了我?!?/p>
溫漾這才想起自己下課時走得匆忙,將鑰匙掉在了甜點班。
夏一燃說著伸手去掏口袋,可是下一秒鐘嘴角又垮下來:“怎么辦?被我弄丟了?!?/p>
溫漾哭笑不得,想轉(zhuǎn)身走掉又擔心夏一燃,假裝冷著臉要看他的腿傷。她原以為夏一燃是在開玩笑,以他的性格,過不了多久,就會像小孩子做了好事討糖果般跳到她面前,嘻嘻哈哈地跟她說:“溫漾,我是不是很會演戲呀?你一定被騙到了對吧?!?/p>
可當她挽起夏一燃右腿的褲腳時才發(fā)現(xiàn),他整個膝蓋已經(jīng)鮮血淋淋。溫漾忽然間就紅了眼眶,心臟有些鈍鈍地疼。
反倒是夏一燃像沒事人一樣,笑瞇瞇地纏上她的手臂,說:“不管了,我走不了路,你得負責?!?/p>
溫漾想讓夏一燃家的司機來接他,他又拿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著她,語氣里滿是委屈:“溫漾,你又要棄我而去了嗎?”
于是,溫漾只好扶著夏一燃走進不遠處的一家酒店。
她去前臺開房間,羞愧得幾乎要把腦袋埋進胸口,她才不想被人家誤會成那種出來開房的不正經(jīng)男女。
溫漾讓前臺送來醫(yī)藥箱,夏一燃又耍賴讓她幫他處理傷口。溫漾從沒做過傷口包扎,動作分不出輕重緩急,夏一燃痛得倒吸冷氣,卻也不惱。
女孩低著頭,原本隨意盤在腦后的長發(fā)散開了,隱約能看見嬌小的耳垂,夏一燃忽然很想伸手去捏,溫漾卻抬起頭來,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謝謝,又說對不起。
“嗯,還有呢?”夏一燃也向她靠近,擋住了身后明晃晃的燈光,聲音好像暗夜的葡萄酒一樣醇厚而誘人。
“還有什么?”溫漾不敢看面前的少年,胸腔中的心臟卻劇烈地跳動,簡直就要跳出來了。
她拄著沙發(fā)扶手想站起來,下一秒?yún)s被夏一燃按住肩膀,他的面孔在她眼里迅速放大,少年特有的氣息排山倒海般壓下來,吞沒她嘴角還未來得及綻放的微笑。
溫漾大腦一片空白,四周的空氣好像也被那個吻全部吞掉了。
五
溫漾起初來里昂時的熱情和希冀被生活一點點磨滅,最后只剩下做甜點和學(xué)法語。自從跟夏一燃在一起后,她那顆屬于少女的鮮活的文藝心又復(fù)活了。
夏一燃雖然不是個合格的學(xué)生,更不可能成為合格的廚師,但他是個地道的吃貨。他心中有一張活地圖,這張地圖里精確地標注了里昂的每一處美味所在。他會牽著溫漾渡過索恩河去吃一支藏在河中小島上的冰激凌,他也會為她想吃的葡萄牙海鮮排一小時隊。
夏一燃不僅熱愛美食,對這些美食的起源、餐館的文化也了如指掌。他認真的時候,整個人都會不自覺地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不知為什么,溫漾打心底里相信,眼前這個大男孩日后一定會成長為沉穩(wěn)而篤定的人,接手家族企業(yè),在全球餐飲行業(yè)不景氣的情況下開創(chuàng)出另一片天地。
也是在這種時候,溫漾會有些失落,就像二鍋頭永遠不能搭配魚子醬,法棍面包不能涂抹腐乳一樣,她將來也只會成為一個小小的甜點師,很難與另一個世界的夏一燃并肩而行。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卻又自欺欺人地、堅定不移地向著晦暗不明的未來進發(fā)。
就在他們還未做好迎戰(zhàn)的準備時,溫漾遇見了夏一燃的母親。
那是溫漾結(jié)業(yè)測試的前夕,夏一燃的體重伴隨著她的甜點手藝一路成長,可她還是對自己的技藝信心不足。
