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青蔥
一
萬源公司的老板萬一瞑又看見自家小助理在收拾包裹了。
他看見那個大眼睛、矮個子的妹子先是把一大包回形針塞進去,又把一疊一次性杯子塞進去,然后把原本放在椅子上的加菲貓抱枕也塞了進去,最后把那個藍底紅花的布包裹牢牢地系了一個結,用手拍了拍,頗有點兒江湖女俠的味道。
方輕輕滿意地拎了拎剛剛收拾好的包裹,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定整個辦公室空蕩蕩的沒人后,才把那個布包裹整個兒塞進齊人高的登山包里面,然后輕手輕腳地背著包走了出去。
萬一瞑等她徹底走遠之后才從辦公室走出來。他微微皺了皺眉,原本已經(jīng)決定不參與公司集體春游的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拿出手機撥通了活動負責人的電話。
方輕輕以為自己是最后一個登上大巴車的人,見前排還有兩個座位,就安心地把自己的登山包放在靠外的椅子上,自己則縮在里面打盹。沒過幾分鐘,有人拍她的肩膀,她睜開眼睛一看——嚯!好大一張俊臉!
方輕輕咽了咽口水,入職一個月來,她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觀察自己的大老板呢,她狗腿地想站起來鞠躬。
萬一瞑挑了挑眉,嘴里里蹦出兩個字:“挪開!”
哦哦哦……方輕輕反應過來,趕忙把自己的登山包挪開,還一臉諂笑著像拍灰似的拍了拍那個座位。
“我說的是……你挪開?!比f一瞑鳳眼微瞇,盯著方輕輕自己坐著的靠窗的位置,春光正好,陽光暖暖地照進來。
大巴車后面?zhèn)鱽硪魂嚮òV的聲音:“嗷……老板好帥!好想給老板生猴子!”
方輕輕愣了一下,然后連忙站起來把自己的位子讓出來,等萬一瞑坐定后才抱著自己巨大的登山包坐下,因為車里的置物架上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
這次春游的地點在川市的郊邊,從公司出發(fā),時間不長不短,兩個小時左右。車開出沒多久,大家就陸陸續(xù)續(xù)慢慢睡著了。方輕輕抱著登山包左右都不舒服,這么大的包抱在腿上,把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她整個兒埋了起來。
她扭了扭,又扭了扭,突然聽到旁邊一直閉著眼睛的老板輕聲說了一句:“給我倒杯水?!?/p>
方輕輕挪過臉去看他,只見他緊緊地閉著眼睛,讓她懷疑剛剛的那句話只是自己的幻覺。她又艱難地把頭挪回去,只聽萬一瞑又說了一句,這次她聽得很清楚,清楚到感覺自己的寒毛一瞬間都豎了起來。
萬一瞑說:“用你包里的杯子給我倒杯水,我不喜歡直接拿著礦泉水瓶子喝。”
方輕輕有些害怕,她顫抖著手拉開拉鏈,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個紙杯子,倒?jié)M水后,小心翼翼地問:“老板,您怎么知道我包里有杯子的?”
難道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萬一瞑把眼睛打開一條縫,道:“入職時不是有做培訓嗎?作為老板的貼身助理,需要隨身攜帶杯子,我不喜歡瓶子的塑膠味兒。”
“……是是是!對對對!”
方輕輕舒了一口氣,暗自把提到喉嚨口的心壓下去,她還以為自己的出逃計劃被發(fā)現(xiàn)了呢。
陽光灑在萬一瞑充滿膠原蛋白的臉上,他的嘴角不知道什么時候勾出一道弧線。
二
方輕輕看著此刻在自己面前寬衣解帶的老板,內(nèi)心簡直就是崩潰的。
她只是一個入職不到一個月的小助理,奔的也是這家公司意外險的高額賠償,對老板肉體絲毫沒有覬覦之心??!
