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央宗

敦煌所藏當年藏文古卷中，有吐蕃“大事紀年”殘本，恰好記錄了松贊干布去世之后，至赤松德贊當政的百余年間（公元649年至763年）：金戈鐵馬，向外擴張，版圖達至最大化，吐蕃如日中天。然而，開創(chuàng)歷史演繹宏大敘事的同時，權(quán)力中心的拉薩卻不時有暗潮涌動——與光榮與夢想相伴同行的，是明爭與暗斗，忠誠與背叛，陰謀與愛情，舉凡中外前殿后宮上演過的劇目情節(jié)，可說是一樣都沒少。若舉上層斗爭典型一例，要數(shù)噶爾家族的命運遭際。噶爾·東贊，即出現(xiàn)在《步輦圖》上的和親使臣祿東贊，官居相位“大論”，一生效力王室，晚年攻破吐谷渾，坐鎮(zhèn)于此并終老于此。他的五個兒子繼承父業(yè)，出將入相，功高蓋主。王室深感威脅，遂以“謀反”罪名查抄滅門，一眾兄弟或被殺或自殺或逃亡。逃亡者投奔了武則天，從此為大唐建功立業(yè)……這類故事來自史實，終成傳奇。

正當如日中天，拐點就將出現(xiàn)，從尚武到崇佛，跨度極大的轉(zhuǎn)型軌跡集于一個人生。

率領吐蕃步往巔峰的一代強雄赤松德贊（741—約799年），在位40多年，不僅以武功著稱，文治方面的建樹，以其對佛教的扶持弘揚，被后世尊為吐蕃三大“法王”之一。相傳這位贊普親自主持過兩場大辯論：一為苯教與佛教之辯，實為新舊勢力博弈較量，苯教敗北，退出政壇之外，殺牲血祭習俗隨之禁絕；桑耶寺于公元775年開建，成為西藏佛法從此倡興的標志。二為佛教內(nèi)部的頓、漸之辯，史稱“吐蕃僧諍”，實為唐蕃關系折射，漢地和尚必然失利，怏怏離藏——拉薩小昭寺是百余年間漢僧常駐地，就此冷落。在后世被故事化了的記載中，和尚們留下一只鞋子，顯見菩提達摩當年“只履西歸”的翻版，未知是講故事的人還是故事里的人所為。

近年有熱心人從敦煌遺書中整理出一部《大乘二十二問》，系赤松德贊學佛過程若干年里，向遠在敦煌的曇曠大師求教請益，高僧為之釋疑解惑、一一作答之匯總。此際敦煌已為蕃占區(qū)，每每由信使數(shù)千里飛騎往返，足見學佛之用心。赤松德贊晚年，索性脫下戰(zhàn)袍，讓出王位，隱居在桑耶寺背后的山洞里潛修。影響到其后多位贊普，均為虔誠佛徒，息戰(zhàn)言和方才真正有了可能。

史上第一個繁榮期結(jié)束前，拉薩見證了兩起重大事件：公元823年唐蕃會盟；距此20多年后末代贊普達瑪烏東贊在大昭寺前遇刺身亡。

繼續(xù)見證著吐蕃的解體，分據(jù)格局的形成，同時開啟的還有自身的落寞時期——文章寫到這里，忽覺視角改變，不是我們在遠觀拉薩，而是前身后世的拉薩一直在目送過往的風景和人群：曲貢人，森波人，吐蕃人。然后是達瑪身后，王妃各擁其子，于雅魯藏布江南北對峙，統(tǒng)一局面不存；接下來的是公元869年平民起義爆發(fā)，終結(jié)了一個時代，權(quán)與利重新分配，各地豪強自立。

拉薩自此沉寂數(shù)百年，約從9世紀下半葉至14世紀——元代有薩迦政權(quán)在后藏地方，明代有帕竹政權(quán)在山南乃東，中心他移。

邊緣化、地方性，以及雖沉寂而未荒廢，是這一時期拉薩的主要特點。首先因了大、小昭寺的存在，當藏傳佛教后弘期發(fā)端，香火漸熾；當仲敦巴從阿里迎請印度高僧阿底峽，在拉薩地區(qū)創(chuàng)建了噶當派，為后來居上的格魯派深植了根基。守護拉薩的地方勢力也是有的，元代被封為萬戶長的蔡巴家族，為后人所感念的首要功德，是關于拉薩河治理的：疏浚河道、加固河堤，這項工程自古城初建起，就一直列在市政建設日程之首。今人既未見洪泛也少有人提及，是因堤壩經(jīng)由現(xiàn)代工程技術(shù)加固，已達洪水百年一遇標準。

蔡巴家族世居拉薩東郊蔡貢塘，后弘期建有貢塘寺等兩座寺廟。拉薩重新振興前后，出現(xiàn)了兩位人物很著名，其事跡可佐證拉薩文化傳統(tǒng)之深厚。一是蔡巴·貢噶多吉（1309—1364年），15歲接任萬戶長，但在從政方面并不成功：由于在新舊政權(quán)交替之際跟錯了人站錯了隊，與新興的帕竹政權(quán)為敵，其結(jié)果是完敗，以致喪失了屬地。家族衰落后索性受戒出家，專研學問。史學專著除《花史》《紅史》及續(xù)補《史冊·賢者意樂》等等之外，還為《蔡巴甘珠爾》撰寫了目錄及釋義的《白史》。《蔡巴甘珠爾》是貢噶多吉特邀布頓大師對勘審訂的，布頓大師擁有極高佛學造詣，所以這部《大藏經(jīng)》成為藏傳佛教經(jīng)典的標準范本。

另一位是大慈法王釋迦也失（1354—1435年），從追隨宗喀巴大師，代師兩赴京城，先后從永樂帝和宣德帝那里，受封為“西天佛子大國師”“大慈法王”，到帶回永樂朱砂版《大藏經(jīng)》，興建色拉寺，全都是因緣際會。他還是把新興格魯派教法傳播到內(nèi)地的第一人。

拉薩再度繁榮，多半憑依了一個人，宗喀巴（1357—1419年）。這位少小出家的青海人，先拜各教派高僧為師，游學西藏各地許多年后，以其學識和德行，尤以宗教改革家的身份聲名遠播，開宗立派為“格魯”，意為“善規(guī)”。因為是在重學問的噶當派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亦稱“新噶當派”；又因僧眾頭戴黃帽而被俗稱“黃教”。在帕竹政權(quán)和拉薩地方勢力支持下，宗喀巴于1409年在拉薩首創(chuàng)了萬人大法會，為其后一年一度正月祈愿法會之始。此后不用很久，該派相繼興建甘丹、色拉、哲蚌三大寺和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派生出達賴和班禪兩個轉(zhuǎn)世活佛系統(tǒng)。

拉薩成為名副其實的藏傳佛教圣地，作為宗教文化中心率先復興；距離政教合一的權(quán)力中心，還有兩三百年的路程要走。