夏一燃堅決支持女朋友的事業(yè),帶她去了自己家集團旗下的餐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讓主廚答應(yīng)給溫漾做甜點的機會。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溫漾做的甜點分層細致、調(diào)味講究、外觀精致,連主廚也稱贊不絕。就在溫漾信心滿滿時,有個服務(wù)生突然跑進來,說有客人吃過溫漾做的歐培拉過敏了,現(xiàn)在鬧著要求甜點師當面道歉。
等主廚和溫漾趕到前廳,看到夏一燃站在那里,不斷地賠笑、鞠躬、道歉,卻還是被客人罵得狗血淋頭。
溫漾看著這個平日里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少年,為了這樣一個平凡的自己而低下他高昂的頭顱,忽然覺得自己好差勁,難以忍受的差勁。
見到夏一燃的媽媽就是在這種場合,好巧不巧,她偏偏選在這一天來視察。
他媽媽保養(yǎng)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的樣子,說話也和氣,把一切暗流都隱藏在偽善的笑容背后。她夸獎溫漾年輕貌美,她替溫漾開脫剛剛的失誤,緊接著卻又話鋒一轉(zhuǎn):“溫小姐,你是知道的,一燃將來要接手家族企業(yè),他在保羅·博古斯也只是玩一玩,不久就要去美國念書了,他應(yīng)該跟你說起過吧?”
溫漾怔怔地站在原地,憤怒、悲傷、絕望混雜成一個龐大而幽暗的氣團,將她團團圍住,幾乎圍困到窒息。
六
那天之后,溫漾沒有再見過夏一燃。她在保羅·博古斯的學(xué)習(xí)期快到了,結(jié)業(yè)后就可以找實習(xí)工作。她得到了法國的甜點師證書,很快就在一家甜品店找到了實習(xí)的機會。
每天實習(xí)從午夜兩點上班到下午三點,整個生物鐘都亂七八糟。主廚要求特別嚴格,在每天的忙碌里溫漾根本抽不出時間去悲春傷秋,只有偶爾午夜夢回,會想起那個眼神澄澈又痞氣十足的少年。
實習(xí)第二周的上午,老板叫溫漾去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話,最后卻告知她被辭退了。
溫漾不明白是為什么,老板遞給她一份體檢報告單,是否患有傳染病這一項后面寫著,乙肝病毒表面抗原呈陽性。
“不可能,我有國家認證甜點師證書,一定是體檢出錯了?!睖匮辜钡剞q解,卻一無所獲。老板給了她一筆錢,算是一周工作的酬勞。
溫漾起初以為這只是醫(yī)院偶然的失誤,可在碰壁多次之后她才知道,因為第一次隱瞞不報的傳染病記錄,她在整個里昂甜點界的信譽都受到嚴重影響,除了家庭小作坊,沒有一個人愿意聽她解釋,更沒有一家店愿冒風(fēng)險接收她當實習(xí)生。
更糟糕的是,她的簽證也在這時因為某些技術(shù)性原因出現(xiàn)了問題,無法續(xù)簽,如果不能辦理移民,就不得不被遣返回原籍。
從駐法大使館出來時已是傍晚,索恩河依舊波光粼粼,上百年的老建筑在暮色里沉沉睡去,咖啡館外隔桌對坐的情侶們說著笑著,好像世界永遠和平美好。
溫漾見過午夜兩點空無一人的雨果大街,在做冰激凌時手凍到僵掉也要面帶微笑,二十千克一大包的糖粉可以一次拎兩包爬四樓??墒沁@樣努力過的人,為什么沒有資格留在里昂從事自己心愛的職業(yè)?
溫漾很困惑,困惑到鼻酸,幾乎要在人潮涌動的大街上落下淚來。
她茫茫然地掏出手機,手機壁紙是她和夏一燃在巴黎的親密合影。那個說過要讓她成為全世界最頂級甜點師的少年,一如天邊飛機劃過的云路,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跡可尋。
溫漾習(xí)慣性地解鎖,嘟嘟的等待音想起時,她才回過神來。
“喂?”
