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文
父親走了兩年,我的思念也在淚水中浸泡了兩年??傁胗梦淖謱ふ腋赣H,可一落筆寫下“父親”二字,便已泣不成聲。我也是一個做了近二十年父親的人了,我不相信自己的感情竟如孩子般的脆弱,多次想竭力平復這份情緒,但一次次都無濟于事。
父親走得太突然了。記得那天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我的夢鄉(xiāng)被噩耗驚醒:父親走了!那一瞬間,仿佛天塌了一般,頭腦一片空白,驚騰坐起,一邊抹淚,一邊穿衣,沖著夢中的妻子大喊:父親走了!
我開著車一路狂奔,一路淚如雨下。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我倒希望,這是個彌天大謊。父親啊,你不要嚇唬兒子啊,幾個小時前我剛剛從你身邊離開,幾個小時之后,你竟撒手人寰,難道冥冥之中,老天爺特意安排了昨晚那場最后的告別。當車接近老家的時候,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已經傳來,我已然知道,我們的父親真的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嗩吶聲聲,幡帳升起,守在父親的靈堂,愧疚的淚水再也哭不醒沉睡的父親。幾小時前,我們還和父親有說有笑,幾小時后,父親竟與我們陰陽永隔。過去我對于死亡,總覺得虛無縹緲,遙遙無期,死亡的路程似乎離我們還很遠很遠。這一次,對于父親的突然離世,我才知道死亡是另一種真實的存在,有時候竟是如此近在咫尺,如此猝不及防。我真希望父親是睡著了,他還會活著醒來。第二天,眾人將父親的殯棺抬上靈車準備去火化時,我們兄弟五人齊刷刷地跪在父親的靈柩前,一起哭喊著,最后一次拉著父親的手,最后一次哭訴著無望的挽留。
安葬了父親,此后的父親,都在黑暗里睡著,他的身上覆蓋著厚厚的黃土。沙莊,是父親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更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沒了父親,我就失去了一半的故鄉(xiāng)。走進沙莊,上了年紀的人提起父親,每個人都會豎起大拇指:“你父親是個好人??!”父親給故鄉(xiāng)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為人忠厚。父親排行老四,16歲隨大伯學做豆腐,因為兄弟多,解放前為躲避國民黨征兵,19歲逃到母親家入贅做了上門女婿?;楹?,父親只知埋頭干活,從不多話,因而給人老實可欺的感覺,常常受到母親沙氏門族里的人排擠,都是母親幫他撐腰,他才得以在沙氏門族里生存立足。父母結婚的時候,沒有基本的醫(yī)療條件,連生三胎都相繼夭折,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口腔疾病,無法進食活活餓死,一個腸道疾病,腹瀉不止活活拉死,一個喝奶時臉色發(fā)紫,突然暴亡。都是活潑可愛的兩三歲的孩子啊,就這么沒了,可憐的父母像急瘋了一樣,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母親大病一場以后,父親更是沉默寡言。沙氏門族里的人都把矛頭指向父親,說父親是災星,是禍種,直到后來大哥的出生,并安然存活,父親才重新得以在母親家族里抬頭做人。
善良,是故鄉(xiāng)人送給父親的最高褒獎。從大人到小孩,都知道“豆腐店的于四爺”樂善好施。因為孩子的夭折,使父親對于饑餓和哭聲的理解比任何人都刻骨銘心?;哪甑臅r候,他被生產隊送去米廠做工,實在太餓了,偷偷抓一把米皮到口袋,被打得吐血押送回家。鄰居沙二奶餓得實在活不下去,去挑田里的野菜吃,最后中毒而死。沙二爹抓一把豆餅塞入嘴里,被批斗投河自盡……想到嗷嗷待哺中死去的三個兒女,想到自己饑餓時遭受的暴虐,目睹一前一后因饑饉罹難的老鄰居,父親發(fā)誓要做一個善良的窮人,以窮濟窮的最好方式,就是用他做的豆腐施舍窮人。做了一輩子豆腐的父親,在平日里走村串戶賣豆腐的路上,不知送出去多少塊豆腐,不知接濟過多少窮人。