那種“活動負責人說房間不夠,所以貼身助理必須住到總統(tǒng)套間里面的小房里面,方便隨時使喚”的這種托詞完全不能被人接受??!
別人還用艷羨的眼光看著她。也是咯……畢竟,總統(tǒng)套房的小房間也比普通標間更霸氣、更通透。
方輕輕看著萬一瞑脫掉外套掛在進門的衣架上,然后又脫掉輕薄的淺灰色毛衣,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腹肌,頓時臉頰微紅,她跟對方打了個招呼后,就火急火燎地扛著自己的登山包沖進了自己的房間。
萬一瞑看著一溜煙跑走的某人,手頓了一下,然后邁著大長腿在客廳正中間的沙發(fā)上坐下。
隔著房門,方輕輕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趕緊把塞進登山包里的那個大包裹拿出來,然后掏出艾雨山莊的地圖開始細細研究起來。
萬源公司此次春游的地點是艾雨山莊。艾雨山莊自開業(yè)以來就以五星級酒店的標準要求自己,酒店檔次自是不用說,高爾夫、攀巖、溫泉等休閑娛樂設施更是齊全,其中最吸引人的是沖浪活動。山莊依山而建,沖浪地點水流湍急,刺激的沖浪項目吸引著各處游客,更是吸引著方輕輕。
沖浪的那條小河隔這里不遠,河上還貼心地建了一座古樸的鐵鏈橋,文藝女青年最喜歡在橋上留影了。方輕輕默默地用圓珠筆在那座橋的圖標上畫了個圈圈,然后將地圖丟在了一邊。
當務之急是避開萬一瞑出去!
別人是開心地出游,她方輕輕是開心地尋死。
她從自己的朝代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二十年了,雖然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她跟其他小嬰兒沒有什么兩樣,但是她的靈魂是大唐朝的方如芹啊……
她憑著自己不動聲色的本領,在這里成功度過了前面的二十年,但是她覺得壓力太大了!她不想活了,她想回到唐朝,過每天繡繡花、彈彈琴、生生崽、放放屁的悠閑生活。她在唐朝最后一段生命是在水里,按照電視劇的套路,跳進水再淹一回,說不定就能回去了呢!只是可憐了這里的方父方母,于是,她做出這個決定后,優(yōu)先選擇了保險賠償最高的萬源集團。
嘿嘿嘿,春游員工不幸落水,屬于公司監(jiān)管不當,得賠錢??!方輕輕心里樂得不行,她越想越激動。事不宜遲,老板在外面有什么關系?她可以從窗戶跳下去啊……
套間雖然是在二樓,但是架空了一層,所以算起來是三樓。好在外墻為了裝飾鋪貼了各種石磚,天色漸黑,此處幽靜,方輕輕搓了搓手心,終于決定背起包裹開始行動。
第一步,打開窗戶,風嗖地吹進來,方輕輕打了個寒戰(zhàn)。
第二步,爬上窗臺,很好,一切都很順利。
第三步,開始往下移,第一步踏出去了,很穩(wěn)!接下來松開手往下移……咦?怎么沒成功?
“你在找死嗎?”方輕輕頭上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對啊,你怎么知道……”她下意識地回答,然后一抬頭就看到了老板慍怒的臉,以及被牢牢抓住的自己的手,“啊啊?。 狈捷p輕大力抽出自己的手,后果就是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跟她一起掉下去的還有那個花哨的布包裹,以及來不及撒手的萬一瞑。
“啪……”紙盒子被壓扁的聲音。
“砰……”老板掉在她身上的聲音。
如果這樣作為肉墊被壓死,會不會得到更多的賠償???失去意識前,方輕輕如是想。
三
“我相信了,你真的在找死!”醫(yī)院病房里,萬一瞑的左腳和右手綁著厚厚的石膏,此刻被高高地掛在病床上。
“老板,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個時候會進來。”方輕輕穿著病服,剛剛醒來就被召喚到了萬一瞑所在的VIP病房。
說來也很冤,肉墊子方輕輕只有輕微腦震蕩,嬌貴的老板卻粉碎性骨折了。
“萬總,為什么我明明接住你了,你還能受傷啊?”方輕輕一邊削蘋果,一邊拋出自己的疑問。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要不是擔心壓壞她,他怎么會在掉落的那一瞬間強行用手腳撐起自己的身體?萬一瞑有些惱怒,他想揉揉眉心,發(fā)現(xiàn)另外一只沒受傷的手上還插著針管,于是更加郁悶了。
“方助理,你為什么要尋死?”
