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龔劍,鑄劍人。他與合作伙伴李永開在成都鬧市建造了一家工坊,用最傳統(tǒng)的方法來復(fù)制中國古刀劍。在龔劍眼中,刀劍是文明的刻印,每一件兵器都蘊含著那個時代獨特的工藝美學(xué),以及古人的情懷與氣質(zhì)。
我小的時候生活在秦嶺山溝里頭,那是一個三線基地,我是基地的子弟。我從小喜歡刀劍,可能是因為父親給我取了這么一個名字,十歲左右的時候就開始用工廠里的一些小鐵片磨一些小刀,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做竹弓。為了檢驗竹弓的能力,我?guī)е』锇槌鋈ゴ颢C,結(jié)果把農(nóng)民的豬射死了,為此在全校提出批評。
李永開是四川巴中人,小的時候?qū)W國畫,他是一個非常具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我和他認識是在2009年,那時候我還在送仙橋做古董生意。正因為那時有那么些機緣,我收藏了中國歷代一些非常重要的、有研究價值的兵器。
我們知道人類的文明史,實際上就是一部戰(zhàn)爭史,人從猿人變化成人,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制作工具,而制作的第一件工具就是兵器,而兵器恰恰也是當(dāng)時那個時代所有科技含量的最重要的體現(xiàn)和標準。
而我們因為國家的集權(quán)原因,從秦始皇開始,每當(dāng)一個新的朝代開始的時候,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銷兵和禁武,所以說我們很難看到古代兵器真實的樣子,于是一些上古神兵呢,更多會被穿鑿附會一些神怪之事。李永開和我通過查閱大量的資料發(fā)現(xiàn),類似清代的大片刀穿越到漢代,唐朝的程咬金拿著宋代的宣花斧這樣的謬誤,在影視劇中比比皆是。
每個器物都是那個時代氣質(zhì)的表達,情感的表達。如果表達方式出了錯,情感也會跑偏。在那個時候有一部香港的片子,講的是三國時候的事兒,講的是趙云,但是它里面的兵器,從盔到甲到長矛等等,都是很糟糕的,很荒誕的(如圖1)。
三國的時候是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頭盔、這樣的長矛和這樣的劍,為什么呢?就是中國劍的懸掛方式,在早期的時候都是插在腰上的,像他這樣懸掛是唐以后才出現(xiàn)的。
再舉一部片子,這是電影中的女一號(如圖2)。她身上穿的是我們那個時候稱為唐代的胡服的服裝,手里拿的是唐刀,但她腰上這個東西就很可怕了,在唐代的時候這種腰帶稱為蹀躞,但是她身上帶的是什么呢,是馬具,就是馬屁股上的那個東西。我不知道當(dāng)時那個導(dǎo)演和美工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演員會有什么想法。
再如吳宇森導(dǎo)演的《赤壁》,應(yīng)當(dāng)說是盡可能考究了,但是你看劇照中的曹操(圖3),他氣宇軒昂地站在那兒,左邊掛了一支劍。其實在漢代的時候,劍是一定插在腰帶上的,絕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懸掛的方式。
正是因為中國影視在這些方面出現(xiàn)的錯誤比比皆是,貽笑大方,我和永開就在想能不能一起做點事兒。干什么呢?就通過我們兵器收藏的知識,去復(fù)原一些中國傳統(tǒng)的有價值的兵器,向公眾傳達中國傳統(tǒng)兵器的真實的古代信息。我很難想象一個漢代的英雄人物拿著一個清代的寶劍,這種感受是很穿越的。因為兵器的誕生和發(fā)展是隨著每一個朝代的歷史、戰(zhàn)爭形式的不同而發(fā)生的,絕無可能隨著你的臆想而出。后來我們就成立了一個溪山文化機構(gòu),開始從事中國傳統(tǒng)兵器的發(fā)掘、整理和復(fù)制。