在我的記憶里,立著有關父親的四幅畫面:一幅是父親給人家連續(xù)做年飯豆腐,三天三夜沒合眼,中途倚在豆?jié){鍋旁睡著了的情景;一幅是父親起五更去船閘賣豆腐,腿折斷在電線桿洞里,一路爬回來的慘狀;一幅是滿身補丁的父親硬是用雙手蓋起四間大瓦房時,咧開嘴笑的場景;還有一幅,73歲的父親,為了不給兒子添麻煩,繼續(xù)佝僂著身子,艱難地挑著豆腐擔去走村串戶換幾個零用錢,最后累得兩眼發(fā)黑蹲在地上的情形。這四幅畫面,質樸無華,風雨無聲,疊在一起,直插我的心臟,讓我疼痛一生。父親的一生,好像就是為我們活著的,全然沒有為他自己活過一天。在父親的心中,五個兒子,是他背負的五個行囊,他必須拼命往前走啊,他不能停留,怕耽誤了兒子的前程。他要把兒子命運的行囊背過雨季,背過沼澤,背過黑夜,直到迎來希望的黎明。五個兒子都工作了,五個兒子都成家了,父親背負一生的使命完成了,但父親也終于不堪重負地倒下了。
父親走了,我都不敢走進父親的老屋,那里有太多的父親的氣息,我怕淚水打濕父親的夢囈。我瞥見了老屋角落里的那根桑樹扁擔,被歲月壓得彎彎的,被汗?jié)n、陽光、風雨浸磨得烏黑锃亮,這是相伴了父親一生的家當。當初沒有燒掉,算是父親留給我們兄弟唯一的遺產,也是留給后人唯一的見證和念想。我一遍遍地撫摸它,就像撫摸父親骨瘦如柴的身軀,撫摸病榻上的那條殘腿。父親走后,我常常夢見父親拖著殘腿,一路哀求呻吟,那痛苦的聲音讓我夜夜哭醒。我哭可憐的父親,哭自己的無能,哭自己沒有盡到一個兒子的責任。當初,父親為了抱曬那垛玉米秸稈,不小心滑倒,導致大腿骨折,是我聯(lián)系了醫(yī)院,聯(lián)系了醫(yī)生??蓻]想到庸醫(yī)害人,父親的手術竟然一次次失敗,五天開了三刀,讓年邁的父親受盡折磨,痛不欲生。本可以站起來走路的父親,出院后只能躺在床上度過余生。不是長期癱瘓在床,也不會發(fā)生并發(fā)癥,也不會這么快地離開我們。對于父親,我就是罪人,是我的疏忽輕信,害死了父親。百身莫贖,一夢不還,現(xiàn)在我又拿什么來換回父親的一次重生啊。
那屋后的大樹,我也不敢直視,父親走了,在我心中生根的大樹倒了。我曾經是樹上的一只小鳥,如今樹倒了,鳥兒再也找不到回家的鳥巢。我從小就在父親的樹蔭下成長,父親用豆腐換面包,喂養(yǎng)了我的童年。一個賣豆腐的農民,含辛茹苦地供我讀書,硬是把我送進了大學校門。可我是如何報答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的,我究竟給了父親什么?想起我二十歲離開老家,讀書,工作,成家,進城,就再也沒有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我四十三歲的時候,父親走了。父親養(yǎng)育了我二十年,我回報給父親的,就是把他和母親扔在老家,孤獨了整整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里,父親生病的時候,竟然雇人背著他去市里看病,他都沒有告訴兒子們一聲。這二十三年里,我沒有帶一生都沒出過遠門的父親,去看過一次風景。這二十三年里,我沒有帶吃了一輩子粗茶淡飯的父親,單獨地下過一次館子。這二十三年里,我甚至都沒有帶遍體鱗傷的父親,去泡過一次腳,擦過一次背,剪過一次指甲。這二十三年里,我讓父親孤苦伶仃,守著母親,守著老屋,身邊只有一只父親撿來的獨腿的老貓,陪伴著他們。
清明的雨如期而來,父親,我們來看你來了。我們知道,母親是你最后的牽掛,病重的時候,你還一次次喚著母親,生怕把母親一個人撇下?,F(xiàn)在,我們把母親接走了,和兒子們住一起了,你就放心吧。父親啊,你能收到我們燒給你的紙錢嗎?你多拿點錢去花吧,衣服破了,你就去買一件新的,不要舍不得穿;你多拿點錢去買點好吃的吧,不要再舍不得吃,不要再吃剩飯剩菜了;你多拿點錢去花吧,有病你就去看啊,不要有病還撐著,舍不得看;你多拿點錢去打打牌吧,我們知道過去你會打牌,可你從不去賭,五個兒子都要用錢,你哪有打牌的閑錢,現(xiàn)在兒子都成家了,你就去痛快地玩玩吧……
再想看看父親的時候,手機里收藏的那張全家福,竟成了父親活著的唯一影像。我就在心底里為父親供著一炷清香。而至今,我依舊常常夢見父親,夢見他吃力地挑著豆腐擔,夢見他端一碗咸菜泡飯,夢見他送我上學撐著一把破雨傘……
父親沒了,除了回憶的文字能讓我找到父親,唯有做夢,才能讓我繼續(xù)擁有著父愛。因為,夢是一種存續(xù)的愛,是我們疼醒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