萬一瞑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方輕輕有這樣的企圖了。第一次是在天臺上,那天他悶得慌,于是去公司天臺透氣,結果就看到一個躡手躡腳、背著奇怪包裹的女人把腳伸出去又縮回來,看得他背后直冒汗。他剛想過去勸解,結果那女人自己拍了拍胸口就下去了。
萬一瞑剛好站在陰影里,那女人并沒有認出他,可是她一回頭,他就認出了那張臉。那是公司剛剛給他招的助理,說是貼身照顧他,事實上也就是照顧他是生活起居而已。萬一瞑是個工作狂,自認并不需要這樣的助理,所以平時也沒和她多交流,只是那雙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給他留下了一點兒印象。
萬一瞑見對方不回話,又補了一句:“就方助理的智商,我覺得你最好是坦白從寬比較好。我查過你的履歷,你身體健康,父母健在,一直單身無情傷,而且……”萬一瞑頓了一下,想了想措辭,“你打包的東西很奇怪,包裹也很奇怪……”
方輕輕睜大自己的眼睛,不可思議道:“老板,你都看到了嗎?”
“紙杯子、回形針、文件夾這種東西……”萬一瞑不屑道,“也不像求死的人應該帶的?!?/p>
方輕輕微微低頭醞釀了一下,決定用更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說:“是這樣的老板,我是一個穿越人士,我自東土大唐而來,已經(jīng)來了二十多年……”
“等等!能不能說人話?”
看著萬一瞑一臉像是被雷劈過的表情,方輕輕很委屈。
方輕輕:“可是,這是大實話啊!我跟你說啊,我上輩子死得可冤了!我作為宮女,當值的第一天因為好奇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就被皇帝的一個寵妃賜死了!天地良心啊!我連皇帝的臉都沒看清……說不定他還沒老板您一半帥氣呢!我也就是好奇地瞅了一眼,結果那妃子先是把我拖出去暴打一頓,然后就把我丟進荷花池里了……簡直沒人性!你說對嗎老板?”
萬一瞑:“你還是安心削你的蘋果吧……”
“哦……”方輕輕把剛剛削好的蘋果切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然后用牙簽插了一塊兒遞到萬一瞑嘴邊。
萬一瞑咬了一口蘋果,然后問:“最后一個問題,你能不能死得遠一點兒?”畢竟,跟大齡中二少女也是沒有辦法好好交流了。
“不能!”方輕輕一口回絕。
“為什么?”
方輕輕又拿了一塊兒蘋果遞過去,謹慎地瞟了萬一瞑一眼,然后道:“因為死在公司可以獲得更多保險賠償呀!”
“噗……”萬一瞑嘴里的蘋果碎末噴了方輕輕一臉。
方輕輕呆呆地摸了一把臉,想:作為一個少女,我是不是太耿直了一點兒?
四
雖然方輕輕再三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在萬一瞑住院期間自殺,但是還是被要求必須在醫(yī)院陪護。
萬一瞑的原話是這樣的:“第一,要不是你,我根本就不會躺在這里;第二,你目前還沒有被開除,依然是我的貼身助理,我受傷你照顧難道不是正常的嗎?”