許多頂級刀劍的原物早已流失海外,散落在日本、英國、美國等地各大博物館。在與這些博物館溝通時,我們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對待。決定復(fù)制明永樂劍(如圖4)后,我給收藏原物的倫敦利茲皇家博物館寫了一封郵件?;匦藕芸欤f可以為我們把實物取下來拍照,但要付一定費用。用信用卡支付600英鎊后,對方很快就拍了兩張樣片寄過來,并要我們看是否符合要求。每張圖片都有20多兆,拍的時候?qū)嵨锵路綌[放著色標卡和尺子,非常專業(yè)。博物館隨后寄來一張容量10G的光盤,還有館長的回信。我們在之前的郵件中分享了我們對永樂劍的認知,這位館長也研究永樂劍多年,他異常高興,直接把研究論文發(fā)過來跟我們探討。這讓我非常感動,我們只是幾個默默無聞的異國民間愛好者,他卻以這樣專業(yè)的態(tài)度相待。
要想把刀劍的器形摸準,除了參考博物館的圖片和資料外,還得花錢去買保有重要歷史信息的實物殘器。博物館的展品我們只可遠觀而掌握不了它的實際觸感,器物的質(zhì)感只有在真正撫摸之后才能被我們感受到。為此,李永開投入了大量資金購買殘劍殘片。
完成資料搜集后,接下來進入制圖階段。李永開的美術(shù)功底最好,這個重任便落在他肩上。
制圖本身的技巧并不難,我們大量時間和精力用在了討論與質(zhì)疑上。例如,一個鞘面可能有無數(shù)種曲線的變化樣式,我認為這樣才好看,他認為那樣才合理。有時,一個新的線索來了,又馬上否定了你我之前的想法。
好不容易在爭論中把圖紙敲定下來,接下來要把平面的圖紙轉(zhuǎn)化成立體的實物,這個過程遠比想象中艱難。鍛造、淬火、木作、髹漆、簪刻、鎏金、研磨、裝具、修飾,在這個極為復(fù)雜的系統(tǒng)工程里,永開和天蝎座的我對每一步每個細節(jié)都嚴格要求,因為“這關(guān)乎榮譽”。
刀劍在劈砍的過程當(dāng)中,第一要鋒利,第二要不容易折斷。因此鍛造工藝非常講究。李永開在認識我之前,就跟他們老家的一個老鐵匠學(xué)習(xí)過這種技術(shù),但是當(dāng)時的學(xué)習(xí)并沒有深入,因此后來當(dāng)我們一起開始決定再做的時候,遇到了很多困難。后來就請那個老鐵匠喝酒,他就告訴我們要調(diào)泥灰水,在泥灰水里得加點什么東西,把這種泥灰水澆到鍛造的鐵上,然后再進行鍛造,它的閉合就完成了。實際上這就是中國古代的時候的百煉鋼技術(shù),在煉鐵和鍛造的時候就是這樣,這個過程基本上屬于比較容易過的。
在材料的使用上我們盡可能精益求精。朱砂一定要用辰州的朱砂,木炭是真正的青杠炭。土漆來自四川南江縣貴民關(guān)一代或貴州大方縣,只有這里的土漆才干燥快、硬如鐵,用指甲使勁劃也劃不出痕跡。木料則是四川地區(qū)特有的金絲楠,它能散發(fā)出獨特的香味。而用于鍛造刀條的鐵,用的都是從明清的農(nóng)具或建筑上收集來的老鐵構(gòu)件。
傳統(tǒng)的刀條對淬火要求極高,是整個制作刀劍工藝的靈魂,因為淬火如果做不好,你前面所有的工作都等于零。在最開始的時候,基本上10次有9次都失敗,這使我們非常絕望,沒辦法,只好停下來查資料。在查資料的過程當(dāng)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事情:中國古籍在記載這種所謂“術(shù)”的東西,也就是純技術(shù)上的東西的時候,不會寫得很清楚,語焉不詳,就跟我們經(jīng)常說的“放鹽少許”是一樣的,所以它在講到淬火工藝時不會告訴你燒到多少度,然后到什么狀態(tài)再把刀放下去。我們這種“少許”來、“少許”去,就失敗了很多回。后來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一個原因,原來中國古人,讀書人是不干活的,他只管寫,而干活的人大部分都是文盲。所以沒辦法,只能靠自己摸索了,燒,不斷的燒。