是個溫柔的女聲,是夏一燃的媽媽。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掛斷,那邊已經(jīng)開口:“溫漾對嗎?我是夏一燃的媽媽,他去做檢查了,忘記帶手機。你知道每個母親都非常愛自己的孩子,畢竟你們曾經(jīng)在一起過,我們家還是做餐飲的,一定要小心為妙……”
夏一燃的媽媽還在說著什么,溫漾已經(jīng)匆匆掛掉電話,抬手往臉上抹了一把,一手的濕潤。
最后一次見夏一燃,是在溫漾回國的前一天。
當時她已經(jīng)打包好所有的行李,準備回家,夏一燃就那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來,用力將她按進自己的懷里,年輕的心臟跳動得格外有力。
他惡狠狠地問她:“你的理想不是做甜點師嗎?為什么要回國?”
溫漾看著他小孩子一樣近乎無賴的神情,忽然就笑了:“回國也可以做甜點師呀?!?/p>
“那么,那么我呢?”
“你?你關(guān)我什么事?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夏一燃瞪圓了眼睛,好像因為法語說太多,一時間無法理解漢語的博大精深。
溫漾沒有看他,繼續(xù)說:“夏一燃,我們分手吧?!?/p>
“我真是腦袋進水了才會來找你?!鼻疲瑖说馁嫡Z他使用起來也毫無困難。
夏一燃摔門而去。
七
五年過去了,溫漾在國內(nèi)做試吃、做美食評論、寫書,卻再也沒有想過要當甜點師。只有一個人在家時,她偶爾會做些小甜品,過年過節(jié)分送給親朋好友。
為什么不做甜點師?溫漾想了許久。
“因為我把我的青春和味蕾都丟在了里昂?!边@是她唯一能想出來的理由。
只是這個理由太牽強,牽強到旁觀者都略感心酸,牽強到提問的男孩都覺得愧疚,如果不提問就好了,如果說出口的話也能用Ctrl+Z撤銷一樣就好了。
《馬卡龍的失敗率》依然大賣,書中有一段話被很多人喜歡:在烘焙中,馬卡龍是一款失敗率特別高的甜點,它的材料簡單,制作過程卻不容易。就好像一場愛情里,雖然雙方都懷揣著一顆最純粹的心,無奈世事紛擾,總要歷經(jīng)磨難,好的戀人如同優(yōu)秀的甜點師,只有技藝高超、耐心十足,才能共抵歲月的侵襲。
如今美食與旅行大行其道,出版社想趁熱再做一本暢銷書,于是出錢請溫漾和攝影師阿升一起去歐洲,尋訪當?shù)卣嬲毺氐氐赖拿朗?,做一本旅行與美食的集子。
出發(fā)的第一站是里昂,五年時光倏然而逝,溫漾還記得第一眼看到這個城市的樣子,那時剛下過大雨,白茫茫的一片。而這一次來卻是天氣大好,太陽從地平線升回高空,燃燒的七月液體總能蒸發(fā)得很快,眼角都來不及濕潤。
自從五年前離開,溫漾再沒有來過里昂,但畢竟還是在這個圈子里,關(guān)于夏一燃的傳聞也聽說了很多,聽說一年前他當上夏氏集團的執(zhí)行總裁,聽說夏氏在全球餐飲企業(yè)低迷的情況下異軍突起,聽說夏氏在圣路易島上開了一家甜品店……
傳聞很多,溫漾聽過、記住,然后爛在心里。
年少的時候?qū)偃松杂胁粷M就耿耿于懷,叫著嚷著把一切少女敏感的小心思剖開給世人看,而如今,她也能帶著微笑接納過得很好的對方和無足輕重的自己。
溫漾和阿升抵達里昂后,有為他們提供贊助的法國餐飲集團派人來接。出于禮貌,溫漾問起他們的負責人,卻被對方告知這是保密的。
溫漾哭笑不得,她沒想到如今的贊助商都變得如此低調(diào)神秘。
第一天的晚餐贊助商為他們安排在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廳。點餐時溫漾要尼斯沙拉,她不喜歡放羊奶芝士,因為很久不說法語,沒能立即想起羊奶芝士的法語怎么說。
“一份尼斯沙拉,不加羊奶芝士?!币坏狼宕嫉穆曇繇懫?,有人操著一口純正流利的法語,替溫漾點了單。
溫漾微怔,抬頭就看到一張異常熟悉的面孔,是夏一燃。
四目相對,他目光灼灼,眼眸中似有星辰,她眼底卻翻起風(fēng)浪,她怎么會忘掉他母親帶給她的屈辱和她埋葬在里昂的夢想。
半晌,溫漾只看著服務(wù)生說:“給我加芝士,謝謝?!?/p>
夏一燃眼中的星辰晦暗下去:“你不是討厭羊奶的味道嗎?”