晚上,方輕輕就在病房一旁的沙發(fā)上睡著了。沙發(fā)不算太小,她身量嬌小,睡著還挺舒服的。只是,可能因為白天提到了穿越的事情,剛入睡她就夢到了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方輕輕家境普通,雖然她父親也算是個朝廷命官,但是,那樣的芝麻小官在一眾選秀家族中幾乎不值一提。她的家族沒權沒勢的,自然也沒有總管嬤嬤為她打點,她被皇帝看上留下后,直接就被安排到了暴虐的寵妃手下當差,當差第一天就沒了命。
真疼啊……方輕輕在夢里看著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好像還能感覺到當時棍子落在自己身上時的痛,于是一聲接著一聲地喊著:“別打了別打了!要不然干脆直接丟水里算了,至少死得痛快?!?/p>
方輕輕在夢里淚流滿面地哀求著,突然感覺到眼前有一道白光。她掙扎著向白光看去,發(fā)現(xiàn)光的那頭竟然是萬一瞑,他皺眉看著她,像是疑惑又像是心疼。她像是揪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樣朝萬一瞑撲過去……這一撲就醒了。
萬一瞑正用手機上的手電筒晃她的眼睛呢。
方輕輕呆愣了一下,突然就號啕大哭起來。
萬一瞑一下子就呆住了:“別哭??!我不就是想上洗手間,叫醒你嗎?算了算了,你想睡就繼續(xù)睡,別哭別哭,我喊護士好了?!?/p>
本來他是要起夜的,但是沒人扶著不方便,叫了方輕輕好幾聲也沒得到回應,好不容易想個法子終于把她叫醒,誰知道她一醒來就大哭,那樣子好像他把她欺負得多厲害一樣。他扭了一下身體,伸手去按鈴。
“還是我來吧……”
方輕輕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情緒,抽泣著走了過來,兩個眼睛紅紅的,倒不像剛剛才哭。
“做噩夢了?”萬一瞑扶著她的手站起來,朝洗手間走。
“嗯?!狈捷p輕聲音悶悶的,過了一會兒又輕聲補了一句,“謝謝你把我叫醒?!?/p>
“哦……”萬一瞑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方輕輕把他扶到洗手間的門口,看著萬一瞑慢慢地走進去后才把門關上,然后就地蹲在了洗手間門口。
萬一瞑解決完自己的事情后打開洗手間的門,就見門口蹲了一小坨不明物體,把他嚇了一跳。
方輕輕像個鵪鶉一樣把頭埋在膝蓋里,聲音含混不清地問:“老板,你是不是一點兒都不相信我白天的話?其實……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是過了這么多年,即使是在夢里,還是覺得那么疼?!?/p>
萬一瞑看著自己腳邊那顆黑黑的小腦袋上的發(fā)旋兒,想去摸一摸,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右手打著石膏,左手撐著墻,實在抽不出手來。
眼前這個女孩兒確實有點兒怪,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就想相信她的話,從心里想要保護她。
五
在方輕輕的細致照料下,萬一瞑好得很快。出院那天天氣不錯,萬家人和公司員工都來慶祝他出院,大家說著祝福的話,方輕輕一個人站在人群外圍,顯得有點兒孤單。
那晚之后,兩個人再沒提過穿越那事。萬一瞑想提,但是每次看著方輕輕滿是水汽的大眼睛后,就開不了那個口。
萬一她說的是真的,那應該算是她一個不想提的傷疤吧。不過他有的是時間。萬一瞑想。
結果,在家休養(yǎng)一周后來上班的時候,萬一瞑連方輕輕一根毛都沒看到。他打電話到人事部一問,才知道上周方輕輕已經(jīng)遞交了辭呈。一個剛剛轉正的助理辭職,按理來說確實是不用驚動上頭的。人事主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方輕輕的聯(lián)系方式和居住地址給萬一瞑后,奪門而逃。里面氣壓太低了,他生怕被傷及??!