我們鍛造刀劍淬火的時間都會放在晚上,為的是看清楚鐵有沒有燒透。古時候沒有溫度計,只能靠經(jīng)驗?zāi)繙y,只有晚上才能看清楚燒紅的鐵的透明程度。當(dāng)溫度達到了1000多度,火光呈青紫色的時候,刀刃非常溫潤,像玉一樣通透,深淺紋理很清晰,燒到這種通透的狀態(tài)就可以淬刃了。
刀刃完成了淬火之后,就要把它研磨出來。研磨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麻煩的過程,它是要用銼刀先把形狀修出來,修出來之后一定要把它的刃的脊線,就是劍陰影面的那根脊線修得非常直。修得直,然后才能再去磨刃,才能磨出它的鋒利和鋼的那種清澈度。如果手上拿了一口刀,它的脊線磨得曲里拐彎的,你看了自己都會很生氣。磨刀的時候需要從粗到細地磨,每一層都要用心磨,如果前面那一層做得不好,后面你是磨不下去的,這是因為越往后磨,就需要越細的砂紙和越細的石頭。所以這個過程是非常磨心的,需要你耐得住寂寞。
做完了這個刀刃之后就要做鞘,中國古代的這種鞘是用木頭作為鞘室的。從我們已經(jīng)出土的漢代的刀劍資料來看呢,它非常薄,大概在1毫米到2毫米之間。這么薄的木鞘,要想保持它的結(jié)構(gòu)性強度是非常難的,所以說一定要在木頭上裹絲絹,絲絹裹好了之后再髹漆,然后再打磨。
髹漆也是極為關(guān)鍵的一步。說到土漆,以前我們很恐懼。因為土漆在揮發(fā)過程中產(chǎn)生的漆酚可能造成皮膚過敏。一旦過敏,任何抗過敏藥都無法醫(yī)治。幸運的是,我們和其他工人都沒有過敏反應(yīng)。土漆的神奇之處還在于,它的干燥需要特定的溫度和濕度,如果掌握不好,刷上去的土漆哪怕經(jīng)過一二十年也不會干。如果溫度、濕度和空氣流動配合恰到好處,上午刷的土漆,下午就干了。我和李永開做了無數(shù)次嘗試,終于摸索出自己處理土漆的一套工藝和方法。
細節(jié)摳得越細致,越接近真相。我們在反復(fù)的折騰中逐漸摸索出方法和標準,并形成體系。我們的“吹毛求疵”也獲得了回報,最終復(fù)制出來的刀劍與原物比起來,差異只有十幾克或幾毫米。從鍛造、研磨、髹漆到木作,這是制作中國刀劍所避免不了的所有步驟,它實際上包含了那個時代科技當(dāng)中的所有技術(shù)含量,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綜合工程,要想做好,非花一番心血不可。
古代早期的劍都是青銅劍,青銅劍大概刃長只有50厘米左右,比較短,因為這是青銅造劍技術(shù)達到的極限。而秦劍的長度卻可以達到70厘米到100厘米,是非常長的。我們都知道荊軻在刺秦的時候,秦王的劍拔不出來,后來旁邊的人喊“負劍”。這個“負”字,后人都說是推到背后,其實是不對的。在圖窮匕見的時候,荊軻左手一下拉住秦王的衣袖,然后這邊拔徐夫子短劍,刺過去。但是這個時候秦王掙脫了,徐夫子短劍如果再長一寸,秦王也會斃命,但是做不到,劍就只有那么短,青銅器它做不了太長,所以說秦王逃脫一劫。但秦王退到后頭以后,開始拔劍,周圍的人喊他“負”。如果說這個“負”是提醒秦始皇把這個劍推到背后去,那秦始皇如果照著做了,荊軻一定就把他殺掉了。其實“負”那個動作是把劍朝后引,引到一定程度,把劍拔出來。劍在出來的這個過程當(dāng)中,一下就擊中了荊軻的左腿,荊軻知道那個時候就完了,把劍扔過去,短劍扔過去也沒有刺到秦王。所以說當(dāng)你真正了解劍的尺寸的時候,你就知道,“負”,若是要你背到背后,那是非常困難的。你們?nèi)绻信d趣的話,拿把一米的大尺子試一下就知道了。
所以說我們要做這些東西的時候,真的要了解歷史。我們還原這些古代兵器,不僅僅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器物的一次致敬,更多是想通過這些實踐,把真實的歷史呈現(xiàn)給大家,并且把這種技藝傳遞給大家。正如錢穆先生所言:“讓我們懷抱溫情與敬意,去體悟歷史傳統(tǒng)中的精神價值?!?/p>
(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