溫漾淡然一笑:“那是從前,很多事情都會變的?!?/p>
夏一燃卻恍如未聞,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和他們一起用餐。
溫漾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神秘的贊助商。接下來的幾天里,夏一燃常常出現(xiàn)在溫漾的視線里,餐廳、酒店、博物館,都有他的身影。她不理他,他也只是笑,神情、動作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她不明白,他們已經(jīng)分手這么久,他到底想做什么?
八
五年過去了,里昂的變化并不大。溫漾帶著阿升去拉丁區(qū),輕而易舉地找到那家專賣馬卡龍的甜品店,很小的一間店面,藏在充滿年代感的老街上。
“這條街上有很多靜悄悄的咖啡館,顧客都是來自各處的大學(xué)生,曾在五六十年代的里昂紅極一時,你一不留神可能就會跟未來名聲鵲起的小說家、詩人或者畫家們擦肩而過?!?/p>
溫漾很自然地為阿升作介紹,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記憶力也會這么好,聽夏一燃講過一遍就全都記住了。
那時夏一燃好不容易文藝一回,他說了解純正的法蘭西,就該漫步在老里昂的街道上。
溫漾笑他裝模作樣,裝什么大尾巴狼。少年溫柔地笑了,從身后拿出一束剛采的野花,是路邊隨處可見的矢車菊。他左膝前屈作半跪式,動作嫻熟地向她行了吻手禮,姿態(tài)優(yōu)雅仿佛來自歐洲中世紀的騎士。
那一瞬間,溫漾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古堡里穿梭千年的異國公主。
溫漾回想著那些過往,嘴角微微上揚,側(cè)臉被夕陽灑上一層薄薄的金粉,格外動人。
阿升迅速地按下快門,一連拍了好多張照片。晚風(fēng)吹亂溫漾的長發(fā),半長的劉海披下來遮到眼睛,阿升下意識地伸手,幫她把幾綹發(fā)絲綰到耳后。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惡狠狠的聲音:“干嗎呢你?”
阿升疑惑,夏氏集團的執(zhí)行總裁怎么在這里?還一副要找他算賬的表情。但溫漾攔住了他,讓他先去買馬卡龍。他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到一向溫和的溫漾用帶著些微顫抖的聲音吼道:“你怎么回事?”
“誰讓他對你動手動腳的?!毕囊蝗加行┪?。
“你管的著嗎?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p>
夏一燃看著溫漾,眼睛水汪汪的,跟少年時一樣純凈,說:“我錯了,對不起?!?/p>
“哪兒錯了?”
“哪兒都錯了?!?/p>
“那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前幾年在念大學(xué),被我媽控制著財務(wù),一直到一年前接管集團的事務(wù)。”
“一年了怎么還不找我?”
“被集團亂七八糟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騰不出時間。”
“沒時間還來這里閑逛吃馬卡龍?”
“因為……想你,想多見見你。”
那一刻,溫漾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被人按掉了暫停鍵,靜默而柔軟。
后來,溫漾才知道,有些事和她想的一樣,比如出錯的體檢報告單,比如出問題的簽證,都是夏一燃媽媽的杰作,而另一些則是她不知道的。
曾經(jīng)混不吝的少年,能幫她出氣,能請她吃飯,能給她實習(xí)機會,可一旦沒了父母的錢,就什么也做不了。夢里有很多次,溫漾身穿白紗,笑著朝他走來,夢醒后,他卻無法將她留在巴黎。他們都知道,那時唯一能讓溫漾留下來的辦法,是他娶她。
所以,他用四年時間念完本科和MBA,他專門為她開了一家甜品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站在她面前,躬身遞上邀請函:“溫漾小姐,我想特聘你為夏氏甜點的首席甜點師,請賞光?!?/p>
編輯: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