萬一瞑掏出手機,輸入方輕輕的手機號碼,聽到電話里嘟的一聲后又掛掉了。
自己是傻了嗎?他為什么要給一個尋死覓活、企圖占公司便宜的辭職小助理打電話?他扯了扯略緊的領帶,看了一眼寫在紙上的地址——云許路?川市還有這樣一條路嗎?他把紙捏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里,然后走出了辦公室大門。他悶得慌,得去找哥兒幾個喝幾杯。
他剛開車沒多久就被堵上了。原本市中心是比較容易堵車,可是眼下才上午十點多,怎么會就如此水泄不通呢?他摁了摁喇叭,前面擠成一團的人群讓出了一個小縫,這窄窄的小縫不夠讓車過,卻能讓他的視線死死地盯在前面那張海報上。
這是一張超大幅婚紗照海報,婚紗照的主題是“回歸大唐”,照片兒上的新娘穿著一襲改良過的大唐風格的衣服,露胸露背露大腿,輕紗輕裹關鍵部位,眼神迷離魅惑,眉心三瓣朱砂痣,一雙白嫩小手輕撫上新郎的臉。海報被風輕輕吹動,好像那輕紗也會被吹走一樣。
“簡直有傷風化!”萬一瞑盯著那張臉,雖然化了跟往常區(qū)別很大的妝容,但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方輕輕。
短短時間就攀上新人,還拍如此露骨的婚紗照,簡直是有辱市容!圍觀人群以男性為主,看著那群男人眼里放光的模樣,萬一瞑氣得一口牙差點兒崩壞。于是,他果斷撥出之前摁掉的電話。
“喂?!彪娫捘穷^傳來方輕輕故意放低的、輕柔嫵媚的聲音。
聽到對方的聲音萬一瞑才回過神來,突然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
“喂,請問您是哪位?”又是矯揉造作的問話。
萬一瞑被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是萬一瞑,你在干嗎?”
對方似乎是緩了一口氣才回答道:“哦,是前老板??!人家在接客呢,有什么事兒嗎?”
前老板?他怎么聽著就是這么不爽呢?
還有……接客?接什么客?不尋死覓活了,改墮落紅塵了嗎?
“前老板啊,您要沒什么事兒,我先掛了啊,我正忙著呢!”他隱約聽到電話那頭“進來看看呀”這種奇怪的招呼聲。
“你在哪里?你的辭職流程還沒走完,你暫時還是本公司員工,怎么能擅自離崗?”
方輕輕不樂意地報出一個地名,然后嘟噥了一句:“我一個小助理辭職還要走什么大流程……”
六
方輕輕報的地名離萬一瞑不遠,客觀來說,萬一瞑找好地方停車后,繞過一大群人往前走了不到十分鐘就看到了她。
一個臨時搭建的攝影棚外,穿著比海報上稍保守一點兒的大唐風情衣服的方輕輕正在積極攬客。
“客人,來店里看看呀!古風拍攝正在做活動。什么?跟我合照,當然可以呀!”裸露在外的部分腰肢被一個看似斯文的眼鏡男摟住,方輕輕臉色一僵,輕輕往邊上挪了挪,誰知那眼鏡男也跟著挪過來。方輕輕剛要說話,那眼鏡男卻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
方輕輕一回頭,只見前老板捏住了那眼鏡男的咸豬手,眼鏡男“哎喲”直叫。方輕輕見萬一瞑還沒有松手的跡象,趕緊趁事情被鬧大之前扯著他往前走,邊走還不忘朝棚里喊:“等我五分鐘!我尿急,馬上來!”
“你結婚了?”方輕輕將萬一瞑帶到一個背光的墻腳,還沒開始說話,就被對方壁咚了。萬一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撐墻,姿勢要多曖昧有多曖昧,只是那眼神就不太友善了。
方輕輕看著這張怒氣沖沖的俊臉,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答道:“沒……沒有啊?!?/p>
“哦……”萬一瞑抽回撐墻的手,目光瞟了瞟不遠處那張顯眼露骨的海報,“海報上那人不是你男朋友?”
“哦,你說他啊,我不認識!”
