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曉昀

于他們自己而言，這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被生活所迫的必然選擇

“圓圓手臂上有一塊烏青，她會不會得了和媽媽一樣的病啊？”2016年3月的一個晚上，柏翠云接到外甥女焦慮的電話。

外甥女口中的媽媽是柏翠云的姐姐柏翠霞。2001年，38歲的柏翠霞查出急性粒細胞白血病，2009年復發(fā)，至今帶癌生存。她之所以能活著，是因為柏翠云這個“活體血庫”。

2015年柏翠云被評選進入國家文明辦推出的中國好人榜，同一年，她成為南京市道德模范。

在南京，有好人標簽的并不止于柏翠云。在人們眼中他們那些不平凡的事，對于他們自己而言，這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被生活所迫所選擇的必然。

活體血庫

接到外甥女電話后的第二天早上，柏翠云如平日一般騎了20分鐘助動車趕去，“瞎想什么，圓圓只是磕碰了一下”，柏翠云訓斥外甥女。

姐姐剛得病時，外甥女上小學不久，她對白血病的恐懼一直停留在母親從背部到臉上永遠褪不去的烏青，柏翠云嘆息著搖頭。

柏翠云現(xiàn)在的生活依舊忙碌，如果不陪姐姐去北京治病，她每天早上九點半到姐姐家照顧她的孫女圓圓并打理家務，下午五六點再回家給兒子做飯。

這樣的生活在她看來已經(jīng)相當清閑。2001年姐姐罹患白血病時，柏翠云從街道啤酒廠下崗，為了生計，她找了一份送報紙的工作。每天清晨四五點，騎著自行車去各個報亭送貨，這個行程需要兩個多小時，九點多結(jié)束工作后再到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照顧姐姐。此后，為了時間更靈活機動，她又選擇去做家務小時工。

在南京的醫(yī)院確診后，化療只能緩解病情，唯一的出路是造血干細胞移植。醫(yī)院做了配型后，柏翠云配型成功。

提取干細胞的過程，需要將人體的干細胞從骨髓內(nèi)周血“趕”到外周血，關節(jié)疼痛得像螞蟻爬一樣。

2001年9月13日，柏翠云一動不動地躺在血細胞分離器旁，兩支碩大的針頭，扎進了左右手臂的靜脈血管。她不停地把手里一個紅色的皮球攥緊又松開，鮮紅的血液從左臂緩緩流進分離器，再從右臂回到身體中。6個小時過去，50毫升含有干細胞的血漿提取完畢。第二天，又重復提取一次，保證姐姐有足夠用的干細胞。

這次手術成功的喜悅，在8年后被疾病的復發(fā)所沖散。

2009年，姐姐白血病復發(fā)了，在隨后的治療期間還得了敗血癥。當時，307醫(yī)院剛剛獲解放軍總后勤部批準了免疫細胞治療法，唯一的生路，依然來自柏翠云的血液。彼時，她的丈夫和婆婆已經(jīng)過世，兒子也成年入伍。

“姐姐有需要了，就去北京抽?！卑卮湓普f。15年來，在北京307醫(yī)院，這樣的循環(huán)已經(jīng)在這對姐妹身上發(fā)生了十多次。也正是這樣的循環(huán)，讓患有白血病的姐姐活了下來。原本是AB型血的姐姐，變成和妹妹柏翠云一樣的O型血。

解放軍307醫(yī)院造血干細胞研究所副所長王丹紅說，妹妹15年如一日地甘當病人的“提血機”，因此才創(chuàng)造了很多奇跡，一次次從死神手邊搶回了病人的生命。

“我和姐姐之間也從來不談這件事，這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如果有選擇，誰愿意生這樣的病，經(jīng)歷這樣的循環(huán)呢。”供血沒有盡頭，樂觀的柏翠云相信，姐姐能好好地活下去。

人不死，債不滅

吳風軍搓了搓手，笑著說：“我手臟，剛在干活，就不握手了”。染著油漆的工作褲，露出線頭的毛衣，花白頭發(fā)下黝黑的臉，這個實際年齡只有47歲的男人，歲月對于他有些過分刻薄。這是南京建鄴區(qū)一個普通小區(qū)的空地，吳風軍正為對面五樓的一戶人家做裝修工程。

“南京好人365平臺”推出的南京好人評選共有五種類型，分別是：助人為樂、敬業(yè)奉獻、誠實守信、孝老愛親、見義勇為等。本刊記者獲悉，這幾種類型中，誠實守信的典型最少。

有意思的是，吳風軍誠實守信的事跡，卻是由于他見義勇為的事跡而被發(fā)現(xiàn)的。

2015年1月28日，吳風軍乘朋友的面包車在城南行駛，車行至鳳臺南路長虹路路口時，他看到路邊一輛正在過馬路的環(huán)衛(wèi)電動三輪車被一輛越野車撞翻，一男一女兩名環(huán)衛(wèi)工人被卡在電動三輪車下，動彈不得。

