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裕琦
我當大隊長那時,大概是1944年,每個省要組建遠征軍一個團。軍區(qū)調(diào)我去當遠征軍第1營的營長,到潮州去征兵。每個縣負責征一個連的兵。我們是廣東省遠征軍第7團,四川的是第5團。
征好兵后,就到了曲江軍區(qū)司令部。從軍區(qū)司令部坐汽車去衡陽,在衡陽等車等了很久,那時候日本人天天來炸鐵路,交通很不方便。然后,來到昆明,在昆明住了10多天后,一團人就坐大飛機去印度。一到印度,部隊馬上換軍裝,每人領便裝一套,軍裝兩套,同美國軍隊一樣,也分成一等兵、二等兵、上等兵,軍裝上都印好的。便服分兩種,有灰藍色的和白色的。軍裝是黃色的卡其。我沒有肩章,有兩朵梅花。大衣是毛料的,同美國人一樣。帽子是中國式的,不是美國式的。在印度受訓很緊張,先在帳篷里通過電視學習如何裝備,如何出操,如何打仗等。學完后就出去實習。就這樣訓練了3個月,裝備好了,就從印度飛過喜馬拉雅山飛回昆明。在飛機上,我們看到的都是白茫茫的云,看不到山,冬天就看到白茫茫的雪,黑云就意味著要下雨,白云就出太陽。到昆明點閱部隊,然后實地訓練3個月,射擊訓練,如何拿槍打飛機等。這個時候的部隊裝備很好。以前,我們部隊一個班才一挺機關槍,現(xiàn)在一個班5挺機關槍。一個班16個人,10個人用卡賓,6個人用沖鋒槍??ㄙe槍可以打5發(fā),也可以打10發(fā),也可以打單發(fā)。瞄得也很準,子彈也很好。我們的裝備就比日本還好了。
受訓3個月后,調(diào)去大理,11集團軍在那。開始我們被調(diào)去蒙自,蒙自是20集團軍所在地,后來又調(diào)回11集團軍。到了大理,我們這個團就歸71軍指揮。我們的部隊在保山住了一個晚上。保山在云南屬于比較好的城市,其他地方比較落后,蒙自這里人的生活就很苦,吃洋芋,很少有飯吃。汽車又開到楚雄。楚雄也是云南的地方,遠征軍司令部在這里。我們到了這里就歸中美聯(lián)合參謀作戰(zhàn)指揮司令部指揮了。
接下來我們被調(diào)去打松山、打龍陵。松山、龍陵、騰沖這3個地方被日本人占領了,所以中國便不能從印度運回軍火,所以要打通這條線。我被調(diào)去第2營當營長,指揮第2營同第1營共1600多人,打黃泥坡。上面命令我們一個星期攻下,可是沒有告訴我們那里是有鐵絲網(wǎng)的。我們按照地圖走了40多里路,看到了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離松山有三四百米,怎么打呢?鐵絲網(wǎng)阻住了,沒法打。上面也很無奈,沒得到這方面情報,所以沒通知我。這樣,頭一天便不能打,我親自爬上100多米的高樹去偵察,可是拿著望遠鏡也看不清楚日軍的工事,只看到日軍荷著武器走來走去,知道工事有兵守著了。日軍也很厲害,也爬上高樹,開槍向我這邊掃射,我就趴下,一動不動,我可以看到日軍,但他看不到我。子彈就在樹枝和樹葉上穿過。我預料戰(zhàn)爭會很辛苦。敵人有堡壘,你一出去就被打死了,地形也很復雜,怎么辦呢?我打電話給團長請求調(diào)兩個炮兵排過來,打敵人的鐵絲網(wǎng),希望可以將鐵絲網(wǎng)打壞,過了鐵絲網(wǎng)后離日軍堡壘就只有幾十公尺了,這樣我們的軍隊就可以過去分別打開兩條路,沖到敵人面前扔手榴彈。但1營、2營打了兩個鐘頭,都打不開路。我們一出去就被敵人打中了。我們這邊也傷亡了不少,尤其是潮州人。我知道這樣不行。第二天早上,我跟一個很能打仗的叫李莾財?shù)倪B長說:“我讓一個迫擊炮配合你打,你就先一排人在前,兩排人在后打,離開你大概100米。我一吹哨子就開打?!北緛硪话阕鲬?zhàn)是兩排人在前,一排在后,前面死的人多了再由第3排補充。迫擊炮打了兩個鐘頭,鐵絲網(wǎng)還是打不開。只好打沖鋒了,我吹沖鋒口哨了。我跟李連長說要小心啊,他說:“不怕。”他穿有防彈的衣服。我還是讓他小心沖鋒。一個排的人差不多打光了,不能再打了。我讓部隊停止前進。當時在陣地挖掩體也做不到,因為黃泥下面的石頭很硬,樹根很大,沒法挖。我便讓部下將尸體拿過來堆在一起作為掩體。這樣,尸體就可以將活人擋住,就可以打了。連長見到用死尸做掩體有些害怕,我說:“有什么好怕的,一起身就被敵人打死了,能怎么辦呢?”我鼓勵他要勇敢,不要怕。我畫了個地形給他,告訴他敵人出來才打,以免自己人一起身就被敵人打死了。