“不認識?不認識你就跟人家拍那么暴露的照片兒!”
“模特嘛,”方輕輕扯了扯剛剛因為走得匆忙有點兒往下掉的裙子,一對雪白的胸就跟著顫了顫,她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不都是那樣的嗎?”
萬一瞑眸色一緊,趕緊挪開視線。沒想到方助理個子小小的,身材卻不錯呢!是縮小版的黃金比例嗎?
方輕輕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著有點兒發(fā)愣的萬一瞑問:“老板,我的辭職申請?zhí)峤灰粋€星期了,人事說我剛剛過試用期,可以直接收拾東西走人,我應該沒有漏掉什么流程吧!而且,之前我也是抱著蹭保險賠償?shù)男乃既トf源的,現(xiàn)在被你知道了,我也沒臉待在那里……”
“這是你的新工作?”萬一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對?。〈筇频囊路?!穿上后,我感覺找到了前世的影子。當時最得寵的妃子都沒能穿這樣華麗的緞子和款式呢,沒想到我一個小宮女竟然穿上了!”方輕輕得意地提著裙擺轉了一圈……
很好!后背也不負眾望地露了一大截。
不知道為什么,方輕輕確實有大唐美人的風范,穿著這衣服,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覺得她似乎天生就該穿這樣的衣服、做這樣的動作,平時素淡的五官也因為這樣的打扮驚艷得讓人挪不開眼。
“別轉了。你為什么突然辭職?”萬一瞑想問的其實是,為什么完全不告訴他就擅自做出決定,至少在他心里,他們相處的這段時間,他并沒有刻意為難她或者對她有不滿意的地方。
方輕輕撇了撇嘴,心想:我都傻不拉幾地跟您說了我的真實目的,不辭職,難道等著被開除嗎?她在心里想著,沒敢吭聲,只是低頭繼續(xù)拽自己的衣服。
萬一瞑看著方輕輕頭頂上一個小小的發(fā)旋,嘆了一口氣,語氣放得輕柔了些:“這家公司保險賠償金額高嗎?你不尋死了嗎?”
“暫時不能尋死了?!狈捷p輕眼神有點兒暗,“我媽媽生病了,即使有高額保險賠償,沒有人在身邊照料也是不行的。這家公司雖然沒有給我買保險,但是給的錢挺多的,而且當天結算,很適合我?!?/p>
“你很缺錢嗎?”
方輕輕無語地看了對方一眼:“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想死?!”
七
萬一瞑沒想過在川市還有這么窮的地方,早在上午拿到人事主管給的地址的時候,他就納悶了一下。云許路?他在川市這么多年,從沒聽過這個地方,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他為什么不可能聽說過,因為云許路是典型的貧民窟,跟他的世界沒有一絲一毫的交集。
方輕輕白了他一眼后,繼續(xù)去“站臺了”。她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盡量妖嬈美麗地吸引廣大消費者,滿足一切圍觀群眾的好奇心和合理需求。
萬一瞑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的咖啡廳,看著她明明累得腿發(fā)抖,臉上卻言笑晏晏,心里酸酸的……這種酸味兒一直持續(xù)到她走進這條逼仄的小胡同。
“萬總大人,您已經(jīng)跟著我一天了,到底是要干什么?”換上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的方輕輕有些疲憊地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他。整個下午她都感覺如芒在背,好不容易挨到下班,這尊大神還跟著她。
“如果我說我要去體察民情,你會相信嗎?”
果然,方輕輕賞了他一個傻瓜才會信的表情。
萬一瞑突然欺近,雙手握住方輕輕有點兒單薄的肩膀,問:“那如果我說,我在考察我可能喜歡上的女孩子的家庭背景呢?”
方輕輕下意識想翻白眼,翻到一半突然就頓住了,表情顯得怪異無比。頓了幾秒鐘,她踮起腳,摸上對方的額頭,疑惑道:“沒發(fā)燒??!怎么腦袋有點兒燒壞的跡象?”