吳風軍立即跑過去，抬起車身，沒想到電動三輪車上加裝的垃圾廂蓋板突然滑落，左手頓時一陣鉆心的痛，鋒利的鐵皮硬生生將其左手無名指末端切斷。接受再植手術后，為節(jié)省開支，吳風軍在傷口未痊愈的情況下出院。

這次見義勇為，他不僅出了近萬元醫(yī)藥費，而且兩個月無法工作，妻子也因照顧他，放棄臨時工的收入。

手術留下的鋼釘需要取出，吳風軍先后來到八一醫(yī)院和家附近的社區(qū)醫(yī)院，但都因為舍不得拍CT的費用，而臨陣脫逃?；氐郊依铮е雷约喊纬隽虽撫?，再跑到社區(qū)醫(yī)院包扎出血的傷口，這次他只花了幾十塊錢。

窮困的人，格外了解錢的意義。

在此次意外事件前，吳風軍經(jīng)歷了長達十年的還債經(jīng)歷。而生活對于他，回歸正軌不過只有五六年的時間。

出生在漣水石湖鎮(zhèn)古林村的吳風軍，1987年初中畢業(yè)后到南京打工。到南京后，他憑借著聰明、肯吃苦在市政公司的外包工隊里干出了點名堂。

2013年開始，農(nóng)田（右）承擔起照顧老人徐匯澤（左）的責任

1997年前后，南京市政公司不再允許工程外包，小有積蓄的吳風軍準備自己闖一闖。一家號稱南京第十建筑公司的單位聯(lián)系上他，吳風軍興沖沖地跑到安徽宣城承包了一部分的工程。

“當時年紀小，單純，沒去想過查公司的資質(zhì)，結(jié)果一切都是假的?！眱蓚€月后，當吳風軍偷偷跑回南京時，不僅損失了自己20多萬元的積蓄，還外欠了30萬元的債務，其中包括近60多人的人工費、材料費，以及每月一萬元的挖掘機租賃費等。

債主找上門時，他說了一句：人不死，債不滅，并一一打下借條。

1998年，吳風軍夫婦帶著孩子在南京生活，每月的生活支出是500元：房租費50元，生活費不超過100元，大頭是兒子上幼兒園的費用，每月300多元。

青菜豆腐湯是這家人最常見的菜色，妻子每天花5毛錢買2塊豆腐，中午和晚上各燒一塊。年幼的孩子也是就著湯喝點糊糊，隔很長一段時間，家里才會割3元錢的肉改善一下伙食。那時他的收入每月有3000多元，至少有2500元用于還債。

十年來這一家人干過的工種有：賣菜、修自行車、市政道路、綠化建設、房屋裝修、有線安裝，等等。他說：“要掙錢，出來不能挑活干，是活挑我們?！?/p>

2009年初，吳風軍還完所有債務的那一刻，他在家大睡三天，感到一身輕松。醒來后攢著家里所有的積蓄，連同一元的鋼镚算上還剩9800元。

2015年3月，南京市文明辦和市第一醫(yī)院免費幫吳風軍檢查了受傷的手指，并無償幫其再做了一次手術，才恢復了他手指大部分的功能，至今他的左手仍不能戴手套作業(yè)。

吳風軍的獎狀和獎牌陳列在家中專門的柜子中，朋友來時會取出翻看，他說：“還是要多做好事，看我就知道好人有好報。”

讓老人空巢是不孝

農(nóng)陽拄著拐杖在景明佳園拾景苑2幢樓下叫了聲“海盜”，幾條流浪狗從一旁樹叢中竄出，圍著他興奮地跳躍。這是農(nóng)陽喂養(yǎng)的流浪狗，每月他會花100元買狗糧?！芭畠禾貏e喜歡狗，就養(yǎng)著它們陪女兒玩了，”農(nóng)陽說。

40年前，8個月大的農(nóng)陽被父母遺棄在南京鐵路醫(yī)院的長凳上，此后好心人將他送到了福利院。當時中宣部樹立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典型，由此他們那批孩子都姓了農(nóng)。

農(nóng)陽所住的這幢樓，從201室到601室都是他在福利院一起長大的朋友。如今福利院的孩子年滿14歲就必須離開，而農(nóng)陽一直在福利院住到三十多歲。2003年，福利院為已婚人員安排了這批有產(chǎn)權的住房，此后所安排的保障房都只有租賃權，因此農(nóng)陽和他的鄰居們一直自覺幸運。

2002年農(nóng)陽開了一家推拿足療店，2004年因道路改造而關門。這次的生意讓他虧損了幾萬元，但也因此機緣認識了自己的前妻。2007年離婚后，農(nóng)陽帶著女兒徐嫆獨自生活。