到晚上時,我打電話給團長,團長問:“打得怎么樣?”我說:“這一仗,我們犧牲了很多人。連長戰(zhàn)死了,排長也犧牲了兩個,士兵犧牲了100多人。滿地都是血。”
敵人的堡壘在這建設了一年多,有很多層,很堅固。那時候,第一次打我們大概就亡100多人,傷100多人。第二次打,亡300多人,傷了100多人。我們1000多人的隊伍差不多就死掉了四五百人了,沒法打下去。我讓通訊兵打電話給團長,報告這里的情況:“我們的隊伍還沒有前進,敵人堡壘的子彈就打出來了。我們一往前敵人就把我們的人給打死了,這根本沒辦法打。”團長問:“要怎么辦?”我說:“不能前進,一前進就被打中了,可是我們又打不到他。”團長命令我死守陣地,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沒有接到命令后退按軍法處置。我讓團長補充兵員,1600人差不多死了四五百人。上面知道陣地的具體情況后,也就沒有再命令我一個星期要占領了。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我每天走去陣地看看。我?guī)Я?0個敢死隊員,有通訊兵,副官帶著3個運輸兵。我跟副官說我要到前線去指揮。副官說:“不行啊,你這樣很危險的。你不能再被俘虜了?!蔽揖透肯轮v話:“我們來的時候,大家送藥給我們。我們?yōu)榱烁咐相l(xiāng)親要旗開得勝,打贏仗,不要怕死,怕死是很糟糕的,要冷靜。”當時的藥就是萬金油、清肺水之類的,我們營部有兩擔。每天晚上我都召集他們排長以上開會,告訴他怎么打,100個人如何當作1000個人用。
有一天早上,我又到前面去偵察敵情。這幾天敵人一直在戰(zhàn)壕里走來走去。早上敵人一般會換班,但換班的人不多。但那天早上很多人在走來走去,背著行李。我就在想他們是不是準備打我們,我們這幾天沒有主動開槍打他們。這時團長打來電話,說:“指揮部接到命令,有3000多軍隊準備前來包圍,一定得消滅那些軍隊。你的意見呢?”我就叫來第2營一個姓鄭的排長,讓他帶一個排的人去離我們駐扎地1000多米的地方看看,那里有個深坑,有水流,樹林很茂密,無人居住。
有一天,那個排長就打電話過來跟我報告,說:“我琢磨敵人想從后面包圍我們。”我問:“你怎么知道?”排長說:“水流中有一些樹木、草,是從旁邊掉下來的,而這些原生的自然森林,樹枝一般不會這樣掉。所以敵人應該在旁邊挖了地道,導致土松了,草、樹木就掉下來了?!蔽覇枺骸澳阍趺粗溃俊彼蛶胰タ?,往上爬200米,就看到一棵樹掉下來了。樹怎么會無端掉下來呢?肯定是下面有暗道,土就松了。所以,敵人就從后面挖地道,想從后面打我們。這樣,敵人從前后兩方包圍打我們。這時候要如何處理呢?排長建議裝地雷。我問:“你會裝地雷嗎?”我們沒有學過裝地雷。排長說他會,在上海地雷學校學過。我問:“要裝多少個呢?”他說:“大概100個就夠了?!蔽亿s緊打電話給團長,讓他在今晚12點前無論如何給送100個地雷過來。團長二話不說便派人送來了。拿到地雷后,鄭排長便拿去安裝好。第二天天剛亮,地雷就爆了。敵人踩著地雷了。通訊兵很興奮地說打到了。我爬上最高位置看。日本鬼子一身泥,有的背著,有的抬著,大概炸傷炸死了100多人。敵人往回走,也有地雷埋著,只能沿著墻走,我們機關槍早就準備好了,一爬上來就開槍打。打得差不多了,我讓排長派人去把槍支收回來。這一仗打得很漂亮。