萬一瞑一掌揮開她的手:“是這邊嗎?”萬一瞑轉移話題,指了指前面那個漆黑的筒子樓——外墻脫落,窗欞漆黑,跟個危樓一樣,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可是,眼下就只有那個地方像個房子,他想收回自己的話,卻瞧見方輕輕朝另外一個木制的小平房走去,那平房在大老板萬一瞑眼里,幾乎讓他以為是個工地臨時搭建房。
耳邊輕飄飄傳來一句話:“大老板,你不是要體察民情嗎?這就是民情?!?/p>
紅磚搭建起來的小房子,房梁用幾根木頭撐著,上面蓋著像防水的塑料布一樣的東西。所幸里面還算干凈整潔,有兩間臥房、一個廁所,客廳和廚房并用一間。萬一瞑在一個勉強稱為沙發(fā)的地方坐下,剛坐穩(wěn)就聽見沙發(fā)“吱呀”一聲,害他不敢坐實。方父不在家,說是外出務工沒回來,方母一邊咳嗽,一邊用塑膠盆子端來水果。
墻上依稀貼了幾張褪色的獎狀,方母討好地指給萬一瞑看,說都是方輕輕小學、初中時候的獎勵。方母神色黯淡,嘆氣道:“當時把輕輕撿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只剩下半條命了。要是家里條件好,輕輕也是能上好大學的?!?/p>
萬一瞑看過方輕輕的簡歷和檔案,她的學歷是自學大專。
方輕輕放下包出來,就見萬一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杵在那里,比他更緊張的是在廚房手足無措的她的母親。
她貼著萬一瞑的耳朵輕聲說:“老板,民情體察好了,你會喜歡上我嗎?”
方輕輕的聲音裹著一股皂莢的味道,讓萬一瞑有一些恍惚。
他輕聲回了一句:“如果早知道方助理過得如此辛苦,我應該早些來體察的。”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聽到,說完之后他就直接跨出小門走了出去。
八
萬源公司老板辦公室。
萬一瞑兩手插在口袋里,面向窗戶站著,另一邊站著的是方輕輕。
她有些納悶,在她眼里,昨天萬一瞑可以算是奪門而出的,她輕噓一口氣的同時心里也莫名地有些鈍痛。
她是在一個冬夜被方家夫婦在工地上撿回來的,也許,原本體內(nèi)小嬰兒的靈魂早就在那個冬天死去,陰錯陽差地由她一個來自遙遠朝代的靈魂代替了。雖然她帶著上一世的記憶,但是她并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成為當之無愧、獨一無二的女主角。
方家一貧如洗,能供她讀書寫字已是不易。她感恩方家對她的撫養(yǎng),艱難地長到成年后,想到的最好的回報辦法也只是自己死后獲得巨額賠償金而已。然而前幾天,方母卻被檢查出得了早期肺病,這下她連死都不行了。
萬一瞑這樣一個有才有顏的鉆石王老五,也許連她的夢都不會光顧。她想著想著,覺得心里難受,一整晚都沒睡著,結果一大早上卻接到了萬源公司人事主管的電話,說是公司由于某些原因不接受她的辭職,要她來公司一趟。
她走進辦公室已經(jīng)十分鐘了,萬一瞑還是背對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方輕輕有些緊張,開口道:“萬總……”
“方助理之前為什么想死呢?”
“啊?”
“方助理是因為錢,所以想死嗎?”
方輕輕有些局促地揪住衣角:“大部分原因是為了錢……”
“那其余部分呢?”萬一瞑終于回轉身來看著她,陽光從偌大的落地玻璃窗照進來,顯得他整個人像是自帶光芒。
“其余部分?”方輕輕笑了笑,突然有些調(diào)皮,“萬一沒死成,能回到大唐,說不定還能借尸還魂,重新在古代繡繡花、打打瞌睡,當我的縣令千金。再不濟,成為宮女,大不了安分守己端茶送水,也能有吃有喝,安穩(wěn)終老!”
