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杰
到深山老林中,到懸崖峭壁上,到人煙罕至的溝壑里,對書法家來講,固然有投身大自然、陶冶性情以達其心曠神怡之作用,然其山其溝如有豐富的人文景觀、尤其是歷代的石刻碑碣,那么就會引起更大的游覽興味。一生中,我到過不少名山大川,或異國他鄉(xiāng),行萬里路,看看外面的世界,交各地的朋友固然令人興奮,而若又能看到一二碑刻,則如在旅游中暢飲了一次美酒,令人久久難忘。不過,就我個人來說,最難忘的有兩次,因為,那兩次帶有冒險的專程訪碑活動中,我差點兒去見了王羲之(因非政治家,不敢說馬克思也),雖二三十年過去,而至今想起,仍余悸未消。
第一次是1974年,大約是12月份,將要過年,我與老師鄭玉昆在展轉了幾個地區(qū)之后,最后到了嵩山。鄭老師家原來就在嵩山書院,那里有至今最大的一塊唐碑,徐浩所寫的高一丈四尺多的隸書《嵩陽觀記》,在經(jīng)歷了一千余年后仍巋然地聳立在書院前。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書作的孱弱與碑之巍峨實不相稱。鄭老師說,嵩山頂有一廟,廟中還有一塊唐碑,這便調(diào)起了我的胃口,非要上山看一看。第二天一早,鄭老師因要辦事,我一個人便從書院小路上山。所謂路,實則為放羊人勉強走出的一條小道而已。山甚險,我拿了一把電工刀,削了一根棍拄著向上爬。到了半路,上面全被大雪覆蓋。大約爬了兩個多小時,棉衣已被汗浸透,回頭看看腳下,早已沒了路,當我翻過最后一道懸崖登上山頂時,雪下得更大了,我極目回望,在尋找那座廟,然而卻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建筑物。突然,我發(fā)現(xiàn),就在我的腳下不遠,一排零亂的狼蹄子印清晰地進入我的眼簾,我驚呆了,它至少說明,在幾分鐘前有幾只狼從這里穿過。我看到遠處隱約有一條小路,便從七八米高的山上順雪滾下來,沒命地直往前跑去。路頗滑,幾次險些掉進萬丈深淵。約跑了兩個多小時,才看到一大間房,便直闖了過去,一問,才知道這是氣象站。當氣象站工作人員知道了我何以來此原因后大驚,說:不要說下雪,平時根本極少有人上山,此地狼、豹子多不勝數(shù),氣象站每天夜里都被狼群包圍著。白天也常有狼到村中叼牲畜甚至小孩。我聽后如墮入一個恐怖世界之中。他們告訴我下山的路,然后又走了三個多小時,才返回書院。此后約有三個多月,一種如夢魘般的后怕心理在緊緊地纏繞著我,久久不能消失。
第二次是1985年,我與陳天然先生、王澄兄在安陽參加書法活動,安陽書協(xié)的朋友介紹說離安陽數(shù)十里外山中有"萬佛洞",似龍門石窟,還鮮為人知,問我們是否想看,這當然不會有第二種回答。第二天,由公安局派一輛能爬山能越野的名牌車帶我們進山。當快行到目的地時,由于左邊靠山有許多黃泥,汽車突然向右邊滑去,當司機閘住車出門看時,右邊車輪僅有三分之一在石路的邊上,另三分之二還懸在空中,下邊便是深溝。司機臉嚇白了,再不肯向前走,我們幫助他慢慢地將車倒回一個保險處后,便又步行十多里,在亂草叢生的"萬佛洞"中觀賞了許久,又到一座山頂看了一方蔡襄所書的石刻。我發(fā)現(xiàn),每人都在有意的自若中壓住所受到的驚嚇?;剜嵵莞嬖V李剛田,李開玩笑說:如車真的出事,《河南日報》將登一則消息:"著名書法家陳天然等三人不幸遇難",那將把你們二位"等"了進去。盡管是玩笑,那種已臨近死亡的感覺和未發(fā)生事故的僥幸心理又是很長時間未能消除。
為了藝術,人們往往要付出超常的代價,我相信,我們目前能看到如此多的碑拓,那也是前人在經(jīng)歷了比我們現(xiàn)在要多得多的磨難后才能獲得的,但人們?nèi)砸淮右淮貫樗囆g而獻出自己僅有的數(shù)十年的年華以至生命。我們這一代應當說還是幸運的,盡管也曾經(jīng)歷了種種險境,但我還是愿用屈原在《離騷》中一句話作為本文的結束,并與同道共勉:
"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