照片上的女兒徐嫆，圓圓的臉蛋，洋溢著笑容。她從小學習書法和繪畫，經(jīng)由老師介紹，三年前師從當時已90歲的徐匯澤。

徐匯澤是清朝大學士徐元夢的第18代嫡孫，也是三希韻書畫堂第五代堂主。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畫家，桃李滿天下，卻不幸地在文革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一直在景明佳園獨自生活，無人照料。

三年前開始，農(nóng)陽承擔起照顧老人的責任。

2015年春節(jié)，農(nóng)陽擔心徐匯澤孤單，又怕其身體不適，干脆帶著女兒在他家過年。老人家中只有一張床，農(nóng)陽和女兒就睡沙發(fā)、打地鋪。節(jié)后幾天，南京的氣溫驟降至零下，當時老人的電熱毯壞了，被子冰涼，農(nóng)陽讓女兒先進被窩，捂熱后再讓老人睡覺。第二天自己掏錢買來電熱毯給老人鋪上。

徐匯澤知道這父女倆是靠低保金生活，要給他錢，農(nóng)陽無論如何也不收。他和女兒的低保金現(xiàn)在每月有1500元，日子雖然緊巴巴，但農(nóng)陽每月還要存下500元，為女兒以后上大學做準備。

除了徐匯澤，農(nóng)陽還幫助其他的空巢老人。

一位67歲的前東南大學老教授也是他照顧的老人。這位老教授住在岱山保障房，離農(nóng)陽家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的女兒嫁給了加拿大人，常年旅居國外。每周末，農(nóng)陽會為這位老教授打理家務，做上一頓可口的飯菜。

老教授有位鄰居突發(fā)腦溢血，妻子和女兒雖在身邊，但卻無法照顧，結(jié)果農(nóng)陽也承擔起照顧他的責任。

農(nóng)陽說，在照顧老人的同時，自己獲得了不少人生經(jīng)驗，也吸收了他們教育失敗的經(jīng)驗。在他看來，讓老人空巢就是一種不孝。

他對女兒沒有大富大貴的寄望，說如果長大了能當兵或者做教師、醫(yī)生都很好。

他們舍不得喝商店里的飲料

定淮門大街6號小區(qū)門口的路邊有個公交車站，那里有一個可以喝到免費茶水的地方。

周圍人說：“一到夏天，就會有人在這里擺水?！币幻崋T經(jīng)過這里，帶著自己重復利用的飲料瓶，盛滿就喝。而這個保潔員和大部分路人一樣，既不知道是誰把水擺在這里，也從未見過擺水的人。

義務擺茶水攤的人是位老大媽，叫崔傳面，今年已近70歲，原是金陵汽運公司退休職工。從1998年開始，崔大媽就在小區(qū)門口擺了這么個免費水攤，如今已有18年。

第一年，崔傳面準備了兩個水壺，裝好開水放在了小區(qū)門口，沒想到很快就被喝完?？吹胶人娜硕?，第二年，她就換了個大水桶。

最多時，崔傳面一天要燒40多瓶開水。南京夏天炎熱，是中國“火爐”之一。因為燒水的緣故，崔家房間的溫度在40°左右，蒸汽不斷。

崔傳面從來沒算過這些年燒水用了自家多少水多少電，而這筆付出對她而言卻并非信手拈來。崔家的經(jīng)濟條件困難，1993年，崔傳面從單位下崗，老伴收入有限，家中不僅有兩個正在上學的孩子，還有父母需要贍養(yǎng)。

在小區(qū)外擺過自行車修車攤，每天起早貪黑，為路人修理自行車;也在鎮(zhèn)江路擺過百貨攤;此后又找到河海大學食堂當修理工，崔傳面以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即使這樣，家里還是欠了外債。

在她的印象中，當時家里窮到從不買新鮮的菜，都是買收攤時的剩貨。有一年小區(qū)裝煤氣管道需要交300元錢，家里捉襟見肘，崔傳面只能在夜里騎車去江北的弟弟家借，回到家時都已過凌晨1點。

至今崔家依然簡陋，簡單的行軍床，用了幾十年的桌子掉了漆;斑駁的墻上，涂料剝落。

崔傳面現(xiàn)在的退休工資從1993年的500元，漲到了2000多元，家中也已無外債，她覺得生活非常滿足。社區(qū)會獎勵她一些錢，用于貼補免費水站，她卻堅決不要，而讓給更困難的人。新聞中看到醫(yī)院里有付不起醫(yī)藥費的人，她會悄悄去探望，塞個兩三百元，她說自己能幫一點是一點。

在崔傳面看來，就是因為自己窮，所以才明白雖然商店里有的是礦泉水、飲料，可是窮人真的不舍得或者沒錢買。她覺得，自己做的并非是一件轟轟烈烈的大好事，只是一個窮困的人在窮困的時候?qū)τ谄渌F困人的一份理解和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