“又胡扯!”萬一瞑嘴角扯出一抹弧度,看得方輕輕幾乎要呆住,只聽他繼續(xù)說,“那如果我現(xiàn)在就能讓你每天繡繡花、打打瞌睡,每天有吃有喝、安穩(wěn)終老呢?”
“怎么可能?要在這里過上這樣的日子,簡直比登天還難!”方輕輕嗤之以鼻。
萬一瞑繞過橫在兩人中間的辦公桌走到方輕輕面前,撥了撥自己的領帶,道:“我有錢?!?/p>
有錢了不起咯!
“又不是我的錢!你養(yǎng)我???”
“我養(yǎng)你!”
方輕輕被他霸道的表白方式驚呆了。
萬一瞑伸手將她張開的嘴合上,然后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卡,說:“昨天我考察了自己即將喜歡的女孩子的家庭背景,現(xiàn)在正式把‘即將二字去掉,簡而言之,你的家庭背景我非常滿意?!?/p>
這是什么鬼?方輕輕扯了扯自己的臉,疼疼疼!這竟然不是在做夢?她又動手扯萬一瞑的臉,對方一張好看的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
“竟然沒有反抗?!”方輕輕表示,這果然是在做夢呢!
“是不是做夢,你現(xiàn)在出去用這張卡試試!”
一個小時后,方輕輕拎著一張別墅購買合同沖進萬一瞑的辦公室,對方正好整以暇地等著她。
九
以一種奇怪的節(jié)奏,半年后,萬一瞑和方輕輕結婚了。
萬源集團全體員工都驚呆了。
婚后一年,方輕輕懷孕了,萬一瞑突發(fā)奇想想要她給肚子里的寶寶繡一件兜肚。雖然這個時代早就不需要兜肚那種東西了,但是萬一瞑覺得到了見識自己穿越小老婆功底的時候了??墒?,誰能告訴他,這紅黃兩團線團在一起的東西是個什么鬼?
“老實交代,你真的來自東土大唐嗎?”萬一瞑再次提出這個疑問。
“那當然!”雖然像是一場夢,但是她方輕輕能以人格擔保這場夢的真實性!
“那你為什么不會繡花?”在古時候,這些不是最基本的技能嗎?
“嘁……我好歹也是有一個丫鬟伺候的縣令千金呢!”有人伺候的日子真是非常美好啊,比她在這個時代過的前二十年舒坦多了!
“坑誰呢?縣令千金去當宮女,還被打死?”萬一瞑摸著老婆圓滾滾的肚子,好笑地看著她。
“啊,難道我還沒告訴你,我一開始是去選妃的嗎?其實啊,以我的姿色,我應該是被皇帝看上了的,他還特地把我安排在另外一個小院里。只可惜,我被那惡毒的寵妃打死了,不然,我現(xiàn)在應該在皇宮里‘本宮、‘本宮的直叫喚呢!”
萬一瞑的手一頓,臉色黑了下來。
方輕輕絲毫沒察覺自己已經(jīng)摸了老虎屁股,依然開心地回憶著:“當時春游的時候,我不是帶了一次性杯子、回形針、小被子之類的東西嗎?現(xiàn)在想想也是傻呢!那些東西落水打濕了還能用嗎?我本來是想著多帶一些稀奇的東西回去,說不定還能再次回歸到皇帝的視線中呢,可惜……嘖嘖!”
“是嗎?”確實傻,那么多值錢的東西不帶,帶這種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對啊,呃……”方輕輕終于意識到了此時的低氣壓,悄悄往旁邊挪,卻被萬一瞑一把拉住。
方輕輕:“其實也沒那么可惜啦,呵呵呵……”
萬一瞑:“嗯?”
“一點兒都不可惜!”
“真的?”
“必須真……哎喲,我都說是真的啦……哎喲,輕點兒……別碰到寶寶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