為了更好地保護部隊士兵的性命,打擊敵人,我命令部下在一天內(nèi)挖戰(zhàn)壕,在戰(zhàn)壕前面堆著土堆,這樣我們可以看到敵人,但敵人就看不到我們。我跟士兵訓話:“挖好了就可以保住性命,挖不好就沒有命?!蓖诹?條戰(zhàn)壕,3條是真的,一條就通到前面的鐵絲網(wǎng)。因為敵人飛機會常來偵察掃射,所以就準備了兩條假的戰(zhàn)壕給敵人飛機轟炸。挖戰(zhàn)壕的知識,我們在軍校都學過。敵人也一定有戰(zhàn)壕,通過鐵絲網(wǎng)出來的。假如挖到離敵人近的地方,敵人會從暗道里出來打,那我們又犧牲了。這樣,我白天晚上都巡兵。在巡兵時,我負傷3次。在戰(zhàn)爭中,一般的輕傷只能隨便包扎了事。
黃泥坡這個地方瘴氣很重,有一天,排長打電話給我,100個兵有二三十個發(fā)燒了,那個地方瘴氣很大。四川人大概100個死了50個。這叫黑死癥,就是發(fā)高燒。松山這個地方,高高低低,黑色云來了一下就下大雨。山上的雨很大,下一兩個鐘頭太陽就出來了。雨多了容易生病。我也發(fā)燒過兩次,吃金雞納霜。在昆明的時候,一個老鄉(xiāng)就特意跟我說,去到那里,生病就吃孔明草,孔明擒南蠻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的一種草,煲水吃就可以解這個病,發(fā)冷發(fā)熱吃金雞納霜也可以。
當時由于惠通橋還沒有修好,彈藥、槍支、糧食都很緊張。美國的飛機從昆明飛過來,通過降落傘將食物一包一包扔下來,有面包,一磅甜的一磅淡的,有10塊餅干,還有一包牛肉粉。
打仗的時候不穿官服的,都穿士兵衣服,是布的。打仗時穿麻鞋。訓練時發(fā)了兩雙膠鞋,但都穿爛了。那么多人,哪有那么多膠鞋呢。武器是卡賓步槍,我們叫七九。我有兩支槍,一支沖鋒槍,一支航空曲尺(小槍),美國人發(fā)的。連長、營長、團長都有,一人一支,打10發(fā)的。
敵人的堡壘實在太堅固,飛機打不到,大炮炸不到,沒辦法了。大概過了20天,司令部派來四川的一個團,派來一個副團長,兩個連長,來接我們的工作。那時,我已經(jīng)負傷3天了,在掩體里面走不動了。我在巡視陣地時遇到敵機轟炸,一個通訊兵、傳令兵當場炸死。我也負傷了,先隨便包扎了下,后來暈倒在地。副官將我背出洞口。我告訴副官敵人的堡壘是品字形的,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這里看得到的堡壘有7個,看不到的有10多個。副官將我背下去后就換上擔架了。我跟副團長講這里的地形,敵人機關槍打得到的地方不要去,打不到的就可以去打他。我被送到醫(yī)院,醫(yī)院就在山洞里面,醫(yī)生是美國人。但醫(yī)治士兵的就是中國醫(yī)生。相比士兵,我們在醫(yī)院的待遇就好些,藥啊、吃的食物啊都好些。傷兵太多了,沒有辦法。差不多20天,我的傷就好了,美國的醫(yī)學很發(fā)達,X光什么的,可以看到子彈在哪里。
傷好后,我就回了中美聯(lián)合參謀作戰(zhàn)指揮司令部。司令部交代我住了一個晚上,后來司令部又將我召回前線。
我被調(diào)去龍陵。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1600人了,實際能作戰(zhàn)的估計只有700多人。我繼續(xù)當?shù)?營的營長,指揮1營、2營。第3營歸團部做預備隊。第7團的團長是張羽常。龍陵是日軍最多的地方,工事建構得很好。敵人在龍陵建有堅固的堡壘,既可以支援松山,也可以支援騰沖。龍陵差不多打了半個月。松山已經(jīng)被炸下了,龍陵也沒辦法再守了。敵軍派兩個聯(lián)隊大概兩三千人支援松山,我們就截住他們打。我在那打了一個禮拜。我們占領的那個地方很好,日軍有個山坑,我在半山上就可以看清楚那山坑。打到第6天,日軍就沒什么兵了,增兵也不敢再來了。龍陵收復后,我們開去畹町。路上寫個標語:歡迎勝利軍。那里有很多樹木,到處可以看到大樹林,滿山都是。美國人開大炮飛機打了一個星期,將大樹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